淺析李昂《殺夫》中的女性悲劇

在20世紀80年代，無論是中國臺灣再度掀起的“新女性主義文學(xué)”熱潮還是中國大陸女性作家群體開始“尋找自我”，我們都能看到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作家李昂素來有中國臺灣文壇“怪杰”之稱，她的創(chuàng)作主要關(guān)注女性問題與社會問題，并且善于通過“性”描寫來反映社會、反映生活。李昂于1983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殺夫》是其最負盛名卻又飽受詬病的作品，該小說改編自真實事件“詹周氏殺夫”，作者將發(fā)生在上海的社會事件移植于自己的家鄉(xiāng)臺灣省彰化縣鹿港鎮(zhèn)，講述了女主人公林市受盡丈夫陳江水的性虐與暴力，最終在精神恍惚中殺死丈夫的故事，反映了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中的痛苦與悲哀。

一、思想同化：物化自己

在男性擁有絕對掌控權(quán)的社會中，女性始終是“第二性”，是“他者”，甚至是“物品”。在李昂的《殺夫》中，林市的叔叔把她“嫁”給了四十歲卻依舊孑然一身的屠夫陳江水，以此來換取長期免費的豬肉。多年以來，陳江水周圍沒有人家愿意把女兒托付給他，足以見得他名聲不佳。林市像物品一樣被“賣”給陳江水之后，就是陳江水的“私有物”了。她不能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訴求，她只能是陳江水的“附屬品”，供他把玩、任他宰割，成為他泄欲的工具。更可怕的是，林市的潛意識里也將自己物化，她覺得性是可以用來換取食物的。林市如今的境遇與多年前母親的經(jīng)歷如出一轍，母親當年用性來“換取”賴以生存的食物的那一幕，深深地刻在她的腦海里。林市和母親都是男權(quán)社會中的犧牲品，她們的悲哀不僅是身體上受到的痛苦折磨，更是心靈上的麻木不仁。她們生活在由男性主導(dǎo)的封建倫理道德體系中，“三從四德”“夫為妻綱”等腐朽的觀念在她們的腦海里已經(jīng)根深蒂固。她們從沒想過反抗或者逃離，除去自身經(jīng)濟不獨立，更重要的是她們已經(jīng)從內(nèi)心接受了這樣的觀念，認為女性就應(yīng)該順從男性，嫁給他就是他的“私有物”。就連林市殺死長期凌辱她的丈夫，都不是出自她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而是在精神恍惚中所產(chǎn)生的本能反應(yīng)。

二、身體摧殘：性虐待

孔子在《禮記》中提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食欲和性欲，是人的兩大欲望。在女性文學(xué)中，“性”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作為臺灣文壇中“叛逆的女性”，李昂善于通過“性描寫”來表現(xiàn)對社會、對生活的理解，因此她的小說不同于一般的“情欲書寫”。李昂在《殺夫》中通過性描寫來表現(xiàn)封建傳統(tǒng)社會中女性地位的低下以及境遇的悲慘。父親去世后，林市和母親相依為命，過著風(fēng)餐露宿的日子。母親因過度饑餓，被一名軍人拿食物誘奸，最后遭到了以林市的叔叔為代表的宗族的“懲罰”：毒打后墜石沉河。林市也沒能擺脫與母親一樣的悲慘命運，她“嫁”給屠夫陳江水后，受到了無窮無盡的折磨。林市在陳江水心里甚至不如一頭豬，陳江水對他宰殺的豬似乎還保留了一絲敬畏之心，但對于林市，陳江水可以毫無顧忌、隨心所欲。在新婚之夜，林市餓得近乎虛脫，陳江水卻絲毫不顧林市的身體情況，肆意地發(fā)泄性欲，迫使林市慘叫不斷，“據(jù)四鄰說，人們聽伴隨在夜風(fēng)咻咻聲中的林市干嚎，恍惚還以為又是豬嚎呢！”在林市幾乎昏死過去時，陳江水給她猛灌酒，像喂牲畜一般把“一大塊帶皮帶油的豬肉”塞進林市嘴里。然而，這噩夢般的夜晚僅僅是林市跌落地獄的開始，之后的每一天都是煎熬。林市如同陳江水的玩物，只要陳江水想要林市，便不分時間地點，也不顧林市的身體狀態(tài)，瘋狂地、肆意地、暴虐地凌辱她，開心時扔幾個銅板作為“開苞錢”，不開心時連最基本的食物也不帶回家。“性”是陳江水的權(quán)利，陳江水可以無止境地折磨林市；“性”又是林市的義務(wù)，林市無論遭受陳江水多么殘忍的性虐待都沒有說“不”的權(quán)利。這里所說的性虐待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正如梁鴻所說：“女性所遭受的性虐待……并非指純粹意義上男人對女人的虐待，而是指男性或者說社會對女性性欲望和身體存在的淡漠和忽視和某種意義上的壓制。”在族權(quán)、父權(quán)、夫權(quán)三座大山的壓迫下，女性無法言說，也無處言說。

三、精神戕害：女性“幫兇”

長期以來，女性在男性主導(dǎo)的社會中飽受迫害，痛苦隱忍卻又無可奈何。但有一些女性，她們擁有被害者和加害者的雙重身份。例如《祝福》中的柳媽、《金鎖記》中的曹七巧、《玫瑰門》中的司猗紋等，她們自身深受封建宗法制度的毒害，卻又成為它的“幫兇”，幫助迫害其他女性。林市的慘劇，阿罔官也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阿罔官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寡婦，她看似平易近人，對林市百般照顧，實則是一個思想腐朽、尖酸刻薄、偽善陰險的人。如果說陳江水對林市的傷害是身體上的，那么阿罔官則是從精神上對林市進行戕害：

“人貴知足……你不要常常唉唉大叫，不知的人還以為你殺豬陳怎樣虐待你。”

“哪里要每回唉唉大小聲叫，騙人不知道以為有多爽，這種查某，敗壞我們女人的名聲……你們知否十多年前伊阿母，私通一個兵，伊阿叔趕到去捉奸，兩個人還壓在一起，不肯分離。女兒跟阿母學(xué)看樣。”

阿罔官明明知道林市長期遭受陳江水的性虐待，但她非但沒有幫助林市，反而教育她不該敗壞陳江水的名聲，甚至四處傳播關(guān)于林市的謠言。阿罔官既是第一個對林市示好的人，也是推林市跌落深淵的人。當林市偶然間聽到阿罔官與他人私下嘲諷自己時，她的信念崩塌了。之后，無論陳江水如何折磨她，她也沒有再叫出聲。林市本就千瘡百孔的內(nèi)心更加支離破碎了，這也直接加速了林市精神的崩潰。實際上，阿罔官自身也是一個悲劇，多年守寡的她一直壓抑自己的性欲，逐漸養(yǎng)成聽墻根的變態(tài)愛好；她深受封建思想的毒害，當她被兒媳說與他人有染時，竟要以死來自證清白。阿罔官在扮演咀嚼別人痛苦的“吃人者”的同時，自己又何嘗不是“被吃者”？

四、走向毀滅：殺夫

無數(shù)日日夜夜的折磨使林市痛苦不堪，但無論遭受怎樣的侮辱，林市都拼命忍住不叫出聲，這使陳江水少了許多施虐的樂趣。暴怒的陳江水不再往家里帶食物，林市失去了生存所需的基本物質(zhì)，她開始嘗試打工、要飯，最終寄希望于用“開苞錢”買的一群小鴨子身上。看著小鴨子一點點成長，林市枯萎的心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但好景不長，當陳江水操起殺豬刀砍殺小鴨時，林市剛剛?cè)计鸬南Ｍ幕鹈缢查g熄滅。看著“一片四散的鴨尸”，林市已然精神崩潰，趁著陳江水熟睡時拿起殺豬刀將其斬殺。殺死陳江水并不是林市蓄謀已久的計劃，而是一種受激后的本能反應(yīng)，是在精神恍惚的狀態(tài)下完成的。

魯迅曾在《娜拉走后怎樣》一文中揭示娜拉的命運：不是墮落，就是回來。此文一出，在文壇引起了討論熱潮。娜拉的痛苦在于女性意識的覺醒，她至少還有一個看似不錯的家可以回。但林市不是娜拉，她承受的是精神和身體的雙重壓迫。對于林市來說，她的路只有兩條：一是殺死丈夫，二是默默接受永無止境的痛苦折磨直到死去。央視記者柴靜在《看見》中寫道：“在‘東方時空’時，我看過法學(xué)會的一份報告，各地監(jiān)獄女性暴力重犯中，殺死丈夫的比例很高，有的地方達到百分之七十以上。每一個數(shù)字背后都是人——男人，死了；女人，活著的都是重罪：死緩、死緩、無期、無期、無期……”這些殺死丈夫的重犯們大多都是因為長期遭受丈夫的暴力對待和性虐待才走上了犯罪道路，冰冷的陳述句背后是一個個鮮活卻又枯萎的“林市”。

五、結(jié)語

林市由于經(jīng)濟不獨立（無法保障自己的食宿需求）以及缺乏女性自我意識，必須依賴男性才能生存。她潛意識里物化自己，用性交換食物，備受陳江水的性虐待。除此之外，男權(quán)社會的女性“幫兇”——阿罔官則從精神層面戕害她。飽受身體和精神摧殘的林市終于徹底崩潰，走上殺夫的絕路，釀成無法挽回的悲劇。試想，如果林市沒有殺死陳江水，那么林市的結(jié)局又會如何？恐怕未必會更好。身處絕境中的女性如何在男權(quán)社會中尋找出路，是我們應(yīng)該進一步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