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饒從滿,東北師范大學國際與比較教育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外國教育研究》雜志主編。
中國要建設成一個民主、法治的現代化國家,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對人類世界作出新的貢獻,必須要有足夠多的現代公民為之奮斗。而民主法治的現代化國家不僅要靠制度建設,更要靠公民意識的支撐。公民教育的意義不言而喻。然而,近年來公民教育的研究與實踐似乎遭遇了一些困難。那么,我們應該如何理解這些困難?又該如何直面這些困難進而推動公民教育研究與實踐向前發展?對于這些問題,我在此將一點初步的思考拿出來與大家作一個交流,希望能夠引發更多的思考和討論,共同為中國公民教育的發展添磚加瓦。
一、價值教育話語體系轉換與公民教育的生長空間
價值教育自學校教育誕生以來,一直是學校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與對價值教育的重要性有著高度的共識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人們對于選擇什么樣的價值以及以什么樣的方式將這些價值傳遞給下一代卻存在較大的分歧。這種分歧不僅表現在不同個體之間、不同國家或地區之間,也表現在一個國家的不同歷史時期。這種分歧在很多時候表現在話語體系的不同上。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至少出現了三種價值教育話語體系:德育話語體系、公民教育話語體系和思想政治教育話語體系。德育其實原本是道德教育的簡稱,但是在我國德育話語體系中,德育是一個包含思想教育、政治教育、道德教育乃至心理健康教育等要素的廣義概念。在德育話語體系下,偶有有關公民教育的討論,但是公民教育無論在理論還是實踐層面,基本被視為德育的內容要素。盡管道德教育只是廣義德育的一個組成部分,甚至在某些時候只是微不足道的內容,但是卻給德育深深刻上了傳統中國道德教育的印記。在德育話語體系下開展價值教育的研究與實踐,需要直面一些理論難題,包括如何界定“德”這一核心概念?如何根據思想教育、政治教育、道德教育等各自的性質開發、選擇和運用恰當的教育方式和方法?在德育話語體系下,教育工作者討論比較多的話題就是如何提高德育的實效性。導致德育低效的原因固然很多,但是與這一話語體系本身內在的理論難題未得到解決也有很大的關系。
很多人在技術和方法層面思考如何提高德育的實效性,但也有一些研究者跳出已有的德育話語體系,轉向公民教育話語體系尋求價值教育的出路。構成這一轉向的背景包括我國由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轉型以及社會主義政治文明建設等,但是構成轉向的直接契機是有關國人道德水準的反思和討論:一個有著悠久道德教育傳統的國度為什么還存在堪憂的道德危機?許多研究者指出,從扭轉社會風氣的角度來看,“公民”教育的效果較勝于“圣人”教育,其主要原因即在于做一個合格公民容易,而做一個圣人則比較難。于是,世紀之交的一段時間里,公民教育成為熱點話題。隨著討論的展開,公民教育不再僅僅被視為德育的內容要素,而是逐漸被看作是價值教育的目標。一些研究者倡導中國價值教育由德育體系向公民教育體系轉型,不是要在現有的德育體系中增加公民教育的內容,而是強調要將公民教育置于目標和價值取向層面進行思考。
學術界參與公民教育探討的人群主要來自三個方面,一是政治學研究者,二是教育學研究者,三是思想政抬教育研究者。政治學研究者更多地關心公民教育的政治哲學基礎;教育學研究者或者進行原理層面的應然探討;思想政怡教育研究者則更多地基于實踐需要,從思想政治教育的角度去審視公民教育。世紀之交有關公民教育的探討還存在一些問題。一是對公民教育的復雜性和多樣性的理解不充分。公民教育源于西方,但是西方的公民教育在不同的國家和地區有不同的表現,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也各異。公民教育的思想基礎不僅有自由主義,還有共和主義、社群主義、多元文化主義,等等。我們有部分研究者往往以自由主義的公民教育涵蓋復雜多樣的公民教育理論與實踐。對公民教育復雜性和多樣性的忽略會導致對公民教育的片面理解甚至誤解。二是未能將公民教育這一舶來話語進行必要轉換,進而與本土的德育話語體系進行有機“嫁接”。公民教育話語畢竟是舶來品,與德育話語的生長環境和土壤不同,如何將這一新的話語轉換成德育話語體系熏陶下的人們能夠理解和接受的話語,是研究者不能回避的課題。當前,我國價值教育體系選擇走向思想政治教育體系而非公民教育體系,固然有更大的社會政治背景原因,但是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我們的公民教育研究還有很多工作需要加強。
當前的思想政怡教育話語體系,雖然從內容要素上講,與德育話語體系并不存在什么大的差別,但是在目標和價值取向上發生了巨大變化,那就是思想政治教育,特別是思想教育具有了統帥地位。換句話說,思想教育不只是價值教育的內容要素,而是價值教育的目標,發揮著引領和規制價值教育方向的作用。在此背景下,我們需要思考公民教育的生長空間問題:中國需不需要公民教育?如果需要,需要什么樣的公民教育?如何有效開展符合中國國情和發展需要的公民教育?
我贊同一些研究者的觀點,在當前的背景下,我們尤其要堅定對公民教育的信念。公民教育以培養公民在民主與法怡的框架內參與社會政治生活所需的基本素質為主要目標,并以與公民作為法定的權利和義務主體相關的政抬、法律、道德等方面的教育為主要內容,是為民族國家這一社會政治共同體培養合格成員的一種教育。公民教育的民主法怡取向也是我們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的重要內容,公民教育的構成要素也是我們的德育或思想政治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公民教育是我們培養社會主義合格公民的必需。
在這樣的信念之下,我們的研究者需要將我們作為研究者的信念變成教育決策者和實踐者的信念,為此需要在以下兩個方面加強研究。一是加強對公民教育的比較歷史研究,深化對公民教育的復雜性、多樣性及其本質的理解,并通過研究成果使教育決策者和實踐者認識到:就像市場經濟并非只是屬于資本主義一樣,公民教育雖然源于西方,但是并非只是屬于西方;就像在資本主義世界里不同的國家和不同的歷史時期有著不同的市場經濟模式一樣,公民教育在世界上不同國家、不同歷史時期里也有各種不同的模式。二是在深入理解公民教育的基礎上,推進公民教育話語的本土化,將公民教育話語與我們的價值教育傳統與現實進行有機嫁接,使其有效解決中國價值教育的問題。
二、關于公民教育中兩對基本關系的歷史透視
我曾經在《外國教育研究》雜志發表過一篇文章,題為《論公民教育中應該處理好的兩個基本關系》,主要從比較歷史的角度對公民教育中的兩個基本關系進行了思考。我想這種思考對于我們認識和理解公民教育的本質和復雜性、多樣性會有幫助。
這里要談的是兩對關系:一是民族認同教育(或者說是國家認同教育)與民主教育之間的關系;二是權利的教育與義務的教育之間的關系。
我們首先來看看民族認同教育與民主教育之間的關系。民族認同教育與民主教育之間的關系實際上是民族主義與民主主義之間的關系,而民族主義與民主主義之間的關系在本質上又是統一性與多樣性之間的關系。民族主義所追求的統一性,是一個國家穩定的根本保障,失去了統一性,一個國家也就失去了發展的基礎;民主主義所代表的多樣性是一個國家發展的源泉,失去了多樣性,一個國家也就失去了發展的動力源。統一性和多樣性對于一個國家的發展而言都是必不可少的,關鍵是如何在統一性與多樣性之間求得平衡、如何在多樣性中獲得統一性。而平衡從來都不是靜止的,只有在動態中根據環境與條件的變化適當地調整才能實現。所以,我們不能期望有一個一勞永逸的辦法可以實現二者之間的平衡。
如果僅僅從當下的世界公民教育現狀來看,似乎歐美國家公民教育更強調民主教育,在很多情況下將公民教育等同于民主教育,而日本、韓國等東方國家似乎更重視民族認同教育。國家與國家之間、區域與區域之間存在差異是不可否認的,但是我們切不可形成靜態的刻板化的理解,因為我們如果從歷史的眼光深入到每個國家和區域內部時就會發現,歐美國家在民族國家建構初期也高度重視民族認同教育,愛國教育也曾經是其公民教育的核心。而日本、韓國等東方國家,相比于二戰前以忠君愛國教育為主旨的修身教育,民主教育在二戰后的價值教育中占有不可忽視的比重。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公民教育與國家建構有著密切的聯系。不同的國家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其國家建構面臨的課題和任務是不同的,因而對公民教育的需求也各異,有的時候會側重民族認同教育,有的時候會呼喚民主教育。一個國家能否根據形勢的變化和國家建構的需要適時地調整公民教育中民族認同教育與民主教育的比重,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公民教育的成敗,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一個國家的發展。在此方面,日本的經驗與教訓值得汲取。二戰前的日本在相當長的時期里是在家族國家主義意識形態指引下實行忠君愛國的修身教育,雖然大正時期曾經短暫地出現了“民主”的制度苗頭,終因缺乏民眾的民主意識的支持,而只能是曇花一現。二戰后日本在民主化改革結束之后,雖然戰前體制有不同程度的恢復,但都沒有發展到排斥民主主義、反對民主主義的地步。
接下來,我們再來看看公民教育中權利的教育與義務的教育之間的關系。權利和義務是公民教育的核心內容,但是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時期,權利和義務在公民教育中的地位和比重是不一樣的。如同公民教育中民族認同教育與民主教育之間的關系需要動態地平衡一樣,公民教育中權利與義務的關系也需要以同樣的態度與方式進行處理。如果我們僅從橫斷面對價值教育進行國際比較的話,就會發現,西方國家似乎更強調權利的教育,東方國家更重視義務的教育。這種發現有時被替換為:西方國家更強調公民價值的教育,東方國家更重視道德教育。這種簡化的、靜態的比較或許能夠凸顯文化差異與特征,但是卻不能反映真實。第一,公民教育不等于權利的教育。歐美國家實施公民教育有各種不同的思想基礎,自由主義、共和主義、社群主義等各種不同的思想對于權利和義務的理解以及賦予其的地位都是不一樣的,不可以自由主義公民教育涵蓋所有公民教育。而且從歷史發展的角度而言,雖然自由主義公民觀是戰后相當長一段時間里西方發達國家中占主導地位的公民觀,但是進入20世紀90年代之后,凸顯義務和參與的共和主義公民觀逐漸受到青睞。第二,東方國家注重道德教育固然有著重視倫理道德的儒家文化的影響,但與其發展的歷史環境與發展模式也有很大關系。作為后發現代化國家,在傳統與現代、外來文化與本土文化碰撞的雙重壓力之下,在“民族革命”訴求壓倒“民主革命”需要的背景下,東方國家選擇了注重義務的道德教育,在客觀上更適合實現追趕型現代化的需要,有其歷史的合理性。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它就是靜止不變的文化烙印。包括文化在內,歷史地形成的東西也會因為歷史的發展發生變化。在一個時期有效的模式并不意味著也符合另一個時期的發展需要,因此,需要因時因地因勢地進行調整,否則不僅不能滿足發展的需要,而且會成為發展的阻礙。日本在此方面的經驗與教訓是極其深刻的。二戰之前,日本學生在修身教育體制下接受的主要是一種以“忠君愛國”為主要內容的“臣民”教育,公民教育在其中無足輕重。修身教育體制所培養的一大批只知對天皇與國家的義務、不知權利為何物的盲從國民,他們充當了軍國主義極端國家主義的幫兇和炮灰。二戰后日本首任文部大臣前田多門在1946年1月的離任發言中指出:“新時代的教育中,最應重視的是公民教育。在我國,無論是校內還是校夕卜,均未顧及公民之道,這是帶來今日之慘狀的主要原因。”正是建立在這樣的歷史反省基礎上,公民教育在戰后日本的教育中獲得了重要的一席之地。普遍的公民教育為戰后日本民主制度的建立與發展提供了廣泛的國民基礎。
總之,我想強調的一點是,在思考和開展公民教育時,在處理民族認同教育與民主教育、權利的教育與義務的教育的關系時,既要考慮我們的文化傳統,考慮我們的國情,同時也要根據國家和社會的發展對現代公民素質提出的新要求,適時地作出相應的調整。
責任編輯|李敏
本文由作者2020年7月10日于北京師范大學公民與道德教育研究中心主辦的“新時代中國公民教育的現實課題與理論建構”學術研討暨《中國公民教育評論(2020):公民德性及期吝育》出版座談會上所作的講座內容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