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尹忠華
江帆,國家非遺保護專家、中國民俗學會副會長、遼寧大學教授、沈陽音樂學院特聘教授。主要從事東北區域民族與文化、生態人類學與民俗學、民間文學及傳承人研究,對著名民間故事家譚振山長達24 年的追蹤研究在國內外學術界頗有影響。出版學術著作十余部,主要有《生態民俗學》《滿族生態與民俗文化》《山林·人·文化》《民間口承敘事論》《滿族說部:敘事類型的文化透視》等。

2016 年,國家圖書館“中國記憶”子課題組對撫順清原故事家黃振華進行實地采錄
故事家在學術鑒定上有幾個標準:講述的故事數量比較多,50 個故事是一個底數;講述活動的影響比較大,你說你是故事家、能講多少故事,可是沒有講述活動,甚至住在你對面的鄰居都不知道你會講故事,這稱不上故事家;講述水平比較高,大家都信服;講述故事,一定要有一個明確的傳承譜系,家傳還是社會傳承清晰明確;講的必須是傳統故事,不是從書本上看來的、改編的、再創作的故事。所以通常界定為民間故事家,或者被評為非遺傳承人,應該符合上述四條標準。
20 世紀80 年代從事遼寧省民間文學三套集成工作時,我做過統計,當時遼寧境內能講述百則以上故事的,漢族、滿族、蒙古族、朝鮮族等各個民族都包括在內,一共是125 位故事家,這是經過調查,可以把故事列出詳細目錄的。當然,在遼寧民間絕不止這個數字。這125位中有一部分是滿族故事家,如滿族三老人李馬氏、李成明、佟鳳乙,還有金慶凱、查樹源、白富順等都在內。那個時期民間文學三套集成在遼寧的縣區資料本中,印象最深的是本溪縣和新賓縣的資料本。這兩個資料本中的滿族民間故事非常有特點,也涌現了一批很有風采的滿族民間故事家。

滿族故事傳承人徐振春
到20 世紀90 年代初,民間文學三套集成工作基本結束。21 世紀初,尤其是2005 年以后,開始進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滿族民間故事順利入選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之后由遼寧大學和沈陽師范大學民俗學專業的師生,組成六個調查組,分別對“東山里”及明代遼東長城、清代柳條邊周圍的六個滿族自治縣進行深入調查,對遼東整個滿族的文化歷史生境和自然生境有了基本的把握。2008 年我們做遼東滿族民間故事調查的時候,滿族故事家僅有十幾位健在了。
當年調查組的一個重要指向,就是對20 世紀80 年代民間文學集成時期涌現的滿族故事家做重點跟蹤性回訪,即他們的故事在當年講得那么好,現在是否還能再講,有沒有新的補充。這一時期的遼東滿族故事家,講述質量還是很高的,講述的水平不比20 世紀80 年代時候水平差。最終的調查成果是后來正式出版的三本厚厚的《滿族民間故事·遼東卷》(上中下),一共是135 萬字,基本覆蓋了遼東滿族民間故事的基本類型。

滿族故事傳承人包廣福
“東山里”是一個重要的文化地理概念,東山,指遼東山區,系長白山余脈,群山起伏的溝溝岔岔里邊居住著滿族群眾,地理的阻隔必會影響到一些故事的擴散,在其他地域,如遼西的平原地區,便聽不到這樣的故事。地理屏障就像一柄雙刃劍,既影響了故事的傳播,又較好地保存了故事的風格。
滿族民間故事的流布是有一個故事家群體。早在1985 年的時候,岫巖縣就涌現出一個全國學術界都很矚目的故事家小群體,人稱“滿族三老人”,指的是李成明、李馬氏、佟鳳乙,這三位滿族故事家的故事在1985 年被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書名冠以《滿族三老人故事選》,他們講的就是“東山里”的故事,帶有非常鮮明的遼東滿族文化特色。
這些淳樸的民間故事家,有時候甚至可以用一些詩意的語言來講民間故事,雖然他們中有的人從來沒有上過學。像李成明老人,她沒讀過書,一輩子沒有出過岫巖縣城,她在世的時候都沒有看過火車。但她講的《車老板抓狐貍》的故事,開頭是這樣一小段話:“有一個牛車伙兒,一邊趕著一掛牛車,一邊賣呆兒,就見身邊的高粱地里,有個東西影影綽綽,細一瞅,是個小媳婦,穿得花里胡哨,就見這小媳婦把手一拍,嘴里說‘來,來’,一只野雞‘嘎嘎’一聲,落到她的懷里。小媳婦抓住野雞,順著高粱地一骨碌,滾了一身高粱葉子,就見這個野雞變成一個小孩,高粱葉變成了小棉被,小棉被把孩子一包,小媳婦往懷里這么一抱,這太陽就落山了。小媳婦出了高粱地,抱著孩子,扭扭搭搭順著大道走下去了。”

鄧宗澤給孫子講故事
一個大字不識的老人,能用非常簡潔、干凈的語言以及象聲詞和動詞,為我們勾勒出故事的話頭,非常干凈,充滿了詩意。這充分體現了民間故事在民間存在的意義,就是“小故事,大道理”,蘊含著民間的審美。

滿族故事傳承人宋慶余
滿族民間故事講述者有一個獨特的文化圈,這個文化圈有非常濃郁的民族風習和文化傳統,這些傳統被一代代出色的滿族故事家們形象、靈活地帶入到他們的講述中。他們熱愛本民族的文化,講起故事來情不自禁地眉飛色舞,很自然地把滿族過去的傳統生活、知識、信息帶入情節中。聽他們講的故事,內容不干癟,非常豐滿。
“東山里”的滿族民間故事,是靠山吃山、靠山認山、靠山知山的系統故事,體現了口頭文化建構的特點。滿族故事類型主要有以下幾大類:一類是幻想性強的神話和帶有鮮明童話特點的故事,如滿族的早期神話、滿族始祖神話,更多的是帶有神奇想象色彩的神仙、神靈、精怪的故事。遼東滿族多生活在山區,歷史上屯墾戍邊、漁獵生計。所以滿族文化傳統中很重要的是對山林資源、動植物資源的文化認知,形成這個認知后,便會產生相應的故事。
第二大類別是生活敘事,反映日常生活、人際交往、善惡是非、悲歡離合等,帶有鮮明的、濃郁的東山之風。這類故事中的人物,他們的文化臉譜一看就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帶有濃郁的“東山里”特征,是豪爽的、淳樸的、正直的,突出表現在道德訓誡類故事中。
第三類是動植物故事,這類故事僅講述對動物、植物習性的認知,沒有精怪色彩,是單純的對生活知識、山林知識的講述,如對鹿、熊、狼等動物,對人參等一些植物,怎么發現,怎么利用,對山區的一些中草藥藥性的認知,如何運用到生活中,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故事類別。
第四類屬于傳說類。“東山里”發生過什么事件,當地的一些歷史人物、史事傳說、山川風物、地名的解釋由來等。如清原黃振華老人講當地“胡子”的故事、抗聯的傳說;本溪有桂花嶺的傳說;寬甸講栗子面脫坯度荒年,即遼東山里邊的栗子,如何將它打成粉、制成土坯、砌墻蓋房子;酸湯子怎么來的;娶媳婦為什么蒙蓋頭,新娘子為什么要射箭、跨火盆等習俗由來的故事。
每一個概念都是在特定的語境中建構和展開認知的。“遼東滿族”這一概念即是指與黑龍江、吉林的滿族有所區隔。吉林、黑龍江兩地的滿族文化更多帶有白山黑水山林漁獵的文化特征,兩個地區的滿族民間故事更多反映滿族在東北山林中漁獵生計的特點。但是遼東滿族文化在特質上就和吉、黑兩地有區別了,遼東滿族是屯墾戍邊,在柳條邊上——明長城、清柳條邊區域駐防,都是調撥過來的八旗兵民,是“撥民”過來的滿族,這部分滿族早就與漢民族文化有了接觸和融合,所以遼東滿族民間故事中,大量反映農耕生活。
遼東滿族民間故事中還有一部分反映了“屯墾戍邊”的內容。歷史上,清王朝曾對柳條邊有過幾次封禁、開放,這些內容在遼東滿族民間故事中都有體現,這是獨特的由文化地理和歷史衍生出來的一種敘事,也是其他地方沒有的。尤其在跟漢民族文化發生大面積接觸和融合之后,遼東滿族的民間故事更多地帶有漢民族的文化傳統、道德訓誡指向,這些方面的敘事,如表現人際關系交往的故事像《大姑姐偷嫁妝》《耿皮匠得寶》等等,反映有關人的道德高低、是非評判的民間故事,已經明顯受到漢族文化影響。
在文化傳播上,有這樣一個定理——即在文化中心地,就像投進了池塘水中的石子,中心區域呈現的波紋是密集的,越往外圍擴散,波弧就越大,也會越分散。在距離中心地比較遠的區域,傳承更多的是那種生活類敘事,而關于重要的歷史人物的傳說,只能在傳說生成的中心地呈現密集型的分布。遼東滿族文化圈內流傳的滿族民間故事,它生成和傳承、傳播都在這個文化圈之內,講述的是遼東滿族社會發展歷史的故事,當地流傳的一些歷史人物傳說,多是以后金時期的新賓赫圖阿拉老城為區域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中心,向周圍其他縣域輻射。所以,在遼東的新賓、清原、撫順縣這三個地區,關于努爾哈赤的傳說、關于滿族清前社會的歷史事件、關于滿族建州女真的一些支系和部落的故事,非常多,非常生動,匯成密集的一種分布,是由這一中心點向外圍其他縣域輻射傳播的。
我在田野調查中了解到,民國時期,僅遼東新賓縣地區,就有雙目失明的說書藝人一百多位,可見其時當地的口頭傳統多么活躍,有多么豐厚的文化土壤。遼東滿族這一文化傳統沿襲到今天,我們有必要從區域及族群歷史的源頭重新審視,勾勒這一文化傳統演化和變遷的軌跡。在行政區劃上,遼東地區雖然劃分為六個滿族自治縣,但對于區域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來說,對于遼東滿族文化的整體研究而言,我們應突破上述行政區劃,將其視為一個整體文化圈展開研究。所謂文化圈的劃定依據,主要是地理上相近、文化上同質,遼東滿族文化圈具備這一特點。加強對遼東滿族文化圈的審視與研究,對文化圈內的文化遺產展開整體性保護,推動文化遺產在當代的資源性轉化,需要更多的人參與其中,齊心合力,需要匯集更多的社會能量和時代能量。身在福地,我們肩有責任,心有期待,行有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