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居東”為“東征說”申論
——基于對上古“東”的歷史地理考察

高曉軍，馬士遠

(1.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2.曲阜師范大學 孔子文化研究院，山東 曲阜 273165)

《尚書·金縢》記載有“周公居東”一事，西周史上亦有“周公東征”一事，這二者是否為同一史事，歷來無有明證。今借助對“居東”之“東”的史地考察來推測“居東”確為“東征”。同時，對“東”的考察有助于明確“周公東征”的行軍路線，厘清西周早期“東土”疆域的流變發展。

一、“周公居東”兩種解釋析因

“周公居東”歷來是先秦史、經學史上的重要學術命題之一，經師們對《尚書·金縢》“周公居東二年”一條的解訓也是眾說紛紜，其中尤以“避罪”和“東征”兩說影響頗大(1)劉國忠先生對歷史上“周公居東”的解釋進行了統計，共計有十四種說法，堪稱詳備。但仍然以“東征說”和“待罪說”為主要的兩大類別。參閱劉國忠《清華簡〈金縢〉與周公居東的真相》，載于《出土文獻》2010年第1期。。如《尚書正義》引鄭玄主張的“避罪說”曰：“武王崩，周公為冢宰，三年服終，將欲攝政，管、蔡流言，即避居東都。成王多殺公之黨屬，公作《鴟鸮》之詩，敕其屬臣，請勿奪其官位土地。及遭風雷之異，啟金縢之書，迎公乃返，反乃居攝。后方始征管、蔡?！盵1]501鄭玄將“居東” 解釋為“謂避居東都”[1]499。這不單單與其獨特的解經方法有關(2)鄭玄解經是基于一種情境，將《尚書》和《詩經》兩部經書中與周公有關的文獻串聯起來，相輔相成，共同構建周公的偉大形象，對“居東”的解釋是刻意與《詩經》“于今三年”句所反映的時間相契合，故有“避罪”這一認識。關于對 “周公居東”的情境解經學，可參看車行健《論鄭玄對“周公居東”說的詮釋——內在理路與情境解經的分析》，錢宗武主編《第四屆國際尚書學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廣陵書社2017年版，第899頁。，實際此說早在戰國時期就已開始流傳，如《墨子·耕柱》云：“古者周公旦非關(管)叔，辭三公，東處于商蓋。人皆謂之狂，后世稱其德，揚其名，至今不息。”[2]此外，對于周公所奔逃之地，秦時又有周公奔楚說(3)馬衛東先生認為此說乃是戰國以后君權強化之后產生的傳說，參閱馬衛東《“周公居東”與〈金縢〉疑義辨析》，載于《史學月刊》2015年第2期，第5-12頁。。《史記·蒙恬列傳》載蒙恬語：“及王能治國，有賊臣言：周公旦欲為亂久矣，王若不備，必有大事。王乃大怒，周公旦走而奔于楚?！盵3]2569此處的楚應是位于“東”境內的一個小國(4)“令簋”和“禽簋”的銘文亦能提供證據，杜勇先生認為此處的“楚”為今河南滑縣東的楚丘。但同時也存在其他的可能性，此處的楚即蓋(字)，因為二字在金文中非常相似，此亦備一說，參看杜勇《令簋、禽簋中的“伐楚”問題》，載于《中國歷史文物》2002年第2期，第7-13頁。又有學者認為，此說是后人的誤解，由于秦火所造成的文獻缺失。詳見申超先生的博士論文：《清華簡與商周若干史事考釋》，西北大學,2014。，并非春秋戰國時期稱王稱霸的楚國。對于“避罪說”的懷疑，古代的學者早有疑惑。清人馬瑞辰曾云：“夫公當流言四起之時，明知三監之必畔，使徒引嫌避位，舍而去之，則三監得乘虛而入，是直墮其術中而不知。豈周公之智而出此哉？”[4]清人汪中亦曰：“周公秉國之鈞，禮樂征伐，皆自己出……釋萬乘之國，而為匹夫，以遁于野，一死士之力足以制之，是豈不為之寒心哉？”[5]《尚書·康誥》：“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子封”，在這里周公儼然稱王自居，用王的口吻號令康侯封(5)學者歷來對“王若曰”中“王”的身份爭論不休，有人認為是成王，有人認為是“周公”，或者為周公代宣王命，如陳夢家《尚書通論·王若曰考》，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63頁。近來有人提出新的觀點，認為“王若曰”僅僅是“殷周時代在上層統治者中較為通行的文本格式”。參見張懷通《“王若曰”新釋》，載于《歷史研究》2008第2期，第182-188頁。，再結合此時的成王年紀尚幼，國家大政方針基本由周公所制定，徐中舒先生就依據此句斷定周公已稱王[6]。但依“避罪說”，周公在居高位之后又避罪于東，這有悖于常理。此外，堅持“避罪說”的學者多依據《金縢》“我之弗辟，我無以告我先王”句中的“辟”字，“辟”與“避”互通，馬融、鄭玄據此讀音為“避”，謂避居東都，但“辟”之本意為持刑具于人身(6)“辟”字所從右部“幸”，非幸福之“幸”，此字本指一種刑具、腳銬，用以懲罰犯人。隸、楷定之后，開始與幸福的“幸”混同。，為法、治理之意思，先秦古文字不見“避”字，因此以“避”之意來解，恐有失偏頗。

“避罪說”因自身相互抵牾之處頗多，故歷代學者多主“東征說”。如“孔傳”(7)多數學者在引孔安國的傳時，前面多加一“偽”字，稱為“偽孔傳”，本文不加“偽”字，直稱“孔傳”。本文認為“孔傳”與孔安國極有可能有密切的關系，就算與孔安國本人沒有關系，但必定與孔氏家學有關系，因此“偽”字是后人強加上的，不予采用。詳細可參見黃懷信《漢晉孔氏家學與“偽書”公案》，廈門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5-71頁。力主此說，曰：“周公既告二公，遂東征之?！薄渡袝x》引王肅亦云：“東，洛邑也，管、蔡與商、奄共叛，故東征鎮撫之，按驗其事，二年之間，罪人皆得?！盵1]501孔穎達疏文加以擴充曰：“《詩·東山》之篇，歌此事也。序云東征，知居東者，遂東往征也。雖征而不戰，故曰居東也。”[1]501孔穎達借助《詩經·豳風·東山》來印證“周公居東”為“東征”。但孔疏已察覺王肅將“東”定為“洛陽”的不合理之處，遂含糊解說為“東征”，沒有指明東為何地。后清人馬瑞辰詳細舉出七條證據證明東非洛陽(8)參見馬氏對《東山》一詩的注釋及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475-477頁。。經師們之所以有不同歧解，首先源于上古文獻中對此事的記載少之又少，又加之歷代儒生不斷加工和詮釋，文獻的解釋空間逐漸擴大。實際本來按《金縢》原文的意思，“居東”解釋為“東征”十分順暢，但是歷代依然有不少學者主張“避罪說”，其中不缺乏像鄭玄這樣的大學者。究其原因，后人多以后世的道德規范來審視古人。“東征說”成立的前提是周公稱王，但周公作為上古圣人，早已在道德領域將周公稱王視為不可能，但殊不知在上古時期“兄終弟及”的繼承制度非常普遍(9)對于商代的繼承制度，王國維認為：“以弟及為主而以子繼輔之，無弟然后傳子”。詳見王國維《觀堂集林·殷周制度論》，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454頁。。直到春秋時期也依然有這樣的現象存在，《春秋》記隱公、桓公之事便是攝政稱王。而這種攝政稱王則不似后世所載，即代政時期不許稱王，既然已經稱王則不能隨便取消，在上古時期“凡王家的人，和王的本身一樣看待，他的兄弟在去位的時代都有承襲的權利”[7]。

而在以上二說中，對“居東”的“東”的考察明顯是弱化的，將“東”作為一個核心概念從這些紛繁復雜的史料中抽繹出來，可以看出“東”在周公東征的進程中占據了極高的戰略地位和區位優勢。再者，周公作為一代圣人，面對西周早期的復雜局面和危險狀況，其行軍路線的選擇絕不是隨意的選擇，必定是在了解整個東土的地形地勢和政治格局之后慎重做出的選擇，由此逆推《金縢》“周公居東”的文本含義，勾勒出“周公東征”的相關史實，突出“東”的特殊戰略地位，透析出論說者想要表達的思想內涵，或許這樣才可以進一步為“東征說”提供更強有力的論證。

二、《書》《詩》中所見“東”的區域范圍

在以《尚書》《詩經》為代表的上古文獻(10)《尚書》《詩經》《逸周書》不僅各書的成書時間各有不同，其中每篇的時間亦各有不同，有成于西周的、春秋戰國的、甚至秦漢以后的，但其所記載之事卻有可能是事實，上古時期的很多事皆是口耳相傳的，直到后期才形成文本，我們應區分這些書成書的年代與所記載之事的時代的分別，二者不能混淆。一般認為在所有傳世的上古文獻中，《詩經》《尚書》及《逸周書》所記載的關于西周時期的事件為最接近西周真實的歷史。中，“東”字具有方位名詞和區域地名雙重的含義。據筆者統計，《尚書》中共出現過12次“東”。

《尚書》中的“東”首見于《仲虺之誥》篇：“東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笨讉鹘鉃椋骸皽珵槭且圆混胫锓ブ?。顯而易見，此處的東應表示方位，意為向東征戰之意?！段涑伞菲杏小肮斐擅?，肆予東征”，孔傳解釋為：“此謂十一年會孟津還時”，此處“東”亦為向東征戰之意?！皷|”為方位名詞。此外《尚書》以下諸篇中的“東”皆表達方向之意，其含義或表示東方的，或表示朝向東方征戰之意。如《大誥》：“肆朕誕以爾東征”；《賄肅慎之命》：“成王既伐東夷”；《君陳》：“命君陳分正東郊成周”；《康王之誥》：“畢公率東方諸侯入應門右”；《費誓》：“東郊不開”。

《尚書》中的“東”還專指某一地理區域。如《歸禾》有“王命唐叔歸周公于東”，孔傳釋為：“周公東征未還，故命唐叔以禾周公”?？讉鲗ⅰ皷|”解為“東征”，但孔穎達疏文則曰：“周公東征未還，故命唐叔以禾歸周公于東”。 孔疏已經察覺到孔傳對“東”解釋的抵牾之處，故于句后仍加上“于東”，將“東”理解為區域地名。此處的“于”字應訓為“於”字 ，后接地名，此為故訓，亦見于其他先秦典籍。如《詩經·大雅·大明》中“于周于京”[8]831，“于”后的“周”及“京”皆為地名。清人錢大昕曾云：“于、於兩字意通而音稍異”[9]，《故訓匯纂·于條》指明了二字的異處：“于、於二字在周是為古今字?！墩f文·于部》段玉裁注：‘凡詩、書用于字，凡論語用於字。蓋于、於二字在周時為古今字，故釋詁、毛傳以今字釋古字。’”[10]既然已知《歸禾》中“東”為區域地名，《金縢》“周公居東二年”一句中的“東 ”是否為區域地名呢？首先，應厘清《金縢》篇和《歸禾》篇所載之事的先后關系，孔傳認為：“王啟金縢，正當禾熟之月，若是前年得之，於是王疑未解，必不肯歸周公，當時啟金縢之后，喜得東土和平，而有此應，故以歸周公也?！惫省督鹂g》所記之事應早于《歸禾》所記之事，而《歸禾》中已經存在區域地名的“東”，《金縢》的“東”也有可能為區域地名。再者，清華簡《金縢》中將“居東”解釋為“東征”。簡文作：“周公宅東三年禍人乃斯得”[11]158，而今本《金縢》中為“周公居東二年則罪人斯得”，這種相似的“互見”，除了今本和簡本可能源于同一個史源之外，也不排除文本形成時期存在一定量的共同知識背景或者“公言”[12]，至少可以說明在戰國時期已經有將“居東”解釋為東征(11)關于清華簡是如何證明“周公居東”為“東征”之詳細論證過程，可參見劉國忠《清華簡〈金縢〉與周公居東的真相》，載于《出土文獻》2010年第1期，第31-22頁。廖名春《清華簡與〈尚書〉研究》，載于《文史哲》2016年第6期，第120-125頁。。如上所說“居東”之“東”有可能為區域地名“東”，朝向東面征伐與在“東”作戰二者表面看似相互矛盾，但了解“東”在整個周王朝東擴的戰略地位后，“居東”之東自然就有了東征之意。

《尚書》中還有“東土”“東國”等詞匯。如《康誥》“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東國洛”及“肆汝小子封在茲東土”。學者對“東國洛”多解為“東都洛邑”，而“東土”則解為“三監”及殷余民之故地，后分封給康叔。如孔傳就解釋為：“汝寡有之兄武王勉行文王之道，故汝小子封得此東土為諸侯。”對“東土”所表示的地域范圍，劉起釪先生認為此東土為：“康叔新受封的衛地，即今河南淇縣一帶?！盵13]1309而在《尚書》的其他篇中，則將“東土”釋為“洛邑”。如《洛誥》“予乃胤保大相東土，其基作民明辟?！贝颂幍摹皷|土”，孔傳及蔡沈的傳文皆釋為“洛邑”[14]。在《蔡仲之命》中有“肆予命爾侯于東土”，此處的“東土”之名為蔡仲所封之地，而據孔傳所注其封地在：“仲之所封淮、汝之間”。故《尚書》中的“東土”范圍至少包括了“三監”故地、殷余民故地、東都洛以及南至淮、汝之間。

《詩經》中也存在大量關于“東”的詩句，經過分類，可知東作為方位名詞共有22處(12)分別見于《邶風·日月》《鄘風·蝃蝀》《衛風·碩人》《衛風·伯兮》《鄭風·東門之墠》《鄭風·出其東門》、《齊風·雞鳴》《齊風·東方之日》《齊風·東方未明》《唐風·采苓》《陳風·東門之枌》《陳風·東門之池》《陳風·東門之楊》《小雅·信南山》《小雅·漸漸之石》《大雅·綿》《大雅·文王有聲》《大雅·桑柔》《大雅·烝民》《魯頌·泮水》《邶風·旄丘》《鄘風·桑中》之中。。其他表示區域地名。如《豳風·東山》：“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盵8]531-538《毛序》對此詩的主旨早已言明：“東山，周公東征也”[8]531，此詩中的東山、東皆為地名。清人馬瑞辰認為：“東非某一地方，而為某一區域，東山為奄之東山?！盵8]477《豳風·破斧》所記載周公東征：“周公東征，四國是皇。周公東征，四國是遒。 周公東征，四國是遒。”對于其中的“四國”，《毛傳》認為：“四國，管蔡商奄也。”[8]538有的學者將此四國看為一個大約的概念，如唐蘭在《四國解》一文中認為是“四國”為多國[17]。但無論是以管、蔡、商、奄為四國，還是四為概數詞，二者都是對“東”所涵蓋的地方大小認定的不同。但皆肯定“東”不是方向，而是一專名，其范圍也不是包括一個或幾個地方，而應該是一片較大的區域。

顧頡剛認為：“小東為近東地，大東為遠東地，通常所說的東，都指小東而言?！貪h的東郡，北抵聊城，南至鄆城，東至長清，西至范縣，均在今山東省境內，正居于安陽的衛和曲阜的魯之間，這就是所謂小東?；蛘咧艹醯男|擴大到魯，所以成王說‘俾侯于東’。從小東再往東去，直到黃海，這就是所謂大東?！盵19]

陳夢家認為：“所謂小東，當指秦之東郡，在今濮陽、大名、濮縣一帶?！^大東，當系山東半島之東端?！盵16]360

劉起釪認為：“鄘在習慣上又分小東、大東二地?！|’指豫北漳河以南、滑縣以東、以濮陽為中心、東迄魯西的地區; ‘大東’則指今山東省大部分地區，主要可能指泰山以南直置濱海的魯省廣大地區。”[20]

三、“周公東征”的進程及金文中所見“東”地發生的戰爭

西周時期銘文的釋讀使得“周公東征”的研究更加細化，借助金文資料可以更加清楚地展現“東”的戰略地位。對于“周公東征”的整個進程，《逸周書·作雒篇》有較為完整的記載，其文如下：

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東、徐、奄及熊盈(嬴) 以畔(叛)?！?，又作師旅，臨衛政(征)殷，殷大震潰。降辟三叔，王子祿父北奔，管叔經而卒，乃囚蔡叔于郭凌。凡所征熊盈(嬴)族十有七國，俘維九邑。俘殷獻民，遷于九里。俾康叔宇于殷，俾中旄父宇于東。周公敬念于后曰: “予畏周室克追，俾中天下?！奔皩⒅抡?，乃作大邑成周于土中。[23]

《孟子·滕文公下》中有：“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三年討其君，驅飛廉于海隅而戮之，滅國者五十，驅虎豹犀象而遠之。”[24]

漢代伏生所傳《尚書大傳》中也有記載：“周公攝政：一年救亂，二年克殷，三年踐奄，四年建侯衛，五年營成周，六年制禮作樂，七年致政成王。”[25]

《竹書紀年》對“周公東征”的時間安排有精確記載：

周文公出居于東，二年，奄人、徐人及淮夷入于邶以叛；秋，遂伐殷；三年，王師滅殷，殺武庚祿父，遂伐奄，滅蒲姑；四年，王師伐淮夷，遂入奄；五年春正月，王在奄，遷其君于蒲姑；夏，王至自奄。[26]

清華簡《系年》中也有一部分記載：

將上述諸文獻中有關周公東征的過程制一表格，以清楚地展現周公東征的過程(見表1)。

表1 諸文獻所記周公東征過程

可以看出諸文獻對于周公東征的記載各不相同，其中尤以周公東征各階段的時間不盡相同，再者對于周公東征的各階段對象也有分歧。但從“周公東征”所經歷的地理區域來看，文獻記載比較一致，大致是從宗周出發，首先攻打“三監”之地及殷余民故地，再到河北、山東交界地(主要在魯西之地)如奄、蒲姑等地，通過金文資料的考察及相關考古發現，可知周公東征的步伐已經到達了山東東部，“已經對膠萊平原實施了有效的控制”[27]335。這樣一條東征路線恰好與上述文獻中“東”的地理區域相重合。

傳世文獻大致描繪了周公東征的進程，金文資料可以對周公東征的細節加以補充，列舉與周公東征的相關青銅器銘文，按照東征進程進行排列，一方面可以細化對周公東征的認識，另一方面也可以突出“東”在東征過程中的戰略地位。

按《尚書大傳》“二年克殷”之說，金文中有大量記載成王時期克殷之事的青銅器，現列舉如下：

在本文的第二部分中，筆者曾論述過傅斯年對“大東”的區域范圍的劃分是存在問題的，出土銘文也證明了這個觀點。對于周公東征所涉及最東的區域范圍，傅斯年將其定在泰山東部，但通過小臣誺簋及考古發現，“大東”的范圍應向東擴展到海濱地區。小臣誺簋(亦稱為白懋父簋)載：

西周早期，周王朝對“東”的經營首先始于戰爭的征伐。通過對上述銅器銘文的解釋和串聯，可以看出，“東”在周公東征的過程中占據了極為重要的地位，而這樣的戰略地位源于“東”的獨特區位因素。 從“小東”到“大東”這一大片區域，從西向東，一直是中國歷史上極為重要的一塊區域，周公所征戰的這條線路以關中、東都洛邑、朝歌、“三監”故地、成、奄、薄姑為主線，這條線路恰恰就存在于這塊區域之內。周公在“大東”與“小東”之間不斷地互動和聯合，武王的第一次伐商打通從崤函通道到殷商故地之間的關系，“周公東征”使得整個“小東”開始與山東半島的“大東”發生聯系，甚至一度達到山東半島的最東頭以至海濱地區。因此，周公能夠迅速平定叛亂、征服夷族，完成成王交代的任務，安定周王朝的東部疆域，不僅與個人才智有關，更與周公選擇的戰爭戰線有密切關系?？梢赃@么說，周公借助“小東”的地理區域，向東可以一直征伐到海濱地區的東夷，向南可以征伐奄及淮水流域的淮夷部落，最終得以完成自己的“東征”大業，亦足以證明“東”在西周早期的重要戰略地位。

四、秦時“東”戰略地位的沿續

秦統一天下，不僅借助關中和巴蜀的支持，同時也得益于秦幾代國君對“東”的戰略布局。秦自昭襄王時就確立了“東收周室”戰略，歷經莊襄王、秦王政，這一系列對外的戰略布置，大部分與“東”有密切關系?！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中記載了嬴政即位之初秦對于“東”布局的方案：

當是之時，秦地已并巴、蜀、漢中，越宛有郢，置南郡矣；北收上郡以東，有河東、太原、上黨郡；東至滎陽，滅二周，置三川郡。[3]223

三川郡的地望，據史書記載，大致應該在滎陽至雒陽一帶，而對于此地的戰略地位，薛瑞澤先生有段精彩的論述，其文為：“三川郡的戰略地位與戰國末年的形勢有著密切的關系。從韓國來看，三川郡處在與秦國緊鄰的戰略位置，守住三川郡也就守住了韓國的政治命脈。從秦國來看，要實現東進的目的并進而實現天下的統一，必須首先占領三川郡。因此，秦國在東進過程中，與韓國在三川郡展開了長期的爭奪。”[34]三川郡的設置使得秦王朝擴大了向東的意圖。

秦于始皇五年設立了“東郡”，《史記·秦始皇本紀》有載：“五年，將軍驁攻魏，定酸棗、燕、虛、長平、雍丘、山陽城，皆拔之，取二十城。初置東郡。”[3]224岳麓秦簡856亦記載：“其女子當遷者，東郡、三川、河內……”。對于秦“東郡”區域范圍，譚其驤先生認為：“東以濟水為界，濟東谷城秦屬濟北，見《留侯世家》，壽良漢初屬梁……在成武之東南也?！盵35]，簡而言之，秦的“東郡當有進山東鄆城、成武縣以西北之地，西則以大河和河內、鉅鹿郡相區分，東界則在今山東東阿、荘平一帶”[36]，其地理區域與先秦時期的“東”極為重合。又《史記·衛康叔世家》載：“元君十四年，秦拔魏東地，秦初置東郡，更徙衛野王縣”，司馬貞索隱曰：“魏都大梁，濮陽、黎陽并是魏之東地，故立郡名東郡也。”[3]1604可以看出“東郡”的命名是源于“魏之東”，而“魏之東”恰恰介于先秦“大東”與“小東”中間，故秦的“東郡”與先秦的“東”有極大關聯。而對于秦“東郡”的戰略位置，孫聞博先生也有一段論述：“在置三川郡后，秦續進而設東郡，正是相關戰略的進一步實踐。置立三川并攻取河北地后，秦基本與六國相持于太行山、滎陽一線。統一戰爭爆發前，東郡是唯一突破這一東部防線的秦郡，形如利刃，插入六國腹地。不僅如此，擴展后的東郡成功與齊境連接，實際將河北燕、趙與河南魏、楚隔絕了。換言之，‘初置東郡’，決斷合縱，完成了以往秦東向連橫所未能實現的目標?！盵37]

從“東”對西周的東擴發揮的巨大作用，再到“東郡”對秦帝國統一六國的決定作用，被冠以“東”的這片區域在先秦時期、乃至于到秦漢之時都產生過重要的作用。在“周公東征”的過程中，周公以“東”地為基點，步步為營，突破了東西兩方面的阻隔，使周王朝的疆域不斷擴張。在秦統一六國時，秦人靈活運用“東”的特殊戰略地位，借助“東”地來鉗制南北之間的聯合，最后促成秦漢帝國疆域的形成。反過來，恰恰是由于“東”的特殊戰略作用，我們才可以將“周公居東”中的“東”理解為地名，進而“東征說”也獲得了更加充實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