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陽雜技團，從變戲法到外交

夭夭

藝海鉤沉

作為舉世公認的“第一雜技大國”，中國雜技歷史悠久。

約在新石器時代，雜技就已經萌芽。原始部落的獵手將硬木片削制成的十字形獵具，用于旋轉打擊飛禽走獸，在不斷地拋擲中，他們發現獵具受風力影響能夠回旋“來去”，于是它便成了氏族盛會中表演的節目，也是雜技學術界認為中國最早的雜技節目《飛去來器》。

到了封建社會，藝術化的生活勞動技術、武術技巧表演開始走入宮廷，奔進上流社會。

在秦朝，雜技在《史記·李斯傳》里是秦二世在甘泉宮看的角抵戲，類似于今天的摔跤表演;在漢朝，則稱為百戲，具體到現實，便是張衡在《西宗賦》里生動描寫的跳劍丸、走繩索、爬高竿等表演;隋唐時叫散樂，唐宋以后為了區別于其他歌舞、雜劇，才稱為雜伎，成為涵蓋40多個節目的高水平傳統藝術表現形式，不僅不乏由皇室和國家組織的大型雜技百戲演出，還出現了許多技藝高超的宮廷女雜技藝人，被稱“掖庭美女”，更引得不少詩人墨客吟詠雜技，如白居易的“裊巨索、掉長竿”，元稹的“前頭百戲竟撩亂，丸劍跳擲霜雪浮”……

到了明清兩代，不少傳統表演藝術很少在宮廷演出，雜技更被視為不入流的玩藝兒，除明憲宗“行樂圖”中有雜技表演的形象外，宮廷中基本沒有雜技演出的記載，雜技藝人開始漂泊江湖，生活凄苦。

在兩朝帝都的古老城市沈陽，清光緒年間就出現了以“變形”（戲法）為生的職業雜技藝人。“他們大多出身于無家可歸的孤兒或窮人家的子女，為求生存逼上梁山，不干就沒有出路的。”1923年，著名郝派古彩戲法創始人郝錫久出生于沈陽的一個流浪藝人之家，祖籍河北省吳橋縣是歷史上有名的雜技之鄉，為找條生路，祖父帶著兒女闖關東來到沈陽，郝錫久12歲時，開始隨祖父在北市場“撂地攤”討生活。

軍閥割據的年代，除流浪賣藝外，極少部分雜技藝人有幸去“趕堂會”（指被邀請做富室貴家的堂會演出和逢年過節行香走會的表演。清末風靡上海的出版物《點石齋畫報》就反映過這些雜技演出情況），過上比糊口稍好一點點的生活。

“記得有一天，班里來了幾個身著筆挺軍裝的人，通知我們做好準備，隔日到大帥府趕堂會，為張作霖祝壽。”7歲拜東北著名魔術師張象宸為師的張子儒回憶，那年代趕堂會對藝人來說是福也是禍，演好了，柜上高興能多給幾個賞錢，以后也能得到人家的照應;若是演砸了，麻煩可就大了，有的甚至會為此丟了腦袋。

籌備一宿后，張子儒隨師傅和班組來到大帥府，精彩的獻藝，贏得張作霖頻頻叫好，最后他一揮手，一個人拿來一個裝著一摞摞大洋的盤子遞給張子儒，這時大伙兒的心才算落了地。后來張作霖五姨太過生日，張子儒所在的福樂班又去帥府跑了一次堂會。

在藝海之中，如福樂班般境遇的只有鳳毛麟角，“即便有了名氣，終究也是賣藝的，見人矮三分。”況且在風云突變的年月，物價蹦著高兒地一天三漲，大多數時間里，藝人拼死拼活掙的錢，勒緊褲帶才勉強夠填飽肚子……直至新中國成立。

填補空白

1949年6月，本想逃到鄉下避難的郝錫久一家，剛到綏中，這座縣城就解放了，他在蔣家嶺落戶，分到8畝4分地和兩間東廂房。“以前撂地攤處處挨欺負，現在叫演出，村干部幫‘打場子，結束后還幫收錢。”

讓郝錫久更沒想到的是，兩年后，沈陽市要成立雜技團，官方的雜技團，“這意味舊社會里臭耍把戲的，變成了正經的職業藝人，再也不用顛沛流離討生活了。”郝錫久忙串聯十幾號人，在市文教局的領導下，籌建雜技團。

1951年6月，政府下撥1000萬元東北流通券（折合人民幣1000元）作為籌建基金，同時，還把北市場宜春里撥出作為辦公生活用房。郝錫久一家3口人立馬從岳父家外屋的臨時板鋪搬出來，遷進了分給他的新居。到1951年9月1日，以18名流散雜技藝人為基礎的沈陽市雜技團正式成立（1953年由集體所有制改為全民所有制，劃歸新成立的沈陽市文化局），他如愿成為新中國第一代雜技工作者。

“剛建團，凡事都需要錢，我的木工手藝就排上用場了。”為節省開支，張子儒為團里自制演出道具，解決不少大問題。“那時是自負盈虧，根本發不出工資，有時就分點兒糧食，雖然吃飯仍成問題，但大家情緒都很高，在中華路炮子墳（現中華劇場北側）搭建簡易大棚，使盡渾身解數賣力演出。”

1952年9月，沈陽雜技團抽調演員隨中國人民赴朝慰問團東北分團到朝鮮西線慰問志愿軍。“大家十分興奮，想為抗美援朝盡一份力。”這是朝鮮戰爭最激烈的一年，到處都是殘垣斷壁，演員們在前沿陣地的坑道里演出，外面機槍掃射、炮彈爆炸聲和飛機轟炸，炮聲陣陣。“我們表現得都很勇敢，但每次演出也要萬分小心，因為不知什么時候就會突然出現潛伏的特務和敵人滲透的小部隊。”

讓演員們感觸最深的不只這些。“陣地上總能看到沒了樹皮的樹，不像是炸彈炸的，打聽了才知道供給不上時，戰士們靠樹皮充饑。”隨軍慰問的點滴深深刻在演員們的心頭，也促使他們找到了更明晰的前進方向。

1956年3月，蘇聯大馬戲團到中國巡演，當時，成立不足7年的新中國還沒有高空雜技節目，沈陽雜技團決心將高空雜技表演學到手，于是派青年演員和道具制作前去觀摩學習。大家觀看巡演了解大概，但許多細節并沒有掌握。恰逢北京雜技團需派人幫助蘇聯大馬戲團做安裝道具等服務工作，便通過關系，得以在蘇聯演員訓練時進體育館觀看學習。回到沈陽后，全團上下緊急行動起來，練功、做道具、制演出服，在不系保險繩的情況下，反復的高空演練中摸索著、體會著……終于，由青年男女演員孫德榮和黃亞麗表演的第一個中國高空雜技節目《空中飛人》正式與觀眾見面，讓1957年7月1日成為中國雜壇史上值得紀念的日子。

雜技外交

走進沈陽雜技團會議室，一排排擺滿獎杯、獎牌、獲獎證書的柜子中，一個盛著巧克力的透明玻璃匣格外搶眼。

“這是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自掏腰包，專門為打開中美兩國交往大門做出歷史性貢獻的沈陽雜技團演員買的。”沈陽雜技團團長安寧介紹，糖從1973年就開始保存，已經47年了，雖然巧克力早已由小木塊代替，但糖紙是原來的，彌足珍貴。

當中國人民邁著鏗鏘的步伐和共和國一起走過20載歷程，當我們的共和國還年輕，當世界睜大眼睛看著中國，乒乓球以小球帶動大球的破冰之旅后，為進一步加深中美兩國溝通，國家領導人決定派遣一個文藝團體訪問美國。

這一歷史使命為何會落在沈陽雜技團肩上？其實早在1962年1月6日、7日，沈陽雜技團就為毛澤東主席表演過節目獲得好評，1972年5月，周恩來總理陪同斯里蘭卡總理在大連訪問時，對沈陽雜技團演出的傳統雜技節目更是留下深刻印象。但最重要的還屬有歷史、有人文、有諸多引以為豪的創舉，以及城市雜技技藝文化等因素發酵使然。

1972年12月16日，沈陽雜技團一行73人，作為中美首次文化交流的友好使者、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個訪問美國的藝術團體，從加拿大抵達了美洲五國友好訪問之美國的第一站——芝加哥，隨即刮起一股感染全美的中國雜技熱旋風。

在美期間，沈陽雜技團還應邀訪問了國會大廈，美國總統尼克松在白宮接見了全體演職人員，并發表了熱情講話。

“考慮到演員十分辛苦和勞累，國家領導人特意關照給每個演員一天供應二兩巧克力。要知道在當時的國內，巧克力可是個緊俏食品。”在墨西哥訪演期間發生了一個小插曲，本應分配給演員的巧克力遭到盜竊。于是，1973年3月12日，待沈陽雜技團全體出訪人員圓滿完成任務回到北京后，為慰問訪演辛苦，也因小插曲，73人每人都得到了一斤特別珍貴的巧克力。

“好多演員接到巧克力后，熱淚盈眶。”為了留存這個特殊的歷史記憶，銘記榮譽，大家每人拿出兩塊巧克力，集中在一起，回沈陽用特制的玻璃匣保存在榮譽柜中最搶眼的位置。

是危也是機

建團以來，沈陽雜技團先后赴60多個國家和地區訪問演出，贏得過20多枚世界金牌。可就是這樣一支中國雜技的“夢之隊”，在市場經濟的滾滾大潮面前，也曾手足無措。

1996年，沈陽市委市政府向全市各行業發出“造大船”號召，希望以龍頭企業牽動各行業擺脫困境，迅速發展。可“文化大船”誰來造？

“1997年我剛接手雜技團時，單位賬面上只有1000元，外債80萬元，最困難時，我把家里的房子押上貸款給大家開工資。”曾當選為沈陽十大杰出青年的安寧臨危受命。

面對殘酷的現實，做過多年劇場經理的安寧心有不甘。他帶隊出國考察市場，發現“政府是投資主體，獲獎是唯一目的，倉庫是最終歸宿”成為許多國有院團藝術生產的現狀，使產出的精品不具備產品屬性，更沒有增值空間。

“中國雜技缺的不是泰森，而是唐金。”安寧坦言中國雜技無論是技巧水平、藝術美感還是文化內涵上都無可挑剔，可唯獨缺少市場化運作的商業人才。不僅如此，長期走不出的根源還在于體制束縛。“與外商簽合同，必須層層報批，一圈下來最少3個月，早就過了佳期了。”

要闖市場，必須有一個適應市場的機制和隊伍，一場“傷筋動骨”的改革勢在必行——封存原工資檔案，競爭上崗并按崗位和技能取酬，最高每月1800元，最低200元;引進維護演員健康的保健人才，吸納一流藝術專家加盟;股份制運作劇目，廣開資金渠道;設計金獅舞動的標識，首開全國文藝團體知識產權建設先河……震動之下，沈陽雜技團在國內第一個創建了劇目投資股份制，融驚險性、藝術性、觀賞性于一身的大型雜技晚會《天幻》橫空出世，迅速打開國際市場，3年來在國內外演出600多場，收入2000多萬元。

2005年6月29日，沈陽雜技團又做出一個震驚全國之舉：通過沈陽市編委撤銷編制，一個有著54年歷史的全額撥款事業單位變成真正意義上的企業——沈陽雜技演藝集團（以下簡稱沈雜），150個“國家干部”一夜之間變成企業員工，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相繼而至的，便是《龍幻》《夢幻》《美幻》等“幻”字號系列精品晚會，無數榮獲國際金獎的精品雜技節目，被文化部評為全國優秀文化出口企業……“沈陽雄獅”逆勢飄紅。

2006年8月，經過著名電子一條街三好街的人們突然發現，沉寂多時的南湖劇場竟然煥然一新，大門兩側彩旗迎風招展，古羅馬武士身騎白馬駕馭戰車的雕塑栩栩如生，富麗堂皇的歐式大廳，二樓的軟包沙發卡座，一樓的圍繞餐桌擺放的座席，人們鑲嵌其間，一邊品味紅酒享受法式西餐，一邊欣賞美輪美奐的歌舞和雜技表演，恍惚中以為到了異國宮殿，不禁驚呼：這還是南湖劇場嗎？

老沈陽人恐怕沒幾個人不知道南湖劇場的。在市場經濟的浪潮中，南湖劇場因經營困難而逐漸凋落。在影劇院紛紛倒閉或改用的大環境下，當許多人都認為這個爛攤子無藥可醫時，沈陽市政府對沈陽雜技團、南湖劇場、沈陽市文化局招待所3家單位進行了資產重組，這便有了上面提到的沈雜。

新機制下，一場大刀闊斧的改革隨之而來。“在法國，好多中國游客會花100歐元看巴黎紅磨坊式的舞蹈秀，我們為什么不能讓游客把錢花在家門口呢？”將南湖劇場變身為具有國際水平的，聲、光、電效果一流演出劇場的想法，就這樣應運而生。

沈雜成立后，立即著手解決南湖劇場的老大難問題。先是以311萬元國有凈資產吸引3家民營企業出資711萬元，進行股份制改造，使南湖劇場有限公司得以輕裝上陣，后隨著改革開發的腳步不斷加深 ，與韓國東南株式會社達成協議：沈雜投入經營權，韓方注資320萬美元共同經營演出業務，雙方各派出領導負責日常管理。脫胎換骨之后，新的南湖劇場——天幻秀宮，橫空出世。

“當年天幻秀宮的門票真是一票難求。因為演出是韓國KBS的電視劇制片擔任演出總監和導演，西班牙、白俄羅斯等國藝術家負責燈光、舞美和道具，曾在世界著名的紅磨坊、麗都、華克山莊演出過的法國、巴西、韓國、烏克蘭等各國演員，再加上沈雜演員，還有華克山莊的舞蹈秀……簡直是最讓人著迷的存在。”許多看過一次表演就終身難忘的老沈陽人表示，他們至今還記得當年天幻秀宮向全國喊出的口號：中國有的，國外不一定有;國外有的，中國一定有。

的確也做到了——嫁接于國外同行業成熟運營模式而起的天幻秀宮，成為了沈城乃至東北符號性的文化標的。作為體制下生長起來企業，面對改革浪潮，敢為天下先，主動出擊尋求轉型，探索出一條全新的市場化經營道路，個中艱難無需過多言說。

然而，大環境土壤的貧瘠，稍有不慎的市場決策，都會帶來攔腰斬斷、瞬間坍塌的局面，最后只能成為蕭索里落寞的風景。轉身之后的沈雜，面對國內演藝市場的不成熟、不健全，只能無奈地選擇“墻內開花墻外香”，漸漸跳出了國內百姓的視線。

“年輕人很少有人知道沈雜，老人都知道，對它的感情挺復雜，既高興它在國外發展的好，又遺憾在國內看不到。”市民吳貴龍希望沈雜能夠適當“出口”轉“內銷”。

與排得滿滿的國外演出訂單相比，國內演出確實很少。“在國外，看馬戲雜技是一種消費習慣，很多家庭在周末都會光顧劇場。同時，市場演出運作也非常成熟，策劃、營銷多點觸發文化需求。在國內不少城市，想找一個可供持續演出的地方非常難。”安寧坦言，雜技是一個集體項目，無論是舞美搭建還是團隊開銷，都耗資巨大，如果沒有演出場次作保障的話，很難維持收入。

不僅如此，安寧還舉例講解雜技出口巴西的流程，演出兩年前開始根據定制進行節目訓練，提前一年演出商來看節目并簽合同，臨演前半年藝術包裝，最后3個月做整體彩排和磨合……成熟、規范的演出運營流程，健全的營銷、策劃、包裝和拓展體系，完善的相關產業的配套，都在很大程度上保證了投入與產出的比例關系。這在國內城市則很難實現。

顯然目前國內雜技表演還多偏向于對技術體現的注重，忽視了一些符合需求的娛樂化和市場化演出產品的制作，甚至是文化品牌企業的打造。而無論是市場的培育，還是文化大船駛向更廣闊的大眾文化藍海，都離不開政府的保駕護航。

如今，轟轟烈烈的市場化探索之路，走到了十字路口，受市場影響發酵而出的難題，也演化為內部不容樂觀的人力資源環境，演員流失，后繼乏人，困擾著沈雜。“沈雜掛靠在沈陽市藝術學校招收雜技專業學員，不收學費，畢業后入團留用。但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這個頗具危險且職齡很短的藝術門類，讓家長和孩子望而卻步。”

“無論沈雜走多遠，它的根還是在沈陽，無論問題多大、危機多重，早晚有一天，沈雜都能挺過來，因為它還是要回家的。”安寧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