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向中流匹晚霞

三心草Flora

1

2019年國際服裝博覽會，熙熙攘攘的人群把郁秀姐的攤位圍得水泄不通。她站在中央，手足無措。

“Wonderful！”他們紛紛贊嘆，雙手捧起一件浣花錦制成的長衫，“It's so amazing！”

“Thank you……”郁秀姐吞吞吐吐地說。

見狀，我連忙撥開人群，快步走過去：“對不起，請讓讓！”

“章昕，你可算來了！”郁秀姐長舒一口氣，如釋重負，“你知道我的……這么多外國友人，實在是Hold不住！”

我拍一拍胸脯，帥氣地把眉毛一挑：“包在我身上！”

郁秀姐點點頭，甜甜地笑，露出嘴邊兩顆好看的梨渦。我隨即操起一口流利的英文，激情澎湃地介紹，不一會兒，便有好幾個經銷商預付了訂金。

“謝謝你，章昕！幫了我這么大一個忙！”待到人流回落，郁秀姐同我一起在攤位旁坐下，因為連日為博覽會奔忙，她的眼角現出隱隱的疲憊。

我忽然有些心疼，伸手遞過去一瓶礦泉水：“客氣什么？是我們該謝謝你！是你讓世界看到了中國錦繡，也讓中國織造走向了世界！”

2

回憶在輕松的氛圍中慢慢清晰。

我還記得，很多年前，青藤一中的斜對面有一家店，名叫“郁秀縫紉店”。小時候，每天上學，我都要經過這家鋪面不大的店。老板娘的名字也叫郁秀，年紀不大，卻長得皮膚雪白。因為生了一雙巧手，便在這熱鬧的街區開了店。

那個年代，娛樂生活匱乏，十來歲的男孩無甚消遣，總喜歡惹是生非。

郁秀姐從小父母雙亡，跟著奶奶生活。她家里窮，早早扛起家庭重擔，也沒讀過什么書。我們一行人經常在放學后，躲在縫紉店后門，看她麻利地忙前忙后。有時我們會偷偷把郁秀姐的剪刀藏起來，又或者把倉庫里的毛線搞得一團亂，再不然就是制造些惡作劇，把即將進門的買家統統趕出去。

郁秀姐舉起晾衣桿，作勢嚇唬我們。我們便哄堂大笑，四散跑開，郁秀姐也沒有辦法。

日子久了，她找到竅門，總是在店門口放些瓜果、零食。我們幾個男孩吃飽了肚皮，也就不再欺負她，漸漸地，也就半推半就地喊她一聲：郁秀姐。

3

20世紀90年代初，是國有企業的黃金時期。

郁秀姐的奶奶退休前，曾是城里服裝廠的職工。本來，她想著單位效益好，是不是能讓孫女也進廠？那么，等她百年之后，她也好有個依靠。但因為文化水平不高，沒有部門肯接受郁秀姐。奶奶每天愁得不行，她卻不以為意，擼起袖子，自己開起了縫紉店。

可事情卻并不如郁秀姐想象中順利。

服裝廠本身就是做服裝的，誰家里沒有一把好手。縫紉店開張3個月，生意寡淡得緊，我們幾個男孩干著急，郁秀姐卻一臉淡定地坐在店門口，自顧自地打幾張桌布，做幾個錢包。

直到那年春節。

升入高中的我變更了上學路線，不再每天從縫紉店前經過，但不知怎的，那一天，郁秀姐特意在巷口等我。

遠遠地，我看她興高采烈地向我走來，懷里寶貝似的揣著一個布包：“章昕，這是我親手為你舅舅做的保暖手套，麻煩你替我送給他……”

原來他們說的是真的。

一股無名怒火從心里升騰而出，我一把拽過手套，狠狠丟在地上：“別做夢了！我舅舅不可能喜歡你這樣的人，而我也不需要一個沒文化的舅媽！”

我氣急敗壞地跑走，只留下郁秀姐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但我的反對并沒有阻止愛情的萌芽，除夕夜，郁秀姐穿上長裙、化起淡妝，出席了我們的家宴。舅舅熱情地把她介紹給全家人，假裝沒有看見他們眉眼間流露出來的不滿。

4

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不少國企開始入不敷出。舅舅廠里第一批下崗員工的名單很快擬定，舅舅赫然在列。

舅舅特別發愁。

舅舅一家，父親退休，母親下崗。雖然家里還有他這個頂梁柱，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思來想去，他打算拉下臉面，去領導那里說個情，但遭到了郁秀姐的堅決反對：“如果廠里為咱家開了綠燈，是不是其他困難家庭也可以采用這種方式，那企業還怎么發展？”

這大概是我這輩子聽過最大公無私的一句話了。

相比于其他下崗員工的怨聲載道，小學都沒畢業的郁秀姐用她的赤誠和善良，為他們樹立了榜樣。

我不由得在心里暗暗佩服。

可解決了裁員問題，產品滯銷又成了首當其沖的難題。舅舅坐在沙發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郁秀姐見狀，小心翼翼地遞過茶杯：“中華文化博大精深，咱們為什么不發揮民族特色，來一個古今合璧？”

服裝廠的人都知道，郁秀姐喜歡刺繡。

從前開縫紉店的時候，她總是在客人要求修補的地方別出心裁地繡上適合的圖案，一朵花或一片云，得到了大家的好評。但她的技藝不精，做出來的繡品難登大雅之堂。如今借著改革的春風，她大膽提議：“咱們可以在服裝設計上加入蜀繡的元素。”

5

那一年，我18歲，已經順利考入四川大學服裝系。也許是受到成長環境的影響，我立志成為一名設計師。

接到郁秀姐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做期末設計。聽筒那邊，她的聲音輕柔：“章昕，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在成都能不能幫我聯系到學習蜀繡的培訓機構？”

“我試試。”我道。

這么長時間，我對郁秀姐的看法其實已經改觀。她不再是當年那個明明受了欺負，還只會對別人賠笑臉的女孩，現在，她是郁秀服裝公司的老板娘，是個有想法、有毅力、有能力的時代新女性。

很快，我替郁秀姐報了名。

去火車站接她那天，天氣很好。郁秀姐拎著行李，笑瞇瞇地告訴我：“這次我是自費來參加學習，時間緊，任務重，回去后還得跟公司員工轉培訓……章昕，你還不知道吧，我已經跟服裝廠達成協議，如果這次學習效果好，就安排一線員工輪訓……”

“我幫你！”我脫口而出。

那是第一次，我由衷地想為郁秀姐做些什么。回過頭，只見她白皙的臉上錯愕不已，半晌，才反應過來，快速跟上我的腳步。

“謝謝你，章昕。”她說，“我會努力的！”

“‘浣花繡，是蜀繡的品種之一，是宋代勞動人民從落花流水蕩起的漣漪中受到啟發而設計的花樣……‘浣花繡是對‘落花流水繡的繼承和發展，有綢地、緞導兩種，紋樣極為豐富，如大小方勝、梅花點、水波紋等，特點是簡練、古樸、典雅、大方……”

郁秀姐的筆記寫得極為工整，我默默地誦讀上面的內容，也覺得受益匪淺。

為期半個月的培訓，她廢寢忘食。每到深夜，當我被隔壁房間那盞微弱的燈光驚醒，抬頭瞥見郁秀姐還在夜以繼日地研習，我才發現，原來她專心致志的樣子是那樣好看。

培訓結束，郁秀姐回到青藤縣。

不久后，由她原創的蜀繡樣品得到了領導的一致認可。

燈光下，我仔細閱讀她發送給我的短信，然后微笑著在信息框里按下回復：“恭喜你，郁秀姐，讓我們共同期待服裝上市的那天。”

6

又一批外國友人嘰嘰喳喳的議論，將我的思緒拉回現實。

“快！章昕，上！我看好你喲！”還不等我和他們打好招呼，郁秀姐便俏皮地把我推上咨詢臺。

我理了理頭發，清一清嗓子，又開始賣力地推介。

大學畢業以后，我亦回到家鄉，成為了服裝廠的一名設計師。也不知為什么，讀書時所有想要去巴黎或紐約做設計的宏圖偉業統統消失不見，那一刻，我只想留在這個偏僻的西南小城。

因為郁秀姐。

紋樣都是手工刺繡的，當郁秀姐將她創作的樣品寄到學校，我的腦海中頓時浮現出它們被制成衣衫的樣子。

默契在不斷地磨合中產生。

最終，按照我設計的款式制成的服裝，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根據宋代傳統服飾的特征精心改良，設計了適合現代人穿著的服裝，并為這一系列取名《月上海棠慢》……”我侃侃而談，“如今，漢服和唐裝都在國際上引起了新一輪的審美時尚，我相信，由我們青藤服裝廠出品的宋衫也一定可以驚艷世界……”

熱烈的掌聲響起，雪片般的訂單紛至沓來。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有了銷路，這些年，服裝廠的生產逐漸步入正軌，經濟效益逐年提高。員工們在茶余飯后談起郁秀姐，沒有一個不豎起拇指，嘖嘖稱贊。這一次，我們的產品在博覽會上首次亮相，就獲得了巨大成功，這一切，都離不開郁秀姐的努力。

但她卻輕輕搖了搖頭。

“云想衣裳花想容，我不過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將這一份美麗傳承下去……”郁秀姐道，“真正獲得成功的是我們中華錦繡和中國織造……哦，對了，還有你，新銳設計師章昕，我的最佳拍檔……”

聽聽，這哪兒像一個沒讀過書的人說的話？

我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對不起，郁秀姐！我從前年紀小，不懂事，我為那些幼稚的行為向你鄭重道歉！”

“都過去了！”郁秀姐眨了眨眼，“多虧了你，才讓我認識了你的舅舅，說起來，我還要謝謝你！”

“什么？”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那個時候，你們多淘氣啊！我想著就該打個小報告，讓你們的家人好好管管……”郁秀姐道，“可奶奶年事已高，我怎么敢去打擾？于是，便徑直去找了你舅舅。沒想到，第一次見面，我們就一見鐘情……而那個用好吃的收買你們的方法，也是他替我想出來的。別說，還真管用……”

原來如此！

沒想到，竟然是我成就了這段姻緣！

“那我這個大媒人倒是要問問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要和我舅舅結婚？”我湊到郁秀姐身旁，沒羞沒臊道。

“章昕，你真討厭！”郁秀姐驀地漲紅了臉。

“講真的，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喊你一聲郁秀舅媽了……”我收起頑皮，正色道，“我們全家都為能擁有你這樣的家人而感到驕傲……”

郁秀姐哭笑不得地白了我一眼，作勢翻開一本《唐詩三百首》：“咳，話可不能這么說，我還要再多提高一下文化水平……”

“完全不需要！”我高聲道，“我們早就被你的生活智慧所征服！”

一時間，我們笑做一團。

夕陽的余暉灑在書的扉頁上，金燦燦的一片，仔細看，正是劉禹錫的那一句：女郎剪下鴛鴦錦，將向中流匹晚霞。

這是對那個時代最真實的寫照。

當然，也是對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