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孝遠



科學的演化宛如一張巨大的過濾網:它把謬誤過濾掉,并且不斷地為真理填充堅實的,基礎。從不科學到科學,從占星術到天文學,從自然哲學到自然科學,從畢達哥拉斯到哥白尼,從托勒密體系到哥白尼體系,無一不在證實科學認知的連續性和辯證性。
我的手中捧著一本作者寄來的沉甸甸的大作,書名是《哥白尼的問題》(TheCopernicanQuestion),作者是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的歷史學教授韋斯特曼(RobertS.Westman)。這本書于2011年由加利福尼亞大學出版社出版,一經問世就立即引起了世界性轟動。我知道,這本書的誕生經歷了一個奇特的蒸餾和結晶的過程,這個過程持續了23年。
令人著迷的哥白尼
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圣地亞哥是座美麗的海濱城市。這里不僅是美國著名的海軍重鎮,也是舉世聞名的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的所在地。在這座校園里,清晰、理性的科學精神與濃厚的人文氣息水乳交融,常常產生舉世矚目的優秀學者和完全出人意料的前沿科研成果。2005年4月,我與歷史學家韋斯特曼的邂逅,就足以證明這一只o
《哥白尼問題》是美國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UCSD)歷史學系教授羅伯特·S.韋斯特曼(RobertS.Westman)耗時23年完成的科學史巨著。
本書系統翔實地介紹了哥白尼提出著名的“日心說”的文化背景,即假說提出后意大利爆發的占星術信譽危機。生動描繪了14世紀、15世紀以日心說為代表的科學與傳統占星術之間的對抗與內在聯系,并通過更深層次的研究發現,這種新舊對抗與聯系所產生的張力催生了現代科學。本書并不避諱哥白尼與傳統占星術之間的關系,采用實事求是的史學手法進行書寫,試圖對哥白尼問題進行深層次解讀。這本書回應并反駁了托馬斯.庫恩在《哥白尼革命》中的新舊范式替代說。
中譯本出版時間:2020年6月
韋斯特曼是那種一見面就會讓人感到愉快的人。他看起來相當年輕,樂觀、快活、充滿生命活力,并且是那種很懂得幽默的智者。
韋斯特曼告訴我,他正在寫一本有關哥白尼的書,寫了近20年,卻離完稿尚遠。他無奈的表情中透出興奮和俏皮。
哥白尼?20年?這些神奇的詞語中顯示出韋斯特曼強烈的、不顧一切的決心。
奧地利學者弗里德里希·希爾(FriedrickHeer)在其《歐洲思想史》中曾說:“一種有創造性的歷史觀只能產生于危機時期。當人們發現過去的標準并不正確,不足以說明客觀實際,又對未來沒有把握,于是就轉向歷史。
對韋斯特曼來說,之所以要花大力氣研究哥白尼,是因為先前解釋體系中的“范式”出了問題。提到“范式”就知道他是指的是托馬斯·庫恩(ThomasSamuelKuhn)了。
我肅然起敬:“書出版后定要送我一本,這本書也一定要在中國翻譯出版。”這是我與韋斯特曼在2005年春天里的約定。
托馬斯·庫恩的《哥白尼革命:西方思想發展中的行星天文學》是一部科學思想史名著。有讀者這么評論:“對科學哲學、科學史有興趣的人,應該看一看,因為哥白尼革命拉開了現代科學發展的序幕。”
與強調決裂、替代,喜歡以“革命”為書名的庫恩不同,韋斯特曼卻認為有關哥白尼的研究尚未完結。庫恩在他的書中稱哥白尼“屬于文藝復興時期少數群體的天文學家,他不相信占星術”,而韋斯特曼的新研究,可以說,就是從這里起步的。
“我是在1991年開始撰寫《哥白尼的問題》的,那時我對流行的觀點并無懷疑。然而,在閱讀了大量占星預言的文獻后,我注意到了以前未能注意的聯系。彼得·巴克(PeterBarker)所寫的評論文章....正確地強調:哥白尼是致力于捍衛天文學和占星術的,它們是那個時代的人們眼中關于星的科學。”韋斯特曼這么說。韋斯特曼的這本書,提出了兩個關于哥白尼的問題:
一是什么原因、什么背景促使哥白尼提出了“日心說”;二是“日心說”提出后,為什么會出現哥白尼追隨者(哥尼派)。換言之,韋斯特曼要深究哥白尼學說形成的原因和造成的影響。
我們通常所認識的“日心說”,是1543年波蘭天文學家尼古拉·哥白尼在《天體運行論》中提出的。其基本觀點是:一、地球是球形的;二、地球在運動,并且24小時自轉一周;三、太陽是不動的,而且是宇宙的中心,地球和其他行星都圍繞太陽做圓周運動,只有月亮環繞地球運行。
盡管哥白尼所說的宇宙實際上只是太陽系,但他公開發表的看法則確定了地球是一顆行星,而太陽卻坐落在最接近宇宙中心的地方。
為什么哥白尼要提出這個大膽的觀點?為什么這非常重要?韋斯特曼認為,這就必須詳細考察發生在哥白尼身邊的方方面面。
哥白尼到底信不信占星術
哥白尼的學說是在科學發展史上的一個關鍵時刻提出的。當時,一場有關占星術的爭論正在意大利爆發,哥尼奮起闡明和重構天文學基礎,其實是為了對占星術懷疑論者進行回答。然而,由此產生的哥白尼的天體運動學說,卻為此后幾個世紀自然哲學的偉大變革提供了新框架。
作為歷史學家,韋斯特曼在他的書中堅持實事求是,絕不回避哥白尼與占星術家們的親密交往。
1496年,23歲的哥白尼來到文藝復興的策源地意大利,在博洛尼亞大學攻讀法律、醫學和神學。大學期間,哥尼完全生活在占星術家們的圈子里。他住在老師、著名的占星術家諾瓦拉(DomenicoMariaNovara)家。在現代學者眼里,諾瓦拉是一位天文學家,其實,當時他在占星術界名氣更大,他是一位正經營業的占星術預言師,博洛尼亞大學要求他每年都為博洛尼亞市公布年度占星預言。哥白尼就是從他那里學到了天象觀測技術和希臘的天文學理論。
1496年,著名的人文主義者皮科掀起了質疑占星術的浪潮。他指出:“當天文學家對天體運行尚存爭議,對水星、金星、太陽充滿不確定時,占星學家如何能夠預言未來?”對此,諾瓦拉謹慎地回答:“行星提供的只是一種自然的傾向,并不具有強制的必然性。”
在這樣的背景下,質疑促使哥白尼研究天文學,其后來的“日心說”正是對皮科攻擊的一種回答,或者是對占星術、天文學的一種捍衛。
“日心說”是創造還是繼承
韋斯特曼希望避免“把差異變成對立”,同時也避免把哥白尼的發現說成是從無到有的創造。在韋特斯曼看來,哥白尼的發現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他對前人研究成果的繼承,特別是對古代哲學家畢達哥拉斯“日心說”的繼承。
在寫于1510年的一篇未曾發表的文章里,哥尼透露,自己早就注意到了畢達哥拉斯的“日心說”,“不是以自然哲學家的身份”,而是運用學到的數學天文學知識,仔細鉆研過畢達哥拉斯和亞里土多德的理論。這表明,哥白尼是在繼承從古至今所有相關成果的基礎。上創立“日心說”的。
在托馬斯·庫恩那里,科學認知是通過“范式的革命”來實現的:當一種權威學說出現許多反例并露出諸多破綻時,“新范式”就會對“舊范式”取而代之。這種看法在宏觀上說無疑是正確的。但是,倘若我們從科學發展的具體狀況來看,事情往往是另外一種樣子。
韋斯特,曼對此的研究采用了辯證的態度,他認為情況要比庫恩所說的“范式替代”復雜得多:在正統與異端、天文學和占星術、舊傳統與新解釋之間,有一種內在的一致性,它們甚至在對峙的同時也在相互滲透。
科學認知的基礎因此既包括了真理,也包括了謬誤,即那些錯誤的、非真理性的認識(失敗是成功之母)。
若不是出于對占星術的質疑、對畢達哥拉斯“日心說”的深究、對托勒密“地心說”的勘誤,以及8后伽利略、開普勒對哥白尼學說的實驗證明和修正(開普勒發現了行星運動定律,提出天體運行的軌道是橢圓的,從而使哥白尼的學說與觀察相符合),哥白尼的學說是難以出現和成立的。
科學的演化宛如一張巨大的過濾網:它把謬誤過濾掉,并且不斷地為真理填充堅實的基礎。從不科學到科學,從占星術到天文學,從自然哲學到自然科學,從畢達哥拉斯到哥白尼,從托勒密體系到哥白尼體系,無一不在證實科學認知的連續性和辯證性。
當我們靠近那些偉大的靈魂
韋斯特曼的這本書,因為要處理極為繁多、各種文字組成的原始手稿,還要建立和厘清政治、社會、哲學、宗教以及文藝復興、宗教改革、黑死病與占星術、天文學之間的各種關聯,因此寫得很苦、很累、很艱難。韋斯特曼說要寄給我一段話,坦陳自己寫作時遇到的困難。遺憾的是,直到此文發稿,我尚未收到他的這段話語。
不過,我能夠猜想:韋斯特曼能夠堅持23年,一定也是為了一種與哥白尼相似的關于科學的信仰。在這種精神鼓舞下,一切外在的東西都隱退了,剩下的只有一個內心的王國。
我有時想:人充滿辛勞地要去構建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又是什么呢?當人向世界敞開的時候,人很像是在“興起”與“敗落”之中被時時喚起。世界卻并不動,也從不小心翼翼地去猜度人的行為。人借由辛勞度量這世界,但世界只是一個星體。星的神秘在于它并不確切,而是一種可能性。人經此一問,存在的根基就被撼動,但也從此被超越。在存在的真理中,生命的姿態往往變得輕重相繼。人只好以這種樣子向世界敞開,但世界卻不把永恒的道理說盡。人因此空空如也,但也因此獨立而不羈。確立世界,意指人確立自己。當人開始“站進去”時,他就站到了復雜的本質之中,因此,他也就能夠在那里適時地確立自己。必須想象,像韋斯特曼這樣為信仰而工作的人,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