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暉
摘 要:貶居郴州,是秦觀詞風轉變的關鍵點。這一轉變的過程體現(xiàn)在秦觀由處州貶往郴州這一過程中所作的《阮郎歸》四首,從這四首詞的詞境中可以看出,隨著秦觀逐漸接近郴州,他的心境經歷了“怨”“恨”“腸已無”以及“和雁無”這四個階段,逐漸由凄婉變?yōu)槠鄥枺罱K在郴州發(fā)出了“可堪孤館閉春寒”的凄厲之聲。
關鍵詞:秦觀;貶謫;詞境;心境
緒論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曾引用了馮夢華的話:“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1]但他認為,此評價唯淮海足以當之。此外,他還認為《踏莎行·霧失樓臺》一詞標志著淮海詞由凄婉轉向凄厲[2]。淮海詞與小山詞孰優(yōu)孰劣暫且不表,從秦觀被貶郴州的詞作中確實可以感受到他詞風的變化,這種凄厲是一個“古之傷心人”的窮途之哭。
從處州貶居郴州是秦少游詞風轉變的關鍵點,除了前文提到的《踏莎行》,還有一組《阮郎歸》,也與貶郴息息相關[3]。關于這組詞的編年,龍榆生先生在《淮海先生年譜簡編》中定為紹圣三年(1096)作,楊世明先生從龍說,并補充認為這四首詞時令不盡相同,第四首當于紹圣三年年底作于郴州,前三首則作于之前,未必都作于郴州[4]。徐培均先生《淮海居士長短句箋注》中將第四首系與宋哲宗紹圣四年(1097),并依據(jù)“崢嶸歲又除”一句定為除夕作[5]。據(jù)《宋會要輯稿》,紹圣四年二月二十八日詔“郴州編管秦觀移送橫州編管”[6],那么紹圣四年除夕秦觀已不在郴州。此外,少游在去往郴州的途中作有《祭洞庭文》[7]一篇,開篇言“紹圣三年十月己亥朔,十一日丁卯”,可知少游于紹圣三年時已走到洞庭湖,不可能紹圣四年時仍在處州(按:徐培均老師在其《秦觀詩詞文選評》[8]中亦將此詞系與紹圣三年除夕,《箋注》中應是無心之訛)。綜上,本組詞第四首當作于紹圣三年除夕。此外,秦少游《題郴陽道中一古寺壁二絕》[9]其一中有“行人到此無腸斷”句,詩境與《其三》極為接近,楊說較勝。
少游于紹圣三年四月由處州徙郴州,考詞中時令及詞意,這四首詞當分別作于將離處州、赴郴途中,以及抵達郴州后。也就是說,這四首《阮郎歸》中詞境的變化恰能反映秦觀貶謫路上心態(tài)的變化及其詞風由凄婉向凄厲的轉變。
何謂凄婉和凄厲?“凄”即一種凄涼無奈的情感,葉嘉瑩先生說秦少游的“詞里邊總是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10],這就是“凄”。凄婉和凄厲,差別在“婉”和“厲”。“婉”是一種含蓄的表達方式,魯迅先生曾評價《儒林外史》“婉而多諷”,這里的婉就有一種含蓄的意味,指《儒林外史》能用一種含蓄而非直接顯露的方式達到諷刺效果。《二十四詩品·含蓄》[11]:“語不涉己,若不堪憂”,即寫他物而將自己的情感涵入其中;又“如淥滿酒,花時返秋”,淥滿酒則滲淥不盡,有停滯感,花以暖而開,若遇到秋氣,則處在一種將開復閉的狀態(tài),也就是“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簡言之,含蓄就像一層欲破未破的窗戶紙,捅破了則失于直白,若什么都看不到,又將失之于晦澀。所謂“厲”,葉嘉瑩先生稱之為“一種非常強烈的悲慘的感情”[12],是少游遭遇不公之后發(fā)出的極為哀怨愁苦的自傷之聲,這種感情的出現(xiàn)與其人生經歷有著直接的關系。
一、將離處州
少游一生可謂十分不順,他前半生蹉跎考場,直到元豐八年(1085)才中進士,時年三十七歲,算是大器晚成。進士及第后先做了幾年蔡州教授,元祐二年(1087),在京做翰林學士的蘇軾以賢良方正舉薦其參加制科考試,遂赴京,然而次年即因遭人中傷,稱病回了蔡州。元祐五年(1089)范純仁罷相時舉薦少游,元祐六年(1090)少游再度被召至京,應制科考試,除太學博士,自此開始了短暫的京官生涯。好景不長,元祐九年(1094)高太后崩,哲宗親政,再度啟用新黨,開始清算所謂的“元祐黨人”。少游因為與蘇軾等人過從甚密,被視為元祐黨,坐貶杭州通判,未至,又因增損《神宗實錄》而貶處州酒稅。紹圣三年,又因寫佛書被削秩,貶郴州編管,這組《阮郎歸》的第一首,當作于即將離開處州之時:
退花新綠漸團枝,撲人風絮飛。秋千未拆水平堤,落紅成地衣。
游蝶困,乳鶯啼。怨春春怎知。日長早被酒禁持,那堪更別離。[13]
少游詔貶郴州是在紹圣三年四月,正是春季,與詞中時令相合。本詞上闋描述春景,下闋抒情。下闋“怨春”句之前,詞的情緒指向并未明朗,“怨”字一出,方知困的不只是游蝶,啼的不只是乳鶯,更是少游自己,這兩個意象是少游內心情緒的外化,同時風絮和落花這兩個意象的情緒指向也得以明確。末二句“怨”這一情緒表達得更加強烈,禁持意為擺布,被酒擺布,可見這股怨氣是無法消解的,只能通過酒來逃避。“早”字表明被酒擺布已是少游在處州的生活常態(tài),這種日子讓他感到“日長”。但隨后這種生活常態(tài)就被打破了,他即將離處赴郴,接受管制,恐怕以后連借酒澆愁的自由都沒有了。
這些情緒少游都沒有直接表達,而是蘊涵在意象中,這就是一種含蓄。而“困”“啼”則是本就存在于少游心中的一種纖細的感受,眼前的春景將之勾了出來,于是他就將感受與景物糅合在一起,產生了“婉”的效果。而最后兩句透著傷心和無奈,是這首詞中“凄”的情緒的表現(xiàn),這一首詞整體的風格還是屬于少游貶謫初期的凄婉詞風。
二、赴郴之途
清人周濟曾評論少游的《滿庭芳·山抹微云》一詞為“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又是一法”,如今這已成為文學史對淮海詞的一個定評。這組《阮郎歸》的第二、三首,都很鮮明地體現(xiàn)了這一特色。
其二云:
宮腰裊裊翠鬟松,夜堂深處逢。無端銀燭殞秋風,靈犀得暗通。
身有恨,恨無窮,星河沉曉空。隴頭流水各西東,佳期如夢中。[14]
其三云:
瀟湘門外水平鋪,月寒征棹孤。紅妝飲罷少踟躕,有人偷向隅。
揮玉箸,灑真珠,梨花春雨余。人人盡道斷腸初,那堪腸已無。[15]
兩首都是與情人分別之詞,《其二》沒有點明地點,由“無端銀燭殞秋風”一句可知當時為秋季,根據(jù)少游《祭洞庭文》,紹圣三年十月之時少游尚在洞庭湖,按一般情況,農歷十月為孟冬之月,此詞作于秋季,少游寫作此詞時應該未至洞庭湖。《其三》沒有直接點明時令,但依“瀟湘門外”可知此時少游正在長沙,已過洞庭湖,則作此詞時應在冬季。
《其二》上闋描繪了少游與一位美麗的、心有靈犀的佳人夜間相會的美好場景,下闋開頭“身有恨,恨無窮”二句點明整首詞的情緒。都說長夜漫漫,可少游的這一夜卻過得何其快也,星河在即將破曉的天空中逐漸消失,天將明,人將行。少游恨這美好的夜晚過于短促,天一亮自己就要繼續(xù)踏上貶謫之途。這一晚的相會,只能在夢中追憶。“隴頭流水”既是在說離別,也是在說自己的仕途不順,受到政治迫害一路遭貶,就像流水一樣忽東忽西,身體與精神都難以得到安定,而與師友們唱和的時光,以及實現(xiàn)自己政治抱負的那一天,都只能是“佳期如夢中”。在《其一》中,少游的情緒還只是“怨”,自己即將離去,而這惱人的春景卻不體諒他的心情,仍然兀自美麗;而到了寫作《其二》時,少游的心境已經發(fā)展到了“恨”,恨自己遭逢不幸,由“怨”到“恨”,少游詞中“凄”的成分開始增加。
相比上一首,《其三》少了對相會時美好場景的描繪,直接進入到了告別的場景。一舸孤舟停泊在瀟湘門外,湘水平靜,冬夜的月亮散發(fā)著寒氣。岸邊,少游與情人正在對飲,幾杯苦酒下肚后,情人便不再飲,只是哭泣,訴說著離別腸斷之苦。而少游此時卻是“腸已無”,憂傷已極乃至于感受不到斷腸之苦。少游此行,越往南走,越感到回歸無望[16],作此詞時,一方面有著離別的苦,一方面是對前途越來越絕望,重重苦悶之下,少游的心境由前一首的“恨”變成了“腸已無”,“凄”的程度進一步加深。
“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也是“婉”的一種體現(xiàn),少游與情人難分難舍的文字里蘊含著自傷身世的情感。在這兩首詞中少游仍然不直接傾訴情感,而是通過描寫情人的神態(tài)來表現(xiàn),甚至在抒情時,用的也是“隴頭流水”“人人盡道”,不直接寫自己,但又能讓人明白他是在抒發(fā)他自己纖細的感受,體現(xiàn)了少游的“婉”。這兩首詞的末句表達了他“凄”的感受,這種感受在逐漸加深,佳期如夢,所念尚能在夢中有所回響,當腸已斷盡時,恐怕在夢中都難求佳期。隨著這種“凄”的情感加深,“凄”逐漸成為其詞中感情的主旋律,詞風就會轉向凄厲。
三、郴州旅舍
在將近一年的跋涉之后,少游于紹圣三年冬抵達貶所郴州,不久后年關即至,除夕佳節(jié),看著別人一家團聚,而自己卻形影相吊,與親友音書隔絕,百感交集之下,寫下這組《阮郎歸》的最后一首:
湘天風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虛。麗譙吹罷小單于,迢迢清夜徂。
鄉(xiāng)夢斷,旅魂孤,崢嶸歲又除。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17]
這首詞詞境極為凄冷,開篇便是滿天風雨,庭院空虛,形單影只,城門的鼓樓上有人剛吹完了一曲《小單于》,隨后夜空恢復了清靜,長夜正在漫漫消逝。不同于《其二》中的遺憾,這時的少游感到此夜“迢迢”,漫長難耐。“迢迢”的不只是長夜,還是少游與故鄉(xiāng)、京城、親友及人生理想的距離。歸鄉(xiāng)的夢也被迢迢清夜和長路阻斷,夢醒后仍是孤身一人,蹉跎的一年過去了,少游成了一個貶至南荒的“孤魂”。相傳,因為南方過于炎熱,所以北雁南飛,不過衡山,郴州在衡山之南,少游在這見不到南來的大雁,既無南來,也就沒有北歸,少游在這兩句中同時表達了收不到親友消息的惆悵與對北歸無望的痛苦。
這首詞所用到的意象較之前三首更趨近于凄厲,末句更是充滿惆悵和絕望,“凄”的程度已經明顯強于前三首,在程度上已可以看作《踏莎行·霧失樓臺》的先聲。盡管如此,這首詞依舊是通過大量的對他物進行描寫來表現(xiàn)心中的纖細情感,“婉”依然存在。事實上,即使到了被王國維認為是凄厲之作的《踏莎行·霧失樓臺》中,“婉”也依然是存在的,柔婉是少游的特質,幾乎貫穿在他所有的詞作中,并不會因為“凄”的程度加深而消失。
《踏莎行·霧失樓臺》的編年,應系在紹圣四年春少游離開郴州之前,這從詞中便可看出: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18]
前文已經述及,少游于紹圣三年年底到達郴州,紹圣四年二月詔移橫州,那么少游接到詔書的時間無疑是在紹圣四年春季。由郴至橫要先從水路北上湘江,隨后沿西南方向去往橫州,這與末句“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正合,此詞當作于少游離開郴州前后。綜上,無論從詞境上還是時間上,《其四》都可看作此詞的先聲。
四、結語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文學自古以來就是文人抒發(fā)心中塊壘的一個主要手段,文學作品的境界,與作者的心境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作品中境界的變化大致上能反映出作者心境的變化,這組《阮郎歸》正能體現(xiàn)少游貶郴途中心態(tài)的變化。此外,由凄婉向凄厲的轉變并不是簡單地以凄厲替代凄婉,凄厲是包含著凄婉的,不同之處在于“凄”的程度。我們可以對比《其一》和《踏莎行·霧失樓臺》,同樣是即將告別所在地和描寫春景,《其一》的春景中尚有一些春天的活潑,對于離別雖然感到難過和無可奈何,但并不至于進入極度痛苦的情緒之中。而《踏莎行·霧失樓臺》中,春天的景物被少游內心的意象所取代,濃霧中迷失的樓臺,月光下朦朧的渡口,望不到的桃源,都象征著他絕望的心緒,孤寂的館舍隔絕了春景,卻留下了春寒;梅花和尺素無法寄出,對親友的思念只能平添離恨,對于離別,他已陷入了極端強烈的憤恨中。然而,雖然這兩首詞的感情深度不同,但其表達感情的方式,都是通過對于他物的描寫來達到的,都是在用含蓄的手法寫他纖細敏感的內心。也就是說,二者都含有“婉”的成分,而《踏莎行·霧失樓臺》的“凄”的程度遠高于《其一》,因此前者達到了凄厲,而后者是凄婉。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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