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舒寧
摘 要:在明清才子佳人愛情傳奇中,花園多被作為男女主人公情愛的敘事場景,并無更深層的意蘊。而《牡丹亭》中的后花園卻被賦予了豐富的審美意蘊和多重意象,堪稱園林書寫的典范。曹雪芹作為湯顯祖的后世知音,其小說《紅樓夢》以大量筆墨勾勒出了大觀園這一人間仙境,幽微靈秀的“女兒之境”,民間宗教的“妖境”,佛門的“空寂之境”,文人心中的永恒“仙境”,這幾重境地在《紅樓夢》中環環相扣,將園林意象上升至精神園地的高度,實現了園林書寫的大境界。
關鍵詞:《紅樓夢》;《牡丹亭》;園林意象;審美意蘊
在傳奇創作史和昆曲演出史上,《牡丹亭》具有很高的藝術成就。湯顯祖通過發生在花園中的生離死合的愛情故事,呈現出情對理的沖擊、個體對體制的反抗、生命自由意識的表述和實現[1]。《牡丹亭》中的后花園,不只是男女主人公情愛的敘事場景,更是一個處處富于指涉意味的象征體系,承載了孕育春情的青春樂園、解放天性的桃花源等意象。曹雪芹作為湯顯祖的后世知音,在小說《紅樓夢》中繼承并發展了《牡丹亭》的花園意象,憑借高超的園林設計才智與想象力,造就了大觀園這一“幽微靈秀地”,涵蓋了自然與人性之意涵。大觀園曾是寶玉與諸釵解放天性的青春樂園,曾是隔絕污穢的干凈世界,卻最終轉化為妖境、空境,展現出“仙鄉何在”的悲劇美,承載了歡歌與憑吊的雙重主題,實現了對《牡丹亭》花園意象的創新與超越。
一、解放天性的青春樂園
《牡丹亭》中的杜麗娘是窗臺邊被栽培在盆內的鮮花,被人精心照料,時不時修枝剪葉,只能按照主人的審美與意愿生長。然而某天她有感于窗邊的一縷春光,發覺了花園這片自由天地。“姹紫嫣紅開遍”[2]的后花園觸發了她對自我生命的驚異,進而又慨嘆青春易逝,產生苦悶難遣的春情。《驚夢》全出,字字都圍繞在杜麗娘對自我鮮艷如花的生命感懷上,最后又落在適人、擇婿、嫁夫這個根本念頭上[3],于是有了夢中風流才子柳夢梅的出現。通過這美麗的夢境,杜麗娘于短暫歡娛中誕生了幸福的理想,現實中被抑制的自然天性和欲望在這個園林美夢中獲得了自由的釋放和實現[4]。愛情的命題與時間的命題并列在青春的花園里,園林春色,成了生命最絢爛的意象。
杜麗娘于深閨中孤芳自賞未免過于寂寞,而大觀園這樣一座女兒之境則要歡快熱鬧許多:由一枝獨放變為姹紫嫣紅開滿園,由臨水照花、孤芳自賞變為千紅萬艷的交相輝映。在這里沒有煩瑣的禮教束縛,只有解放人自然天性的美景,朝夕相處的皆是才貌俱佳、純真無瑕的姊妹,青春在這里得到最自由的舒展,精神在這里實現最動人的共鳴。大觀園有時也是個人的青春主場,黛玉葬花,寶釵撲蝶,晴雯撕扇,香菱學詩,湘云醉眠……不同性情的女兒,展現著帶著強烈個人色彩的青春魅力,而這樣一種美又令園內其他個體產生審美與情感的共鳴,實現了處處皆美,美不勝收的青春之景。大觀園也是寶玉順遂意淫之情的理想場所,影響并推動了寶玉的個人心性變化,牽動著寶玉“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悟道過程。寶玉原是神瑛侍者歷劫所化,警幻仙姑引他至薄命司閱“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終身冊籍”,又向他演奏新制的“紅樓夢”仙曲,然而寶玉最終未能徹悟,故有之后寶玉重新返回人間繼續歷劫,大觀園正是太虛幻境的人間投影。而寶黛之間的感情,也在大觀園的朝夕相處中從年少時的兩小無猜慢慢深化為刻骨銘心的愛情。綜上,《紅樓夢》之大觀園完美繼承了后花園的情愛意涵,并將之發展為少男少女們充滿生機與歡笑的青春樂園。
二、隔絕污穢的干凈世界
后花園是一處“武陵桃源”,是一片超越了倫理秩序、解放人性的凈土。《牡丹亭》中,具有天然韻致的后花園,原是被遺忘、荒廢的所在。杜寶從來不曾踏足,杜母也極力反對游園:“凡少年女子,最不宜艷妝戲游空冷無人之處。”作為典型的封建大家長,杜寶夫婦愿意為社會奉獻的是與傳統倫理要求相一致的規范化的大家閨秀,而不是一個有個性、有思想的生動個體。花園外的世界受儒家禮教所統治,天理教條斬斷了人與自然之間的親近,壓抑、束縛著人們本能的情感。是后花園使杜麗娘自由的天性以及對春情的渴望得以暢然抒發,在春天的聲光色下覺醒了真實的自我。然而這樣一種獨立的意識是被社會、被父母否定的。當她再次來到花園尋夢,自然而然便生出了“重溯武陵源”的慨嘆。
大觀園不僅是寶玉同諸釵的青春樂園,其同樣也繼承了后花園的“武陵源”“桃花源”意象。而曹雪芹在花園的“武陵源”這一意象上進行變調,在其“幽閉”“隔絕于世”的基調上,又上升至了“干凈世界”[5]這一意涵。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回中,跟隨賈政的眾清客,就曾將“蓼汀花溆”擬作“武陵源”。第二十三回黛玉于沁芳閘看見寶玉以水葬花,道出了“干凈世界”的心語:“撂在水里不好,你看這里的水干凈,只一溜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它掃了裝在這絹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干凈”[6],這其實便把大觀園隔離出了世外,獨作為一個干凈世界了。大觀園是“干凈世界”,與之相對的則是其外的“污穢世界”。與大觀園形成強烈對比的是賈赦所處的榮府舊園,以及寧國府的會芳園。賈赦無恥且好色,作出了害死石呆子、逼娶鴛鴦、將親女兒賣給中山狼等惡事。寧國府則是更加污穢不堪,“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正是外界的污穢,越發凸顯了大觀園的干凈。然而,“欲潔何曾潔”,大觀園這樣一個干凈的理想世界卻實在無法長久,最終仍不免被外界所污。
三、仙境、妖境、空境的轉變
不論是《牡丹亭》中的杜柳二人的花園情愛,還是《紅樓夢》中寶玉在大觀園的意淫之情,都呈現出了一個“情理兩難”的局面。湯顯祖支持的是情性合一、情理合一、欲理合一的觀念,他把后花園純粹作為一個幽閉的空間、充滿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夢一般的存在,當主人公從夢境走向現實、從人鬼情變為人間情,并開始追求合乎倫理道德和傳統禮教的婚姻時,花園便完成了全部意義,慢慢地隱去了。而《牡丹亭》最終結局也難以脫離“才子及第,奉旨成婚”的模式。因此,《牡丹亭》的花園意象未能達到更深的境地。
《紅樓夢》對《牡丹亭》的超越之處在于,曹雪芹塑造出一個幾近完美的花園仙鄉,卻并不把他完全夢境化、理想化,而是現實地、殘酷地將其毀滅。初時的大觀園是人間仙境,這些閨閣中的女子們在大觀園這所花園里恣意地盛放著,不必為俗世所擾,不必遵守太多森嚴教條,更有寶玉作為護花人對她們悉心呵護照料。但大家族中的陰私齷齪使大觀園這處仙境終究不能長久,而是被外部的污穢漸漸玷染成了妖境。人心的墮落、家族的敗落使得諸釵各遭悲運。清白無辜的晴雯被王夫人迫害致死,溫柔懦弱的迎春被嫁給中山狼,探春被迫遠嫁,而黛玉堅守大觀園,淚盡而逝,魂歸離恨天。曾經的仙境轉變為妖境,又變為葬花冢。待寶玉“歸彼大荒”,投入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大觀園又從妖境變成了空境。從仙境到妖境再到空境,大觀園不只是回憶里被美化的夢境,也不只是寶黛二人的情愛樂園,而是紅塵中的一部縮影,是大千世界的其一,卻也折射出大千世界,其間上演著的悲歡離合、盈虛變幻在人世間不盡的輪回往復。從宇宙洪荒、一片虛無,再到萬物生機、人間百態,有無相生,一部《紅樓夢》留給后人的是無限的哲思。
四、永恒的烏托邦
大觀園是寶玉的精神園地。神瑛侍者同頑石,構成了寶玉的表與里,他的外在是身份高貴的世家公子,但內里卻是于補天無益的頑石,是一類邊緣人物,他永遠不可能成為社會最主流的一類人:順從正統規則,追求功名利祿。大觀園這一女兒之境則成為他的詩意棲居地,成為容納他漂泊靈魂的精神家園[7]。寶玉是以女兒們的守護者自居的,他希望能夠保護女兒的自然人格、澄明狀態,這也是他對于自身邊緣性的一種堅守。大觀園這一干凈世界遭到毀滅,“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是時代的悲劇。但寶玉卻永遠不愿壓抑本性、與世道同流合污,而是以“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方式,“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最后歸于佛門空寂尋求解脫。園林意象也自仙境、妖境、空境的轉變中達到被升華為精神園地的高度。
大觀園亦是永恒的烏托邦。曹雪芹極盡筆墨寫大觀園及其間遠超須眉的閨閣女子,卻并不是為了在結尾將之毀滅以論證“世事無常,萬境歸空”。在曹雪芹心中,大觀園是永恒地寄托了情的烏托邦,無常天道毀去的是它在人間的形,但在離恨天上,大觀園的真實本體太虛幻境、孽海情天卻被保留。諸釵在人間歷劫一遭,終會同寶玉重會于此。在諸釵同寶玉之外,更有無數癡男怨女在此上演輪回流轉的生命歷程。“情”之一字,從未被棄絕,從未歸于空無。而大觀園等精神園地作為主流文化中的邊緣化存在,盡管帶有唯美主義和非理性主義的特色,但它所容納的自然與感性,在促使政治的合理化和人性的和諧發展方面,卻無疑有著重大的意義。而自《紅樓夢》問世以來,大觀園這樣一座中國文學里絕無僅有的人間奇境奇景又成為無數讀者心中的理想世界,這也是文學所造就的“永恒之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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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馮文樓.從桃花源、后花園到大觀園——一個文學類型的文化透視[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05):104–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