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慰
摘 要:石黑一雄的小說往往以主人公回憶為線索和切入點,對特定歷史時期人物故事及心理狀態(tài)進行虛妄的想象描寫以展示主人公企圖逃避現(xiàn)實的主題。本文主要以其三篇小說《我輩孤雛》《遠山淡影》《浮世畫家》為例,從敘述者們逃避的緣由、方式及結果三方面論述小說的逃避主題,從而展示作者對當代人們修復心靈創(chuàng)傷的終極關懷。
關鍵詞:石黑一雄;主題;逃避;心靈創(chuàng)傷
日裔英國小說家石黑一雄作為2017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其小說的獲獎詞為“以其巨大的情感力量,發(fā)掘了隱藏在我們與世界的虛幻聯(lián)系之下的深淵”[1]。小說通常圍繞一段塵封的記憶展開敘述,主人公往往因不可言說的痛苦而選擇一種迂回的回憶方式逃避自身罪責,在現(xiàn)實中遭受折磨,在逃避后又再次直面自我,完成一場回歸現(xiàn)實的逃避之旅[2]。
一、逃避緣由:搖搖欲墜的安穩(wěn)現(xiàn)狀
縱觀石黑一雄小說開篇主人公的生存現(xiàn)狀,表面上都呈現(xiàn)出一副和諧安然景象。《我輩孤雛》中的克里斯托弗·班克斯是全英國聞名遐邇的大偵探,因自身破案傳奇而在倫敦社交圈中擁有較高威望。《遠山淡影》中的悅子遠嫁到她所向往的英國,與小女兒妮基相伴家中。《浮世畫家》中的畫家小野因之前取得的藝術成就過著閑云野鶴般的晚年生活。
然而這樣悠然閑適的生活卻隱藏著些許不和諧的因素,關于往事的回憶時常擾亂他們的心扉。對于偵探班克斯而言,至今未解的父母失蹤一案始終是他內心深處的陰影。其在英國已然搜集了大量關于案件的線索,卻始終對前往舊時的故居——上海租界并查明失蹤父母下落一事遲疑不決,因為他敏銳的直覺使他隱隱感到自己心中父母的形象并不如他人所說那般偉大。追蹤父母的下落是他的使命,但這一使命同時伴隨著由父母所構筑的過去美好童年記憶的破滅。而悅子則走不出大女兒景子自殺而亡的夢魘。盡管時隔多年且小女兒妮基也再三安慰,但她仍無法擺脫心理陰影。小野增二在小說前半部分一直以一個具有良好道德操守,藝術事業(yè)取得巨大成就且淡泊名利,不刻意張揚自己善行的慈祥老人形象出現(xiàn)。但小野始終不愿意向孫子展示自己過去的畫作,女兒們對照顧父親一事也表現(xiàn)得遲疑不決,小女兒第一段戀愛的失敗似乎也與小野過去的所作所為息息相關。這些突兀的生活細節(jié)均暴露了小野自敘中的疑點,進而顯露他既無法直面過錯又時時陷入自責的痛苦心理。縱觀三位主人公,他們看似平淡而溫馨的對往事的追憶中都隱藏著對過去部分經(jīng)歷的回避與排斥。但同時他們心中早已明晰的事情真相——父母失蹤的真相、女兒自殺的真實原因、自己的藝術作品造成的恐怖后果使他們無法完全忘卻痛苦記憶。因此懷揣著傷心過往的他們選擇了逃避的方式尋求內心片刻安寧。
二、逃避方式:自我欺騙式篡改記憶
法國精神病學家賈內針對創(chuàng)傷記憶對人意識形成的影響提出一套理論。他把人類記憶分為敘述記憶和創(chuàng)傷記憶。人們通過敘述記憶來理解自身和周圍的關系,回顧自身的經(jīng)歷并賦予其意義。而在極端情況下經(jīng)歷了恐怖、痛苦的事件并感到無所適從時,關于這些事件的記憶以不同的方式保存,形成了與普通記憶不同的創(chuàng)傷記憶,這種創(chuàng)傷記憶無法在正常情況下進行回憶[3]。
對班克斯而言,在上海租界時的童年生活就是其心靈歸屬。在母親黛安娜與菲利普叔叔的刻意引導下,記憶中父親與母親都是不屈從于英國政府強權,積極參與反鴉片斗爭的正面形象。然而為避免自己隱約猜到的事實真相給他的心靈造成傷害,班克斯對雙親的崇敬之情帶有強烈的虛妄色彩,他通過構建這段溫馨美好的童年回憶以平復內心的不安[4]。悅子在進行自我敘述時也構建了一段帶有虛妄色彩的創(chuàng)傷記憶。她構建了兩個本不存在的人物,即佐知子和萬里子這對矛盾沖突不斷的母女。現(xiàn)時移居英國的悅子與回憶中的她本人都呈現(xiàn)出一副溫順柔弱而賢良的傳統(tǒng)日本女人形象。由悅子的愧疚心理投射出來的佐知子不甘心在戰(zhàn)后帶著女兒在大伯一家窮盡其寡淡無味的下半生,因此不顧一切前往遙遠的異國重組新家庭,在回憶中扮演一位冷漠自私的失責母親。悅子試圖通過這種虛妄的想象回避自身作為母親的錯處,逃避般地把所有罪責推卸在自己虛構的佐知子身上,以求短暫的內心安穩(wěn)[5]。
小野增二認為自己過往的所作所為全部源于對藝術的追求,并不涉及道德利害,從而遮掩自己的罪行。小野在自敘的前部分大量鋪陳自己在事業(yè)、道義上的成就與功德,通過一種偽裝、遮掩的方式減少自己的負罪感。戰(zhàn)爭結束后逐漸清醒的是非觀與愧疚心理使他認清自己的過錯,戰(zhàn)后生靈涂炭的情景和被他舉報而遭受牢獄之災的學生對他的怨恨更是讓他陷于愧疚之中無法自拔。但同時,小野也不愿低姿態(tài)地進行自我檢討,一味地沉浸于悔恨與自責之中。在他眼中,自己也不過是一個被政治集團利用的藝術家而已。在少年時期,不甘平凡的小野就擺脫父母的干預自主進行職業(yè)規(guī)劃。在松田引導下,成年后的小野相信自己能夠通過藝術創(chuàng)作促進國家政治發(fā)展改善民生。因此小野在犯下過錯的同時也揮灑著實現(xiàn)理想的熱血和激情。這種理想實現(xiàn)后的成就感、追求藝術理念的信念感成為他逃避罪行的借口[6]。
三、逃避歸途:慘淡而真實的現(xiàn)實
受創(chuàng)者受到重大刺激后形成的創(chuàng)傷記憶無法像敘事記憶一般具有合乎邏輯、前后一致的連貫性,而是以碎片化的感知體驗呈現(xiàn)出來。對于他們而言,創(chuàng)傷性事件往往無法想象、不可言說。因此,為使受創(chuàng)者直面創(chuàng)傷且使創(chuàng)傷得到修復,必須將創(chuàng)傷記憶由一種存在偏差的記憶轉化為外在現(xiàn)實。精神分析家對此提供了回歸到敘述的解決方案,即受創(chuàng)者必須通過敘述真實的經(jīng)歷來直面創(chuàng)傷、治愈創(chuàng)傷。敘述治療認為人格與自我是在述說生活故事的過程中得以塑造和重建的,并且創(chuàng)傷記憶向敘述記憶的轉化有助于受創(chuàng)者走出過去的陰影[7]。
在上海租界期間,班克斯曾與舊友秋良戰(zhàn)勝了內心假想的恐懼,勇闖秋良家傭人凌田的房間探索瓶內藥水的秘密。班克斯早已察覺出秋良關于“斷手”的猜測純屬無稽之談,但他并未戳穿他的假想,而是保留了他們手挽手走進那扇房門的勇氣。在案件最后關頭,班克斯推斷出父母被囚禁地也是一間小房子,就好似打開并重現(xiàn)他真實回憶的一把鑰匙,使他打破了自己對過去、對父母美好而不真實的構想,直面案件與回憶的真相。
悅子在回憶中對佐知子這一形象的建構是一種推卸自身責任的表現(xiàn),同時也試圖在回憶中對女兒做出補償。而悅子、佐知子、萬里子,這三個女人之間的交往與對話,實際上就是悅子在痛苦回憶中進行的自我剖析和懺悔。萬里子在回憶中是個特立獨行的小女孩,她陰郁孤僻、行為怪誕,與母親佐知子格格不入。但悅子待她有著一種莫名而自然的親和感,在她被佐知子棄置一旁時給予她母親般的陪伴與安慰。然而在景子郁結而亡的事實面前,這種心理上的補救措施顯得蒼白無力。悅子對佐知子的不滿只能是默默無聲的,她無法改變自己曾經(jīng)的決定。而對萬里子的關懷和對她未來生活的擔憂最終也只化作一句只起安慰作用的空口承諾:“你要是不喜歡那里,我們隨時可以回來。”[8]在回憶的最后時刻,佐知子溺死了萬里子作為心里寄托的貓,同時溺死了女兒對未來的所有期望。悅子的愧疚感也達到極點,不得不結束自己充滿謊言的回憶。在最后與妮基的對話中,悅子提起在稻佐山的郊游時,說道“那天景子很高興,我們坐了纜車”[9]。那時景子并未出世,前后言行矛盾的悅子最終走出自己構建的逃避式回憶,認清自己是個不稱職的母親[10]。
作為一個愛女心切的父親,為避免小女兒的第二次戀愛再次因他過去犯下的錯誤而失敗,小野增二在其訂婚宴上坦然承認了自己犯下的過錯:“我毫不諱言我犯過不少錯誤。我承認我做的許多事情對我們的民族極其有害,我承受在那種最后給我們人民帶來數(shù)不清的痛苦的影像中,也有我的一份。”[11]父親發(fā)自肺腑的自我反思讓女兒仙子內心安穩(wěn)下來,也使宴席有了一個圓滿的結果。在卸下自我欺騙的偽裝之后,小野揭露了戰(zhàn)爭時期個人被政府煽動成為軍國主義思想宣傳工具的事實,時過境遷才發(fā)覺自己目光短淺,對學生以及無辜平民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只能在愧疚不安的余生繼續(xù)承受著女兒們對自己的疏離和學生的怨恨。
小說中的三位敘述者,班克斯、悅子、小野增二,最終都因現(xiàn)實無法逃避的境況從虛構的創(chuàng)傷記憶中掙脫出來。小說結局雖然沉重,卻不至凄苦。班克斯最終在蘿絲黛莊園見到了一回想起兒子“小海雀”就忘卻了一切人世間不公與傷痛的母親,將未圓滿的正義之心釋懷,與養(yǎng)女詹妮弗投入到人生下一階段的旅程。悅子坦言自己是個失職的母親,是自己對女兒的忽視和自私造成了景子的自殺,最后她也不再干涉妮基的生活,以此修正自己為人母的過錯。小野增二當眾承認自己的罪行之后,不再懼怕他人審視的目光,恢復內心久違的安寧。
四、結語
直面現(xiàn)實是每個人的最終歸宿,那些因逃避心理構建的沒有罪責、沒有悔恨的幻境只是受創(chuàng)者們暫時的避難所。或許那些充滿傷痛的經(jīng)歷與真實的記憶意味著不可修復的創(chuàng)傷,使人壓抑惆悵,但若是一味逃避現(xiàn)實,則會一直迷失于自我欺騙的夢魘中。以記憶、時間、自我欺騙為創(chuàng)作母題的石黑一雄描寫人們逃避式的心理狀態(tài),并非是為揭露現(xiàn)實之殘酷。他更關注人們在陷入痛苦回憶時在記憶中直面自我,繼而修復心靈創(chuàng)傷后破繭重生的過程,以此表達對當代人們修復心靈創(chuàng)傷的終極關懷。逃避的歸途是釋懷后的現(xiàn)實,這是世間蕓蕓眾生背負著創(chuàng)傷而行于世間的必經(jīng)之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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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石黑一雄,浮世畫家[M].馬愛農(nóng)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