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泰湧
夏天看漲水,冬天看太陽,橋通了看橋,球輸了看打架,這是重慶人熱衷的四件事。而這四件事中,看漲水最具互動性:昨天還在看別人搬家,今天就得搬自己的家,明天安置好自己的臨時住所后,又去江邊看熱鬧。
2020年的洪水確實很猛,但我記憶中浸滿的是1981年的那一江渾水。
1981年,我7歲。父親常駐成都,母親和我留在萬州。
母親在工廠上班,我們住在廠里的集體宿舍。這個家不大,外面是一條長長的、9家人共用的走廊。站在走廊上,迎面就是無敵江景。
那時電視機還沒普及,我的娛樂就是搬根小板凳,坐在走廊上看江面的大輪船,聽它們拉長長短短各種不同調(diào)門的“Whistle”(汽笛聲),躺床上看探照燈晃過來的光和各種隨之移動的影子。這些聲音和影子,可以讓我腦子編出許多故事來。
本來這些船離得很遠,沒想到有一天會漸漸“長高”,常年停泊的幾艘躉船也“長高”了。
忙忙慌慌的水手們,一會兒系纜繩,一會兒又解開,重新布置錨點,沒有一刻停歇。
我很高興,終于可以搭飛白——船上的人時不時用大喇叭吼幾聲“注意安全”,我也拿本掛歷卷個筒,扯開喉嚨喊“注意煙錢”。
我問媽媽,這些叔叔為什么這么擔心他們的“煙錢”?是不是掉了就買不了煙了?
媽媽沒空搭理我。她把家里的被面拆開,用縫紉機打成好幾個大口袋,然后將衣服等七零八碎的東西塞進去。
廠里將大倉庫騰出來安置職工,鄰居們都已經(jīng)開始搬家,媽媽覺得我們“孤兒寡母”的不太安全,找到車間里的一個女廁所,拿木板將兩個蹲坑一蓋,就成了我們臨時的“家”。這個“家”畢竟有門,內(nèi)外都可以上鎖,總要多一點安全感。
女廁所很小,東西層層疊疊堆放好后,就只能用涼板搭一張窄床。
我一趟又一趟,不是端兩個小板凳就是拎一個暖水瓶,或者拖一個空米缸,跟著扛大包的媽媽,螞蟻搬家。
我們謝絕了鄰居的好意,因為廠里有很多機器和物資也需要人手去搬。
我愛我的媽媽,因為她將我用煙盒折的三角板都全部搬走了,那是我的心愛之物。
搬最后一趟的時候,躉船已經(jīng)跟三樓差不多高了,渾黃的江水漫滿了我家的地板。
那一年,我家住一樓,大水將集體宿舍的二樓都淹了一米多。
多年以后,我問父親:“那時你在干什么?”
他回答,在朝天門看漲大水。
他坐火車到主城,但主城到萬州的輪船已經(jīng)停航,再著急也回不了家。于是,他天天跑到朝天門去看輪船信息,空閑時間沒其他事可干,就看漲大水。
剛搬完家我就發(fā)腮腺炎,媽媽帶著我天天往醫(yī)院跑。醫(yī)院在一座大橋邊,橋被淹了一半,我看到“斷橋”,高興得捂著腮幫子又叫又跳,不再害怕醫(yī)院,天天去都愿意。
“你兩爺子啷個都喜歡看漲大水喲?以后你們干脆搬到船上去住,天天看大水!”媽媽對著年幼的我說。
我當時想,我又不是要娶美人魚,怎么會將家安在船上呢?
大學畢業(yè)后,我選擇了留在主城。買房子的時候,我對戶型、朝向一片茫然,唯獨跟銷售顧問說,我只買頂樓的房子。
重慶的江景房又貴又俏,但對我毫無吸引力。
不得不承認,1981年的洪水和寄居女廁所的經(jīng)歷,還是給我留下了童年陰影。
洪水退去后,我和媽媽第一時間趕回家。家里積滿了淤泥,墻壁和天花板都濕漉漉的,一滴一滴的水從天花板掉下來,像美人魚的眼淚。
媽媽費力地清掃淤泥,架起火盆烘烤房間,然后重新粉刷墻壁。我?guī)筒簧厦Γ荒苡殖镀鸷韲?,對著越來越矮的躉船吼“注意煙錢”。
往后幾年,我們年年都做好“戰(zhàn)備”,縫制的那幾個大口袋一直沒敢改回本來的用途,但都是有驚無險,再也沒有搬家躲洪水的經(jīng)歷。
不知不覺,去江邊看漲水竟成了我家夏季的“娛樂項目”。后來娶了貴州來的媳婦,也迅速被我家的“娛樂項目”感染,前幾天還特意跑去坐軌道二號線,感受一把現(xiàn)實版的“宮崎駿海上小火車”。
洪水退去,“乘風破浪”的人們繼續(xù)堅守崗位,開始了清淤等后續(xù)工作,一切將回歸平靜。
江水是重慶人的記憶博物館,不管里面藏著的是幸福還是苦難,我們都將以注目禮的方式對我們的生活致敬。
要問重慶人對洪水的態(tài)度?那就是“從我的世界路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