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玉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侵擾著我們的生活,卻無法改變我們對知識的求索。2020上海書展于8月12日至18日如約而至。今年的講座聚焦人文、歷史、文學、藝術、城市、科技等方面內容,多位專家學者擔綱主講。在此之際,本刊記者專訪了著名人文學者陳平原,以期看到更美的“讀書風景”,探討人文教育的意義。
縱有疫情起,讀書依舊是最美的風景
《教育家》:今年8月,您第一次參加上海書展,并帶去幾本新作與讀者分享。能否談談在與讀者的互動中以及在書展上,您看到了怎樣的“讀書風景”?
陳平原:上海書展宣傳冊上刊有我的短文《讀書的風景及趣味》,其中提及15年前在《文匯報》上發表的《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讀書”》:“在重視學歷的現代社會,讀書與職業之間,存在著某種聯系。大學里,只講修心養性固然不行,可都變成純粹的職業訓練,也未免太可惜了。理想的狀態是,不只習得精湛的‘專業技能,更養成高遠的‘學術志向與醇厚的‘讀書趣味。”
書展期間接受某電視臺采訪,要我談參加上海書展的感受,我就說了一句話:“佩服上海人的膽識與教養。”疫情尚未完全過去,各地政府及官員全都如履薄冰,這個時候,不出事是第一要務。如期舉辦上海書展,即便已做了很多預案,也還是需要承擔風險的。政府有政府的考量,上海民眾的素質與教養更值得表彰。這個時候辦書展,防疫措施很繁瑣,需要讀者認真配合。既要限制人流,又要保持氛圍,分寸不太好把握。
對于讀書人來說,輕而易舉地找到自己喜歡的書,并與之結緣,是件很幸福的事。一般情況下,我不喜歡在書展里推廣新書,感覺是在利用讀者的從眾心理;況且,書展里人來人往,演講者需要“目不斜視”,我沒有這個定力。但這回受邀參加上海書展,我一口就答應。這個時候,政府及民間,需要同心協力。今年我帶到上海書展的有三聯書店版《想象都市》《記憶北京》《當年游俠人》《學者的人間情懷》,以及北京大學出版社的《現代中國的述學文體》。我在上海圖書館以及上海中心52層朵云書院所做的兩場講座,聽眾提問熱烈,讓我深感欣慰。
今年的上海書展,不再有“摩肩接踵”的場面,但眾多有備而來的熱心讀者,還是讓人很感動。看來,讀書依舊是最美的風景。
《教育家》:全球疫情帶來的沖擊和反思,讓我們看到在風浪面前,人們更需要人文精神的充實。上半年疫情期間,您錄制了音頻節目“中國人的精神與命運”,也寫了好幾篇原本就想寫的文章,算作一種自我紓解。能否以您的經歷談談,風浪來臨時,人文教育能給人帶來怎樣的精神力量?
陳平原:平日里以書齋閱讀寫作為主,課堂講授之外,不太喜歡在公眾場合侃侃而談。普通話不標準,加上缺乏表演才華,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堅信,稍為深入的思考與表達,無法借用“道聽途說”的途徑。專業著作追求研究的深度,理想狀態是千里走單騎,很難做到雅俗共賞。寫人物的《當年游俠人》相對好讀些,于是接受三聯中讀的邀請,姑且試試。希望能讓大家在繁忙的工作之余,略為停下腳步,思考現代中國波瀾壯闊的歷史與人生,順便清理一下自己跌宕起伏的心情,并因而有所收獲。但說實話,對著錄音機演說,我還是不習慣,只能說是疫情期間所做的有趣且有益的實驗。
在音頻節目的導言中,我談道:“在專業領域之外,還有自家的閱讀興趣,還能對社會發言,還敢寫無關升等的文章,這種‘業余選手的架勢,或許不被方家看好,我卻十分倚重。以‘中國人的精神與命運為題,談論二十位現代名家的言行與風采,雖也談人,但不是傳記,更像側影,包含作者的個人感懷或學術發現。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也不講起承轉合,如此‘攻其一點不及其余,要求聽眾有較好的文化修養,能主動補齊作者沒說出來的背景知識,方能明白你的‘一得之見。……讓諸多有趣味有神采的文人學者,走出專業的小圈子,方便大眾欣賞與崇尚,這是本講座的小小野心。”
專業文章不說,引一段之前的答問,更為切近當下的心境:“具體到每個人,年長的與年幼的,富裕的與貧窮的,企業家與公務員,受疫情影響很不一樣。昨天是全國高考日,朋友圈里轉不知出自何方的橫幅,上面寫著‘生于非典,考于新冠,天降大任,注定不凡,看得我熱淚盈眶。每代人都有自己的困境,也都有自己的突圍之道,作為經歷萬千坎坷的長輩,我對年輕一代不敢輕言教誨,只有深深的祝福。”
好的中學老師,不以高考為最高目標
《教育家》:《六說文學教育》凝結了您20多年對文學教育的思考與感悟,書中也涉及有關基礎教育的話題。您將研究視野延伸至中小學的語文教育,是出于怎樣的考量?您曾說,今天的中國,大學的問題有很多,而很多問題在中小學里面已經隱藏了。這些隱藏的問題主要有哪些?
陳平原:我教過幾年中小學,深知這份工作的重要性,也明白難處在什么地方。大學課堂與中小學不一樣,沒有統一的高考作為指揮棒,比較好自由發揮。我能理解中小學校長及教師的困境,你立意高遠,想為孩子們一輩子的讀書習慣及趣味著想,可家長很實在,更看重的是高考分數。基于公平的良好愿望,民眾要求大學錄取時“分數面前人人平等”。這種強大的社會壓力,使得中學校長們的任何雄心壯志,都必須在高考成功的前提下,才可能順利推進。壓力小的大學課堂尚且不太理想,我們有什么理由指責中小學教師?這也是我雖偶爾介入中小學語文教育,但出言謹慎的緣故——深知人家不容易,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
大學教授談中小學語文教育,必須兼及中小學老師的趣味及立場,否則很難讓人信服。唱高調容易,說壞話、怪話、俏皮話也不難,難的是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為何重記誦而輕體會,那是因為閱卷時強調標準答案,而不鼓勵獨立思考。這不僅僅是中小學的問題,大學何嘗不是如此?再擴展看,這其實是文化傳統及社會氛圍決定的,怨不得具體的大中小學老師。上至教材編寫,中則高考制度,下到閱卷標準,都是這個立場與思路。我曾經感嘆:今天的大中小學生,其知識水平普遍比二三十年前大為提升,但意氣風發的特異之才少了,別出心裁的批判眼光也大為減弱,長此以往,不是好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