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培勇 袁富華 胡懷國 劉霞輝
根據比較政治經濟學和福利國家理論,高質量發展是一類與報酬遞增相聯系的總括性制度與機制,并隨著特定歷史條件變化不斷更新和完善。二戰后發達國家強力推動的福利體制實踐,從經濟、社會和治理等三個層面型構高質量路徑,并在制度互補性合力牽引下有序演化與升級——以福特主義勞資關系和國家社會保護為紐帶,生產組織中注重效率改進與收入提升協同,社會組織中注重教育升級與民生支出并舉,國家治理上強調創新激勵與社會和諧并重。這可以理解為一種“整體發展觀”,其中,高質量經濟被視為高質量社會和高質量治理的輸出,且作為更高質量階梯的生產力基礎。因此,現代化是一個不斷再生產高質量制度的連續過程。
以知識中產群體形成乃至最終主導現代化進程為標志,發達國家開啟了高質量發展之路。大致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以美國福特主義向全球擴散為載體,既有沖突又有合作的勞資談判機制,在促成利潤分享的同時,有力推動了產品升級與消費結構升級的協同演化。并且,工業發展為公共事業提供了堅實的稅收基礎,借此構筑起福利國家制度。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見證了發達國家高增長過程中社會支出急劇拉升的壯觀圖景。第二階段以自由化向全球擴散為載體,資本主義模式普遍進入轉型調整。這一階段的特征是,社會支出增長放緩并達到歷史高位;高水平社會保障網絡建設完成;知識中產替代藍領成為社會發展主流,并與高度城市化、結構服務化和消費結構高端化相適應。20世紀80年代以來知識經濟的崛起,可視為當代西方資本主義高質量的見證。本文用四個典型化事實勾勒上述兩階段特征:供給端產業協調促進效率持續提升;需求端消費升級促進中產群體擴大再生產;工業化帶動公共支出快速提升;社會保護對生產系統的嵌入。
作為聯系經濟、社會和治理高質量的關鍵環節,知識中產群體的擴大再生產,充當了高度城市化階段的核心動力,借此維持長期發展的效率—福利動態平衡。立足于整體發展觀,本文把高質量發展機制歸納為相互聯系的四個層面:(1)社會高質量與經濟高質量關聯方面,知識中產群體擴大再生產,是工業型社會向知識型社會演進的必要條件。(2)治理高質量與經濟高質量關聯方面,經濟建設為中心轉向經濟發展服務于社會發展,是現代化演進的必然趨勢。(3)治理高質量與社會高質量關聯方面,社會保護是為了培育知識中產群體這個核心創新動力,并激發消費的生產性、公共支出的效率補償效應。(4)從經濟、社會和治理相互聯系的整體發展趨勢看,知識經濟時代要求發展型國家向規制型國家轉變。這種過程論和因果累積的觀點,強調制度互補性對發展轉型的促進或抑制作用,失衡源于制度路徑依賴帶來的阻礙。
中國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發展觀形成于特定歷史條件之下。受到勞動力要素質量限制,中國工業化的“準福特主義”具有以下特征:復制模仿的生產技術體系,二元分割的勞動市場,占勞動力大多數的農民工的社會保護程度低,以及社會發展和治理體系滯后于經濟發展。中國突破中等收入陷阱的關鍵,在于要素質量升級或知識中產階層培育。本質上,高質量發展問題是制度建設問題,治理現代化的關鍵,在于通過呼吁—退出機制的建設,最小化個人或集體表達信念的成本,包括以下要點:第一,防御性治理,以經濟發展服務于社會發展為導向,加強就業保護和社會保障建設。特別地,應將關乎國家命運的戰略部門——農業和醫療衛生部門——納入公共安全體系建設。第二,進取性治理,以經濟社會高質量協同發展為導向,應該適應信息化、知識化發展趨勢,以產品質量標準體系建設、中介服務組織建設、文教研發體系建設等促進創新。
本文首先提煉發達國家現代化的幾個典型化事實。總體來看,二戰后模式多樣的發達國家或地區(如北美、西歐和日本)共同經歷的高質量升級路徑,可以概括為以生產供給為中心轉向經濟發展服務于社會發展。圍繞人的發展進行經濟社會治理,是發達國家后工業化時代高度城市化的普遍特征,其中,消費升級和結構服務化所導致的理念變化,如從消費角度看待生產、從社會發展角度看待經濟發展等,(1)Rostow(1960)關于發達社會目標從生產轉向福利國家和人文目標的思想,是對發展規律的洞察。理斯曼等(1988)對于經濟發展所導致的人的更加精致的需求傾向,給出了相應的分析。對于中國轉型問題分析尤其具有啟發性。本文按照經濟高質量、社會高質量、治理高質量的順序,扼要列示一些事實。
就產業結構與生產率的關系而言,發達、欠發達國家分別在迥異狀態之下演化,即發達國家第三產業勞動生產率長期高于第二產業,且隨著結構服務化和高度城市化發展,服務業對就業的吸納使其生產率向第二產業收斂,均衡趨勢是比較勞動生產率接近于1。與此相反,欠發達國家工業化起始于二元經濟,第二產業勞動生產率通常高于服務業,服務業低質量成為長期困擾城市化的普遍問題,這是從產業協調角度理解高質量發展的一個關鍵著眼點。發達國家服務業的高效率與其長期從事商業的歷史和重視知識生產配置的傳統密切相關,20世紀30年代至50年代福特主義在美國的形成與擴散,導致垂直一體化規模經濟及其對知識需求的增加,根本上強化了發達國家現代部門之間的聯系,以工業—服務業協調促進生產率逐漸成為常態。(2)加爾布雷斯(2012)認為,現代大型公司及垂直一體的工業化,決定性的要素是合格人才供給,促進了科教階層的形成,這是二戰后美國經濟社會最重要的變化之一。
圖1展示了1950~2015年歐洲老牌發達國家和日本對美國的追趕。作為福特主義工業化的發源地,以及作為20世紀80年代以來知識經濟的全球引擎,美國三次產業均表現出協同優化的高效率,并始終作為歐亞其他發達國家的模范和趕超標桿而存在:(1)圖1(a)顯示了英、法、德、意、日整體經濟效率(勞均GDP)與美國的對比,在經過了20世紀后半段快速追趕之后,進入21世紀以來,歐亞發達國家整體績效對美國的追趕步伐緩和下來。主要原因是,各國對福特制工業化報酬遞增進行了最大化使用,但是面對知識經濟時代美國引領的創新,歐亞發達國家的工業化體制似乎存在某種程度的不適應。(2)進入21世紀以來,各國追趕美國步伐放緩,這種趨勢可以在圖1(b)得到進一步說明。首先,歐、美、日等國家或地區第二、第三產業總體上呈現協調發展趨勢,普遍呈現出第三產業勞動生產率高于或接近于第二產業的現象。美國產業結構相比于其他國家的最大不同在于,其服務業效率與潛力似乎太高了,服務業高端化及相應知識經濟的發展,有力支撐起工業發展,從而也使得美國第二產業生產率繼續長期保持著與其他國家的差距。

圖1(a) 1950~2015年發達國家勞均GDP對美國的追趕趨勢(美國=1) 圖1(b) 1950~2015年發達國家產業勞動生產率對美國的追趕趨勢(美國=1)
需求端消費升級、服務業高端化與知識中產群體再生產之間的關聯,筆者前期一系列研究給予了較多關注,主要認識是:相對于欠發達國家而言,發達國家消費結構中科教文衛的比重較高。拉美國家長期停滯的一個典型現象,就是高端消費比重長期抑制在20%左右的水平,亞洲新興工業化國家情景類似。經驗表明,經濟追趕國家達成高質量發展的必要條件,就是推動科教文衛消費比重突破30%這道門檻。消費結構升級之所以重要,原因在于高端消費具有特殊的生產性或效率補償效應,即推動人力資本升級的潛力,而知識中產群體的擴大再生產,正好是這種潛力的實現。(3)請參見高培勇等(2019)、袁富華等(2019)。關于消費的生產性問題,有必要提及兩個文獻:Sklair(1995)認為,窮國消費水平的增加,并沒有推動生產能力提高和報酬遞增,購買導致蕭條;Warde(1992)把消費理解為“過程”而非生產結果,強調消費的功能性價值,把消費的社會性納入分析視野。實踐上,二戰以來美國引領的消費結構與生產結構升級的示范作用不斷增強,發達資本主義在經濟、社會和治理層面競爭加劇,中產群體標準(如收入、偏好、教育、醫療等)隨著高度現代化不斷提高,以人為中心的發展理念充分體現在知識中產群體的成長之中。Kochhar & Cornibert(2017)關于英、法、美、德、意等國1991~2010年中產群體收入水平及其分布狀況的研究,可以作為中國評價經濟、社會和治理結構高質量的一個啟發性參照。數據表明,發達國家中等群體的擴大再生產,是建立在高水平教育與較高收入水平之上的。根據Barro-Lee的教育數據,欲突破10年的平均教育年限,中國以及亞洲大部分新興工業化國家要在2030~2035年才能實現,這方面甚至比拉美國家還要滯后。
福特主義在發達國家的擴散保證了技術創新、勞動生產率提高與工資收入增長的互動,這種協調機制為公共財政提供了穩定的稅收來源,并反過來成為需求端公共服務支出和消費能力持續提升的保障。作為社會保護對生產系統嵌入的重要機制之一,發達國家社會支出體系的建設完善,源于對大蕭條的深刻反省。生產力巨大發展推動了福利國家理念的落實,比較政治經濟學和福利國家理論的一些主要觀察,如Esping-Andersen(1990)認為,貫穿戰后資本主義多樣性的主線就是福利國家建設,福利制度成為經濟現代化的根本動力。需要強調的事實是,二戰后歐美老牌發達國家甚至包括后來者的日本,其工業化向高度城市化順利轉型的一個重要動力,就是社會保護對生產系統的嵌入。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轉移支付和教育經歷了一個與工業化加速并行的急速提升時期,高質量經濟與高質量社會發展協調格局逐步形成。隨著后工業化時期經濟減速的發生,到1980年,發達國家社會支出的強勢增長階段結束,有兩個原因:一是社會保障制度建設基本完善;二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新自由化和管制放松。但是,與工業化時代相比,高度城市化下資本主義多樣性仍是大趨勢,社會支出的模式分化是其重要表征:(1)奉行福利穩定的歐洲大陸仍然呈現緩慢增長趨勢,社會轉移支付占GDP比重普遍在30%左右。英、美代表了財政節約的社會轉移支付體制,上升幅度不大。(2)政府教育支出在歐、美、日等發達國家(地區)仍然受到重視,教育支出的GDP占比在絕大多數國家高于4.5%。(3)社會支出模式的差異,是由各國制度設計和演化的路徑依賴所致,經濟全球化中的技術、信息和文化傳播等共性因素,在某種程度上帶來了制度收斂動力,但是從長期看,發達國家經濟效率趨同中的制度分化仍是主流。
除公共支出外,社會保護對生產系統嵌入的第二個重要機制,表現為正式、非正式規則與生產系統效率的互補,這是規制型發達國家與發展型國家的重要區別。如,關于日本發展主義的一些研究述及,日本對生產率的理解是基于勞動關系,而非簡單的投入產出利潤最大化。(4)關于政府組織市場以促進快速工業化的發展主義,請參見高柏(2008)第2章和第7章的論述。以日本為典型案例,發展主義以三個原則用于經濟實踐,即經濟戰略觀、有組織的競爭和立足于長期生產率提升的反利潤原則。規制型國家與發展型國家的定義,請參見Johnson(1982)。實際上,這種理解同樣適用于包括英、美在內的所有發達國家,實踐中皆重視就業保護對生產系統的嵌入。規制型國家就業—福利系統的治理核心是集體討價還價,根據政府、雇主和員工的關聯方式,分為幾種模式:(5)從勞資關系角度研究資本模式多樣性的文獻可謂汗牛充棟,本文主要參考了Ebbinghaus & Manow(2003)、高柏(2008)、青木昌彥(2016)、Amable(2003)以及左大培和裴小革(2009)的論述。(1)日本基于公司的福利國家模式。這種模式形成于大規模工業化時期,強調提高生產率的目的是增加就業;管理層必須根據公司實際狀況,向工人咨詢如何提高勞動生產率;以及生產率帶來的收益必須在管理層和工人之間公平分配。終身雇傭、年功序列以及管理上密集的信息同化是其特征。(2)德國規制的特征是“授權型國家”。通過立法和規制,為各類社團談判提供制度保障——國家授權社團群體自治和集體行動,由此限制、矯正或支撐社會市場經濟的運行。北歐社會民主國家采取了普遍主義的福利制度,其特征是注重社會平等,即使沒有德國那樣的市場參與,也可以獲得合理的收入保障。(3)與上述中心化討價還價的合作模式比較起來,離中心化討價還價的英、美就業—福利模式,采取了政府間接干預方式——或者通過加強或削弱工會力量的方式,或者通過提供社會保障的方式。20世紀80年代以來,結構服務化進一步削弱了工業福特制,社會安全網絡建設越發重要起來。因此,正如一些研究(Ebbinghaus & Manow,2003)所認識到的那樣,界定福利社會模式不是依據社會支出多少,而是依據國家和私人混合提供福利的方式。20世紀最后20年至今信息化、知識化和經濟結構服務化,正在改變工業化時期的發展理念,包括制度適應性、福利—效率動態平衡能力,以及社會發展與經濟發展協同等。面對新的經濟形式,發達國家那種以治理高質量支撐經濟社會高質量的做法一定程度上值得認真借鑒,盡管發展型國家向規制型國家的轉型過程中充滿各種困難和挑戰。
1.整體觀——高質量特征
上述高質量經濟、社會和治理的典型事實,蘊含了高質量發展的一些理論認識。本質上,發展是一個不斷尋求報酬遞增機制的過程。績效上,低質量是長期從事完全競爭生產活動的結果,由對人口紅利或資源稟賦的過度依賴所致,報酬遞減、不可持續是其特征;高質量是長期有目的構建技術競爭優勢的結果,由對人口質量、社會質量和制度質量的不斷提升所致,報酬遞增、可持續是其特征。簡言之,高質量發展是一種演化著的整體發展觀,典型表現為經濟系統、社會系統和制度系統的高度現代化及其演化結果,即高度現代性。(6)可以這樣認為,現代性是現代化的結果與表現,關于高度現代性的社會學本質請參見吉登斯(1998)。在這個框架下,本文把人為構建技術優勢的日本發展主義理念(高柏,2008)與賴納特(2005)關于高質量發展的認識綜合起來。
演化與進步的高質量發展,總體上沿著三個相互聯系的層面展開,即經濟結構的協調升級、社會結構中知識中產群體(或知識白領)的擴大再生產,以及制度在創新激勵和社會保護方面的積極作用。由之,高質量經濟可以看作高質量社會和高質量治理的有效輸出,并反過來推動社會制度變革以達到更高質量階梯。因此,高質量發展是一個不斷創造新的發展條件的連續過程。
進一步,可以把結構條件變化與報酬遞增機制納入制度比較與演化理論框架中分析。一方面,國內經濟社會制度領域的互補性及其關聯導致了發展模式變化;另一方面,國情差異導致了國際分工中多重均衡發生,發展模式多樣性由此產生。同時,國際貿易和經濟全球化,也促使不同制度路徑上一些共性趨勢發生,典型如經濟指標的收斂以及社會和治理結構現代化,這點在發達國家表現得尤其顯著,上文典型化事實分析已經給出說明。(7)共時多樣性和歷時演化的制度比較,屬于結構主義的分析范疇,具體請參見青木昌彥(2016)、皮亞杰(2009)。資本主義多樣性及其比較的分析,請參見Amable(2003)。從國際分工的中心—外圍聯系角度來看,制度多樣性或者對共性趨勢的偏離,也導致發達/欠發達國家的“同時不同步”問題。在這種意義上,中心國家為外圍國家樹立了標桿與追趕節奏,即朝向經濟、社會和治理高度現代化路徑的趕超方式。
2.福利國家——高質量取向
(1)從發展主義到福利國家論:盡管傳統發展理論大多注重工業化過程分析,但是仍然遵循了整體觀的視角,典型如格申克龍(2009)對后發優勢的論述中,特別強調包括政府政策、經濟組織和價值觀在內的有序體系的重塑。類似地,諾斯(1990)認為制度對于經濟增長是重要的,強調組織和規則在利用報酬遞增機會上的重要作用,認為制度變革及制度適應性的目的,是獲取知識與學問、引發創新。增長本身是一種變革,西方致富的歷程必然涉及而且也需要一個容忍變革的社會(羅森堡和小伯澤爾,2009)。歐洲老牌資本主義國家對美國的追趕以及日本的崛起,一方面提供了發展主義的各種實踐模式,另一方面也提供了從發展主義到國家福利論的認識脈絡。典型如,通過勞資關系建設,快速走上了福利國家的道路,這也是Esping-Andersen(1990)所強調的二戰后資本主義發展特征和根本力量。根據前文所述,20世紀50年代之后發達國家社會支出的快速上升,以及“模式化工資談判”(pattern bargaining)機制的完善,使得福利制度突破再分配功能,具有了支持廣義人力資本積累的生產性作用,這些變化都有利于推動效率和福利的動態平衡。
(2)高質量發展的兩個遞進階段:從經濟發展為主導嬗變為社會發展為主導。發展主義和福利國家的整體論理念,體現在實踐中就是高質量主導力量的階段性變化,聯系到上文有關高質量發展的典型化事實,現代化演化的一些特征和規律就更加清晰了。當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工業化解決了物質匱乏之后,高度城市化階段的任務自然轉向人的發展,即經濟發展服務于社會發展,這是二戰后發達國家在其實踐中逐漸達成的共識,且隨著經濟結構服務化和消費主導的條件變化而形成。從歐洲和日本戰后經驗來看,大規模工業化時期福特主義的全球擴散以及各國福利制度的建設,均是著眼于高質量經濟社會協調發展,生產、消費和治理的高質量被綜括在一個指標之下,即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或發展分享。這種高質量理念起初源于消費主義浪潮的興起,其后,隨著勞資關系模式普遍確立,發達國家的理論和政策關注重心轉向社會保護。一些歷史見證者的文獻,也為這種實踐和認識變化提供了佐證。例如,被譽為“德國奇跡之父”的艾哈德(2017),強調恢復時期德國經濟要建立在效率和高質量生產之上,發展目的是保證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增強消費意愿,將經濟進步的好處轉移給消費者。當然,這也是二戰后福特主義全球擴散的核心理念。這些工業化時期的理念產生于物質資本積累的特定歷史階段。從生產高質量主導到社會高質量主導的關鍵轉變,源于20世紀80年代之后知識經濟崛起以及西方對工業化不平等原因的反思。此時,比較政治經濟學和福利國家理論,開始賦予高質量發展指標更多的結構性成分。因此,不能將高質量現代化體系還原為單純的收入和消費指標,它是由經濟系統、社會系統和國家治理系統組成的整體,這些層次不可相互約減。工業化巨大發展之后的高度城市化,圍繞著人力資本再生產展開,這個特征決定了與工業化階段物質資本積累體制的不同,并在引領發展重心從經濟向社會轉變的同時,把更多的制度性要求引進過來,特別是包括分享、公平、效率等在內的網絡博弈規則,從而對治理能力提出更高要求。
英國工業革命之后,發生在歐洲和北美的工業化追趕,特別是格申克龍文獻中的追趕,以及羅斯托(1997)關于現代經濟起源的論述,似乎都強調老牌發達國家為了達成高質量而進行技術競爭的努力。盡管在追趕英國之初,一些歐美國家有過短暫的模仿經歷,但是最終都走上了各自技術創新的道路。因此,從歷史來看,遵循勞動力或自然資源比較優勢、進而嬗變為發達國家的案例很少見到。由此引出我們的一個認識,根據上文分析,經濟質量及其實現手段屬于整體發展觀的范疇,經濟高質量、社會高質量以及治理高質量構成相輔相成的體系。反過來說,基于靜態比較優勢的發展策略,需要有一套相應社會治理機制與之配套,低質量發展模式一旦形成,制度的路徑依賴,加之這套制度的利益相關者將會阻礙變革,迫使經濟陷入惡性循環,拉美的現代化歷史就是這方面的典型例子。(8)經濟低質量及與此相關的社會治理和價值觀混亂,請參見愛德華茲(2019)。正如羅森堡和小伯澤爾在考察西方社會經濟變遷所揭示的那樣,資本主義財富積累是基于制度、組織以及技術互補性因素相互促進的結果。一系列關于生產和分配的制度在集體或個人的合作博弈中協同演化,保證創新和收益分享的動態平衡。從現代化演進趨勢看,發達資本主義真正的經濟、社會、治理高質量協調發展局面,出現在二戰后福特主義擴散過程中。正如上文所分析的那樣,以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社會支出占GDP比重快速上升為標志,這些國家進入經濟增長與社會高質量建設時期,而支撐這種工業化進程的基本制度框架就是福特主義利潤分享機制,這個時期也是各個發達國家高質量治理模式確立時期。在滯脹和新自由化思潮的沖擊下,發達國家在20世紀80年代以來進入轉型探索,以期運用制度變革適應知識經濟主導的高度城市化階段。巧合的是,中國的經濟轉型也是發生在這個全球大背景下,并且明確意識到制度改革與治理結構現代化對于高質量的根本重要性。
1.整體觀下的基本框架:制度互補性與社會保護嵌入
沿著法國調節主義的理論脈絡,本部分對高質量發展的基本分析框架給出簡要回溯,分為三個步驟。首先,征引Boyer & Saillard(2002)的調節主義方法,這類框架以構成各種發展模式的五類抽象制度安排為起點,然后結合各國具體社會特征說明五類制度的組合模式,進而對發展模式演化問題給出比較說明。20世紀80年代以來比較政治經濟學和福利國家理論中被廣泛關注的五類制度安排是:(1)競爭形式。受到各國價值觀和制度依賴的影響,二戰后資本主義國家演化出兩類競爭組織模式:價格信號協調的市場機制,以及基于組織協調的非市場機制。(2)勞資關系。作為福利國家模式的核心,根據國家、工會和雇主在工資談判中的參與形式,20世紀50年代中期之后形成了中心化工資談判和離中心化工資談判這兩種主要的利潤分享機制。(3)金融體制。與競爭形式和勞資關系互補過程中形成的金融體系,主要表現為銀行主導或金融市場主導之間的差異。(4)福利國家。國家治理經由與其他領域的制度互補,發揮穩定、和諧作用。政府運用就業、教育及其他社會政策,對收入分配和經濟社會綜合平衡進行調節。(5)國際經濟一體化。中心外圍世界分工體系中,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通過經濟、社會和治理高質量維持其中心地位,即所謂保持國家競爭優勢。
其次,國際上制度多重均衡問題。繼續征引Amable(2003)根據上述五類制度安排做出的模式多樣性分析。主要資本主義模式,都是基于歷史特殊性演化而來。換句話說,國家間發展模式的差異,分別由各國相異的五類制度組合所決定。具體地,自由市場經濟體制與社會民主體制代表了制度譜系的兩極:(1)以英、美為代表的自由民主經濟模式。與社會民主經濟比較起來,英美模式的主要特點是注重市場競爭機制的作用,社會保護程度低。(2)以北歐國家為代表的社會民主經濟。這類福利國家模式奉行普遍主義的社會保護,與其他基于繳費的福利制度比較起來,北歐國家更加注重社會福利的平等性。(3)以德國為代表的歐洲大陸模式,采取政府授權而非干預的社會保護政策,勞資關系建立在一套規范的合作談判機制之下,工會與雇主協會在相互妥協中決定利潤分享方式。(4)20世紀50年代后半期逐步定型的日本發展主義模式,是一個另類。高增長時期卡特爾、供應商體系等非市場機制的發展、政府的窗口指導、基于公司的就業保護(終身雇傭制)以及企業內職業培訓,推動了具有本國特色的效率—福利動態均衡路徑的形成。再者,除了英美采取了金融市場主導的投融資體制外,其他幾類模式均基于銀行集中的金融體系。
最后,發達國家國內制度互補問題。福利國家理論的針對問題,是社會保護模式的形成、演化及其對經濟社會和諧發展的促進作用。實踐上,發達國家各式各樣的福特主義工業化,盡管把國內各部門生產率提高視為根本進步因素,但是對生產率的理解,不是囿于純粹技術概念,而是圍繞勞動關系的社會保護展開。無論是上文幾個典型化事實所揭示的高質量趨勢和規律,還是五類制度安排在各國的特定組合模式,都體現了效率—福利均衡、私人與國家制度妥協的整體發展觀念。對于這一認識,我們可以在高質量制度互補與低質量制度互補的國際對比方面稍作延伸。(1)高質量制度模式。表面上看,工業化時期發達國家基于技術創新,獲取垂直一體化的規模經濟、挖掘報酬遞增潛力;其后隨著結構服務化和高度城市化,搶占高端服務業發展的制高點,在信息經濟和知識經濟領域引領創新。深層次的原因在于制度設計的合理性,四類典型的資本主義模式均具有在妥協、平衡中實現社會保護的特征。社會民主國家的意圖自不待言,即使另一極端——英美模式,雖然沒有基于公司或國家的強大合作機制,但卻達成了就業合同、社會保障、金融市場多樣化的有效結合,促進了規范、激勵與宏觀穩定的相互協調,成為財富增長的重要制度保障。(2)低質量制度模式。大規模工業化后期,發展中國家普遍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原因,表面上是生產結構出了問題,但根本上是五類制度安排的失衡——或者是受制于制度路徑依賴,無法形成有效的妥協機制;或者是市場規則缺失;或者是政府過度干預和保護等。這類發展模式從一開始就從事外圍競爭性生產,而與之配套的治理規則,也僅僅是為了強化壟斷利益集團的報酬,進而根本上損害了整體發展質量,扭曲了經濟結構。更為嚴重的是,牽一發動全身的制度互補性阻礙了深層次變革,致使經濟陷入低質量泥潭無法自拔。
2.發展與分享:效率與福利的動態平衡
基本前提:相互聯系的核心治理結構——勞資關系主導的企業治理體系與社會支出主導的國家治理,構成一國制度多樣性生成、演化及制度再生產的根本前提,由三個主要環節構成,即呼吁、退出與嵌入。此處,本文要做的工作就是嘗試把赫希曼(2001)的理論邏輯,應用于制度互補性本質的認識上。呼吁與退出通過價格信號和非市場治理機制嵌入于經濟、社會和治理的各個環節,主要作用就是經由競爭、合作機制的建設,完善糾錯改錯機制,抵消報酬遞減的沖擊,避免由于信任的缺失導致失衡甚至崩潰,扼要展開如下:(1)經濟層面的呼吁。呼吁—退出機制對于經濟高質量發展嵌入的重要性,體現為消費者對于低質量產品“用腳投票”,標準化產品的工業化時期,注重質優價廉,隨著消費水平的提高,消費多樣性需求的呼吁,為創新和產品升級提供動力。這種市場競爭壓力傳導到私營企業內部,一方面增加企業對技術工人的需求,另一方面是推動勞資關系的改善,企業利潤與工資福利掛鉤成為討價還價的焦點,并通過私營部門福利制度建設提升社會發展高質量。(2)社會層面。社會保護的呼吁既體現在微觀層面上,也體現在宏觀層面的公共政策上。微觀層面上呼吁國家對勞資關系立法,以保證工人收入穩定;宏觀層面上呼吁社會對公共性、戰略部門——教育研發、農業、衛生健康給予財政支持。20世紀最后20年以來,在各類發達資本主義模式下,國家保障體系越來越具有根本重要性,盡管企業福利制度在大公司仍有其補充作用。(3)國家治理層面。發達國家在認同呼吁—退出機制的前提下,通過降低信念表達成本,實現個體對國家治理的參與,呼吁和退出,包括對正式公共組織和民間組織的信任與不信任表決,監督國家社會保護和整體發展的實施狀況。
核心動力:呼吁的渠道是經濟社會各類正式、非正式規則,宏微觀制度的不完善有可能產生抑制,反過來阻塞效率—福利動態平衡過程,削弱核心動力的培育。貫穿于發達國家高質量發展歷史經驗的一個主題,即資本積累的目的是服務于人力資本提升,或者說經濟發展的目的是服務于社會發展。白領群體在20世紀50年代的崛起乃至在80年代以來成為引領高度城市化的中堅力量,顯示出高質量發展的核心動力,在于知識中產群體再生產這個環節。對此,有必要扼要闡釋如下:(1)賦予消費以生產性和效率補償效應。前文典型化事實分析中,對發達國家中產群體的屬性——收入和知識進行了強調。二戰后工業化的巨大成果與其說是資本積累,不如說是資本積累提供了人力資本積累的豐沃土壤,為工業化后期的持續進步奠定堅實基礎。知識中產群體消費結構升級的最大特征是,通過人力資本積累,再生產出了高素質勞動力要素和產業結構。這是知識經濟時代效率的源泉。(2)賦予現代化體系穩定性。作為職業分布最為廣泛、價值觀最為多樣化,以及最富有進取心的群體,知識中產群體擴大再生產通過提供智力促進創新、通過提供財富促進金融市場穩定、通過提供理性呼吁—退出促進制度質量提高,國家對這些屬性的培育正是社會和諧穩定的基礎。(3)賦予福利社會生產功能。從動態角度看,社會支出的再分配功能,只有在促進知識中產群體培育的條件下才有持續性。原因在于,對知識中產群體再生產的支持,可使國家獲得最大的動態收益。如外部性較大的教育、健康等公共服務提供,經由廣義人力資本積累,既作為物質資本內部化的重要途徑存在,也是發揮財政生產性和效率功能的重要途徑,這是發達國家公共支出中最富有智慧的設計。(4)賦予高質量升級連續性。發達國家工業化及其經濟轉型,之所以保持了效率持續提高和人民生活持續改善,根本一點在于知識中產群體對于低質量的抑制作用。高質量起初源于工業化生產力發展,但是社會保護的嵌入使得生產率具有更加穩固的基礎。效率—福利一環緊扣一環的循環提升,關鍵在于知識中產群體這個齒輪日益緊固。這種正反饋,在接下來的內容中給出進一步分析。
關聯過程:正反饋與因果累積。(9)經濟思想史上,制度因果累積的理論分析沿著兩條獨立形成的思路展開,凡勃侖這條思想主線的豐富內涵請參見杰弗里·霍奇遜(2012);另一條是繆爾達爾(1992)一線的思想,更接近于制度互補的系統論述。福特主義更加系統的分析請參見Simon(1990)。圍繞知識中產群體的擴大再生產所形成的正反饋,其輸出就是效率和福利的動態平衡過程,包括工業型社會的物質資本積累、知識型社會的人力資本積累以及發展連續性。(1)工業型社會:內部治理與利潤分享。福特主義在世界的擴散,以及相應大公司主導的垂直一體化,是工業型社會的典型標志。作為資本主義制度的內核,福特主義在制度互補的正反饋中實現自身擴大再生產。技術組織上,運用生產裝配線進行大批量、標準化產品生產,同時,去技能化、同質化的勞動力被置于嚴格操作流程之下,以確保生產率提升和規模經濟。勞資關系上,產業工人由官僚化工會組織起來,爭取工資增長與生產率增長保持一致,以利潤分享換取工人對監督和努力工作的妥協。市場機制上,工資增長是需求增長的前提,同質性消費為同質性產品提供市場;金融體系圍繞大規模生產方式進行組織,并作為企業生產經營的激勵和監督者存在。福利國家一方面監督集體討價還價的順利實施,保障宏觀經濟層面的供需平衡;另一方面提供必要的公共服務以滿足私營企業對教育和人力資本的需求。歸納起來,福特主義勞動生產率的持續增長,建立在持續的物質資本積累和持續增長的工資收入之上,進而推動了發達資本國家高增長/高福利螺旋。(2)知識型社會:國家治理與社會保護。工資談判模式從制造業部門向其他部門的擴散,特別是20世紀70年代石油危機沖擊,導致發達國家陷入滯脹,福特主義模式遇到危機。80年代以來信息技術的發展和知識經濟的崛起,開啟了資本主義轉型之路,漫長的制度和組織調整持續至今。高度城市化階段的因果聯系,植根于結構服務化進程之中,知識經濟循環由知識中產群體的擴大再生產推動,新的正反饋機制由服務業高端化、消費的生產性以及社會保護的效率補償所決定。第一,以知識中產群體擴大再生產推動的消費結構升級,如科教文衛消費支出的擴大,在促進人力資本積累或勞動力素質提升的同時,維持服務業高端化與制造業高端化的協同演進。第二,經濟結構優化有利于公共財政的可持續,除了基本的分配功能外,高水平的社會支出為教育和消費提供更強大的支撐,個體消費被日益納入公共政策,使得以人為中心的發展制度化。第三,高效率、高福利為其他制度改革提供了寬松環境,良好的制度互補為更高質量的發展提供基礎。(3)轉型與負反饋。不可否認,受到結構服務化這種不可逆轉趨勢的影響,長期增長放緩是城市化時代的常態,這也是一些國家(如美國)謀求制造業回流以提振經濟的原因。但是,知識經濟主導的發展模式已經不可逆轉,經濟社會網絡化又把新的多重均衡和更大的不確定因素引入世界經濟,各國如何適應變化了條件的調整制度,以獲得發展的穩定性是一大難題。唯一肯定的是,原有福特主義那一套制度已經表現出極大的不適應,在維持知識中產群體再生產的同時,如何在社會保護與彈性就業系統之間達成平衡,仍然是資本主義轉型的頭等重要課題。
20世紀80年代以來,福利國家實踐和理論爭論的主題是轉型與高質量發展的制度保障。經濟全球化、結構服務化和知識經濟的發展,正在顛覆福特主義工業化理念,產品供給為中心向“人的發展為中心”的演化不可逆轉。比較政治經濟學的一些激進觀點認為,知識經濟不應被理解為一個零星散布于經濟部門之中的技術性概念,它是一種改變經濟性質和人類生活方式的最佳實踐(Unger,2019)。作為一種包容性的前衛模式,其發展和傳播要求制度安排的根本改變,這不是政府與市場誰多誰少的問題,而是一種結構上完全不同的市場經濟。這種認識正好契合前文高質量發展轉型的主旨。全球化浪潮對福特主義各類模式造成沖擊,面對新的不確定性和報酬遞增機會,一些經驗觀察傾向于硅谷模式,認為這類制度組織似乎更加適應于信息經濟創新要求,相反,垂直一體化生產組織在復雜信息加工面前,卻顯得捉襟見肘。正是基于類似原因,有些研究提出世界經濟向英美模式收斂或許成為大趨勢。但是,比較政治經濟學和福利國家的大多數研究者堅持制度多樣性立場,高質量發展可以經由不同的制度模式獲得。這里,本文把一些思考進一步歸納如下:
(1)從社會高質量與經濟高質量協同看,知識中產群體擴大再生產,是工業型社會向知識型社會演進的必要條件。福特主義去技能、同質化勞動組織,是為標準化規模經濟量體裁衣,知識中產群體的形成和擴大,起到了銜接工業化過渡到知識經濟時代的作用,在高度城市化時期,知識中產群體的棘輪效應有利于效率—福利動態平衡的保持。反觀工業化之后陷入民粹主義旋渦之中的拉美國家,這個群體的缺失不僅導致生產要素低質量,而且導致社會保護的低效率,最終導致效率—福利失衡與發展不穩定。
(2)從治理高質量與經濟高質量的協同看,經濟建設為中心轉向經濟發展服務于社會發展,是現代化演進的必然趨勢。工業化和城市化的發展歷史顯示,知識技術群體主導地位的確立,只不過是最近幾十年的事情。工業化時期福特主義體制的主要目的,還是使用藍領工人以獲得大規模產出,從物質生產力積累角度看,福特制只是充當了更高現代化的“必須通過的點”。經濟發展服務于社會發展,屬于知識經濟和高度城市化時代的特征,知識技術群體再生產自身不是目的,真正目的是推動生產、消費的持續擴大。
(3)從治理高質量與社會高質量的協同看,社會保護是為了培育知識中產群體這個核心創新動力,以保持發展模式的活力和穩定。經濟發展服務于社會發展體現在政策制定實施上,就是以社會政策統領經濟政策。高度城市化時代,公共政策的重要性源于網絡化所引致的負向外部性和人口集聚所導致的各類經濟社會風險,國家層面上提供的社會保護——教育支出、就業保護、醫療健康服務等,根本上是增加勞動者素質,實現發展的分享。
(4)從經濟、社會和制度相互聯系的整體發展趨勢看,知識經濟時代要求發展型國家向規制型國家轉變。這里的規制型國家的含義指國家的法制化。新興工業化國家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追趕,不可避免地導致經濟體系與其他制度的失衡,社會發展滯后是這些國家的普遍特征。經濟轉型,或者實現經濟高質量并達到發達水平,需要法制化配套,彌補信任與和諧的規則缺失環節。
比照上述四個命題,本部分首先檢視中國轉型時期的問題及其原因。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總體戰略號召下,40年的工業化最大限度地動員了國內人口紅利,在較短歷史時期里突破了貧困陷阱、達到了中等收入水平。但是,受制于低起點發展條件的制約,中國依靠國際低端產業鏈轉移融入經濟全球化,長期從事于完全競爭產品生產,圍繞著這種技術特征建立起來的一整套制度模式帶有“準福特制”的特征,表現在:第一,從社會發展與經濟發展的關系看,中國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戰略,與發達國家工業化實踐在目的上一樣,都是為了進行物質資本積累、提高生產率,以滿足生活必需品的基本需求。準福特制在中國有以下含義:技術上采用模仿復制的標準化、大規模生產方式,以大企業為主導獲得工業化增長誘致效應和報酬遞增;但是,受到城鄉二元經濟的約束,勞動力市場呈現出明顯的分割,一方是農民工的完全競爭市場;另一方是受到保護的國有或其他正規部門,工人參與利潤分享的機制不健全,并最終導致消費率長期處于低位。第二,從治理結構與經濟發展的關系看,轉型時期的主要問題在于企業部門的二元結構。國有經濟報酬遞減相對突出,且僵化的勞資關系短期內難以扭轉;民營部門面對著是完全競爭的市場,長期缺乏投融資政策的有效支持,創新能力和勞動力談判能力低下是其主要問題。第三,從治理結構與社會發展的關系看,中國社會保護的二元性問題也比較突出,國有部門具有較好的勞動保護與社會保護,農民工與城市非正式部門的社會保護水平較低。第四,從經濟、社會和制度相互聯系的整體發展趨勢看,中國轉型時期社會發展與治理能力都滯后于經濟發展,從而構成高質量發展的制度性、結構性約束。跨越中等收入階段的基本條件是服務業結構升級、消費結構升級以及知識過程的建設,這些條件的培育需要國家對科教文衛等提供戰略性支持。
新常態下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最終目的,是滿足高質量消費需求,主攻方向在于提高供給質量,根本途徑是通過優化要素配置和調整生產結構,提高供給體系質量和效率,進而推動經濟增長。高培勇等(2019)構建的“四個轉向”和“四個機制”的邏輯框架認為,我國社會主要矛盾的轉化,決定了資源配置方式從政府主導向市場主導的轉化;而資源配置方式的轉化,則決定了我國產業體系從工業主導向服務業主導、從低端主導向中高端主導的轉化;產業體系特征與經濟增長階段的一致性,意味著中國必須要從依靠高投資、勞動參與率等要素驅動的高速增長,轉化為主要依靠技術進步、效率驅動的高質量發展。隨著中國發展進入城市化和經濟結構服務化階段,原有依賴于大規模物質資本積累和勞動力要素投入的增長方式難以為繼,迫切要求轉變發展方式、調整經濟結構、轉換增長動能。與此同時,隨著人們收入水平的提高,消費需求更多地從基本物質需要轉向更具收入彈性的商品和服務,并表現出個性化、多樣性的新特點和結構性升級的新特征,而這是規模化、數量型傳統生產方式難以充分滿足的。正是基于這些新變化、新特征,黨的十九大報告作出了“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的重大判斷。社會主要矛盾的變化是關系全局的歷史性變化,也是劃分社會發展階段和制定路線方針政策的根本依據。這種變化意味著中國現在面臨的主要問題,已經不是“落后的社會生產”問題或單純的量的問題,而發展不平衡已無法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生活需要,決定了必須以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為主線,著力推動高質量發展。
以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促進人的全面發展這個新論斷為坐標進行歷史階段劃分,可以把中國宏微觀層次治理現代化的40年歷程分為兩個階段,即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工業化階段,以及新常態下社會發展為中心的高度城市化階段。受到制度互補路徑依賴的影響,第二階段治理結構重塑將面臨諸多挑戰。
第一階段,經濟建設為中心之下的治理及因果累積。(1)為激活經濟潛力,20世紀80年代幾乎同時從宏微觀兩層面、從城鄉兩部門進行總體制度設計,并為90年代社會主義市場體制的確立奠定了基礎,圍繞人口紅利和物質資本積累的低價工業模式也逐步定型。高速增長模式下報酬遞增的制度關聯機制如下:財政和銀行位于資金分配的核心地位,資金有選擇地流入大企業和國家重點扶持產業,這些部門通常具有極高的前后向關聯度,并由此派生出一系列次級誘致效應——大企業拉動小企業、工業拉動服務業、外貿拉動國內投資等。同時,圍繞誘致效應的強化,其他配套制度如教育模式、市場分割等也相應建立起來。但是,這種模式最終會導致消費過低,即現階段轉型時期消費結構升級滯后——這是第一重失衡。(2)第二重因果累積失衡是市場二元分割,即國有部門與民營企業之間存在一定程度的勞動生產率差距,以及就業保護程度不同。這是中國“準福特主義”的最核心的特征。選擇性融資的一個后果是資金持續向國有經濟傾斜,并圍繞其發展形成了市場的二元分割。就業市場的體制內外之別,主要差別在非工資成本的不同上。整體上來看,民營部門資源利用效率較高且真實成本在市場上得到體現,但是國有經濟過度投資通常導致較低的資本收益,現階段僵尸企業問題、資金向房地產行業的錯配問題,都可溯源至二元市場的因果累積。(3)第三重因果累積失衡存在于經濟發展與社會發展之間。大規模工業化的路徑是基于復制模仿和加工制造,配套的人力資本以初級和中級教育程度勞動力為主導,并且大部分集中于就業保護程度低的產品競爭部門,缺失福特制工業化的工資討價與利潤分享機制。近年來,中國社會支出呈現快速上升的勢頭,旨在填補社會發展滯后的短板。
第二階段,人的發展為中心之下的治理。發達國家工業化高質量的本質特征是利潤分享。二戰后一段時期,特別是歐洲和日本經濟恢復過程中,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理念一度占主導,但是隨著工業生產組織制度的完善,經濟發展服務于社會發展理念的逐步形成,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見證了發達國家經濟與公共支出協同增長的和諧局面,到80年代福利國家制度普遍建成。正如前文所述,結構服務化主導的高端城市化,無論是消費還是公共事業發展,應該承擔生產性和效率補償功能,社會保護通過要素質量升級具有效率改進效應,這是發達國家與拉美國家的根本不同所在。中國向高收入水平的持續邁進,首要的任務是完善制度建設,健全有利于人力資本積累的社會保護體系。有三個要點:一是,在城市化已經成為大趨勢的條件下,完善農民工這個勞動群體的社會保護機制,包括企業用工制度的規范以及農民工社會保障的覆蓋和落實。二是,鑒于中國轉型時期產業結構調整可能帶來的沖擊以及產業總體的弱質性,有必要探索系統性的失業保險體制建設,與之相關的是國家再就業培訓的制度化建設。三是,應當尊重發展規律,城市化時期發展分享的含義,就是通過社會保護把增長紅利內部化到人力資本積累上。為此,社會政策和經濟戰略首要的目標,在于如何通過社會保護的提高增進效率,而不是一味強調投資與積累。
針對結構服務化與內需主導發展的特殊性,國家創新體系建設應該立足于推動知識創新,在教育、信息溝通和產業融合方面給予系統性制度支持。提要如下:第一,教育培訓體系建設一體化。中國工業化的短期主義不僅導致了脫實向虛問題,而且導致了教育和培訓體系的碎片化,無論是通識教育還是專業化技能提升,都被簡單的模仿復制理念所左右,創新的自主性與能動性受到破壞。鑒于中國人口規模巨大的特殊國情,有助于知識中產培育的普通高等教育與高技能培訓一體化建設,是一條比較可行的城市化之路。在企業力量有限的情況下,這種關乎未來絕大多數勞動力就業能力的培訓體系,只能由國家逐步完善。教育培訓一體化的關鍵環節是,在資質認定和職業生涯規劃上,實現技術工人與普通高等教育勞動力一體化,為藍領工人向知識白領的技術升級提供激勵。第二,產品標準與呼吁—退出機制建設一體化。知識經濟的特點是信息異質性、網絡化和分散決策,每個行動者都會利用各種信息渠道滿足其偏好多樣性,并通過呼吁—退出機制給企業生產施加壓力,以此促進競爭、提高質量,這也是高質量發展的重要標志。干預和行政命令屬于大規模、垂直一體化的線性決策,但是卻與質量標準制度相抵觸,后者對應于網絡化的呼吁—退出決策或反饋機制。重點在于以下兩個方面:一是推動中介組織對國家治理體系的嵌入。作為重要的互補性制度,與企業、消費者利益訴求密切相關的各類中介組織,在推動產品標準方面具有自主性和積極性,也是促進社會和諧的成本最低的制度體系。二是強化規則實施效力。呼吁—退出機制失靈的大部分原因,在于對那些劣質生產缺乏規則約束、懲罰不力,因此通過實施規則的明確建立,成為克服由來已久的制度軟約束的關鍵。第三,金融市場與實業一體化發展。制造業與服務業的融合,不僅僅是制造的服務化問題,在知識經濟下,這個趨勢體現的是產業鏈的整合與重塑。以經營客戶為核心的理念,突破了工業化時期以產品供給為中心的局限,創新價值得以在生產、營銷和消費的各個環節得到實現,這也是金融市場與實業一體化發展的理論依據。對此,金融供給側改革的要點在于推動經濟整體網絡化發展,包括銀行對中小企業的支持、資本市場對創新的支持、金融體系的監管以及信用機制的健全等。
除了上述針對生產率改進的進取性制度建設之外,作為高質量發展標志的另一類防御性社會保護機制是公共安全體系建設。現實中,公共安全意識以及對公共安全的需求,是整體社會發展質量的體現。20世紀中期以后一系列現代化理論研究中,有一類關于社會風險的思想在西方傳播甚廣。比如,Beck(1992)的不確定性理論認為,不同于人類先前遇到的各種災難,現代社會面臨的風險大多屬于“人造的”——由人們自利行為、對利潤的追求以及對生態的破壞所致,這些新出現的危害不同于職業危害,其影響波及范圍大且不容易檢測。這也是為什么發達國家強調公共安全體系以預防為主的原因。從實踐上來看,發達國家公共安全體系的完善,也是大規模工業化之后的事情,屬于社會發展高質量建設問題。
發展主義的特點是,為了盡管實現經濟追趕,在工業化過程中對企業發展提供了更多的資源,即使是基礎設施建設也是為了促進生產,相比之下,社會發展領域的資源供給不足。中國公共安全體系的問題在于制度互補環節缺失,未來改革取向簡述如下:(1)生產層面,價格導向必須有高生產標準進行配套。歐洲福利國家和日本在生產和市場競爭中,采取了質量導向的生產方式,由生產導致的潛在公共隱患很大部分在企業層次上消除。英美國家雖然采取了價格導向的生產競爭策略,但是生產標準受到了嚴格控制和外部監督。相比較起來,中國采取了利潤最大化的英美國家短期主義生產策略,但是從微觀到宏觀層面均缺乏嚴謹的質量控制程序,因此從公共治理來看,這個生產體系是隱患較大的——特別是在轉型時期,生產向城市周邊的轉移也把污染擴展到農業。(2)社會層面,消費高質量構成公共安全的核心部分。高端城市化時期發達國家沿著消費結構的各個層次構建公共安全體系,最基礎的是食品安全標準立法與管制,最高層的是公共健康體系的構建,中間層次的工業品消費由生產標準控制。其中,鑒于農業部門和醫療衛生部門在城市化時期的公共性,發達國家普遍賦予其國家安全的戰略地位,注重人才培育和研發投入向農業生產與生命科學中傾斜。最近一二十年西方流行的生命政治學(羅斯,2014),可以看作對高科技主導之下生存風險的深刻反思。(3)制度建設層面。高質量治理的標志是以最低的個人成本、社會成本表達信念,即通常所謂信息公開和輿論監督機制的健全。高質量經濟社會,需要一個連接個人與組織的呼吁—退出機制。發達國家通常通過教育、媒體和社會聯系強化呼吁與退出功能,這是制度韌性的核心構件。
賴納特(2005)把國家或政府在現代化過程推動作用的發揮,稱為“必須通過的點”。與西方經濟、社會和治理高質量發展經驗比較起來,中國基本完成了大規模工業化的考試,而相繼出現的另一個必須通過的點,將是與經濟轉型相配套的市場法制化、治理法治化建設。鑒于這個任務的艱巨性,我們稱之為國家的“第二次推動”也不為過。中國的工業化是在漸進制度改革進程中達成的,制度路徑依賴的有利之處,在于國家集中動員資源適合于數量型、規模化、確定性的生產模式,但這種模式有個不適用于高質量發展的弊端:法制化實施機制和執行能力的缺失。中國工業化采取了政府一定層面主導市場的方式,典型體現在直接干預的各種制度工具之中,根本上不同于日本高增長時期政府組織市場的方式。為了緩和路徑依賴的影響,轉型時期法制化建設可以把政府組織市場作為目標。需要提醒的是,市場制度設計不是政府與市場誰多誰少的問題,而是政府與市場各負其責的問題:(1)以經濟發展服務社會發展為導向,政府治理逐漸轉向福利國家制度和就業保護,這不像工業時期那樣短期獲利,但是能夠保證國家長治久安。(2)以公共安全體系建設為導向,對關乎國家安全的科技研發、農業部門和公共衛生體系建設加大投入,建立規范的管理體制。(3)以經濟穩定為導向,健全金融市場體系和誠信機制。(4)以創新激勵為導向,完善市場運行。為了適應信息經濟和知識經濟要求,國家應鼓勵行業協會、信息咨詢等中介組織的發展,增強橫向信息加工處理能力,為形成新的生產組織打下基礎。
世界發展經驗表明,從中等收入水平向高收入水平升級是一個充滿風險的過程,工業化后期隨著發展動力轉向結構服務化與內需主導,原有資源配置體制將面臨變化。城市化以福利國家建設為根本特征,效率—福利動態平衡是這個時期經濟社會可持續的保證,為此,需要一種更加綜合的視角理解中國城市化轉型。立足于整體發展觀,本文對經濟、社會和治理結構高質量的特征及其關聯進行了分析,為什么要推動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工業化理念轉變,以及如何實現經濟社會服務于社會發展,始終是貫穿于理論分析的主線。本文認為,以下幾點對于中國轉型分析具有啟發性:第一,高質量發展是一個總括性理念,經濟高質量是社會高質量和治理高質量的輸出。中國邁向發達國家的推動力在于要素質量升級與知識創新,但需要社會高質量和制度高質量作為保障。第二,新常態下,轉型和城市化對社會保護提出了更高的制度化需求。未來一二十年,中國將步入社會支出快速增長時期,同時,為了覆蓋日益增加的公共支出,必須有制度創新與之配套,因此,高質量社會發展與高質量經濟發展協同非常重要。第三,經濟高質量的重要支撐在于知識中產群體擴大再生產,通過就業能力和消費結構升級,知識中產階層充當了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的紐帶,也是決定要素質量升級的關鍵環節。作為高度現代化的最重要成果,知識中產群體再生產能力,根本上決定了城市化發展的潛力,發展中國家無法跨越中等收入門檻,通常也是這個環節出了問題。第四,高質量經濟社會發展,需要高質量治理結構支撐,為了應對轉型風險,中國治理結構應從進取性制度建設和防御性制度建設兩方面著手,并要求政府職能轉向促進高質量體系的協同上來。進取性的治理以激發市場活力、培育創新能力為核心,防御性的治理以社會保護為核心,兩者共同構筑起穩健發展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