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蔣頤
“排檔”這個詞,是在十幾甚至幾十年前(要看具體是哪個城市)一夜之間火起來的,而我和它產生交集,應該是剛學做菜的時候。

20 歲上下的年輕人,惦記的總是自己平時吃不到的東西,所以聚會時,北京孩子想的是天津排檔的砂鍋豆腐,天津孩子饞的卻是北京排檔的“麻小”(麻辣小龍蝦),上海孩子就是饞著醬爆螺螄、龍蝦什么的。如果再加上排檔周圍其他“別處買不到”的好吃的,比如這一家的泡芙、那一家的鴨頸,以及炒紅果、火燒、烤面筋、瓜子瓦片等等,就更具誘惑力了。總之,無論是讓一群人能迅速敲定聚會地點的契機,還是讓大家爭論不休的矛盾根源,都是對美食滿腔熱情的向往。
然而,上海排檔特色菜,對我來說不過如此,倒是天津排檔上的一些菜,比如砂鍋豆腐,我到現在也不知道,為什么它會出現在口味通常較重的天津人的菜單上——也許是因為烤串(砂鍋豆腐是烤串店的標配)的味道煙熏火燎,食客需要吃點清淡的來平衡味道?
砂鍋豆腐的做法很簡單,大致就是將白菜、豆腐放在淺淺的小砂鍋里一起燉,用海米提鮮,還會放很多天津人喜歡的粉絲。有良心的店家會用雞湯做湯底,想壓低成本的店家就只放水,再心虛地切兩片火腿腸,欲蓋彌彰地加在鍋子里一起燉。其實,這道菜如果做得精致些的話,是很不錯的居家美食。我就經常在天冷的時候做白菜
豆腐煲(通常還會放芋艿或者檳榔芋)。不過,排檔菜講究的是“快”不是“細”,所以,不敢說誰家的砂鍋豆腐都不好吃,但我認為最好還是不要點。反而是同系列的砂鍋丸子、砂鍋魚頭豆腐之類,可以吃一吃。
北京排檔菜的花頭也很多。畢竟是首都,各路文化都在這里融匯交流,每個人心中的排檔中心位都不一樣,但至少在我游蕩于北京的時段,“麻小” 的統治地位是不容動搖的。男孩子邊閑聊邊把它剝得汁水四濺,紅油順著手心往胳膊肘淌;女孩子翹著蘭花指,小心翼翼地把蝦肉拽出來。背心、拖鞋、金黃色的長卷發、指甲上鮮紅的點點蔻丹,再搭配上抑揚頓挫的京片子,是北京夏天的排檔風景。

可惜“麻小”縱有千般好,對喜肉的人來說,也只能當個看菜,因此我一般就剝兩三斤嘗嘗味道。還好和它搭配的總少不了鹽水毛豆,那東西味道半點都不比“麻小”差。所以對于“麻小”我雖然有點不屑,但每次還是很愿意和哥哥姐姐們在北京吃大排檔。反正和他們不必見外,無論是誰去點菜,都要求多加一份毛豆。
哪里的大排檔都脫不開三教九流的熱烈與快活,但不同的城市,排檔的風情也有著細微的差異。例如,一向和北京作為對標的上海,無論排檔菜的娘家是哪個菜系,提味時總少不了一撮鮮辣粉;青島的大排檔自然也以海鮮為主,特別是辣炒花蛤,差不多每桌都擺著一盤。
青島的大排檔還有一道別樣風景,就是他們的原漿啤酒。每天下午,大桶大桶的原漿啤酒被送到城市各個角落的大排檔中。買酒的人用杯子,用瓶子,用陶瓷缸,甚至用店里免費提供的塑料袋,打了這酒回家消受。當然,如果你打酒是為了在店里喝,老板的熱情自會平添幾分。這種原漿啤酒我喝過兩次,極香。質樸的麥香撲面而來,就像是咬著扎扎實實的全麥面包,酒漿也比普通的啤酒濃稠些,用《龍槍》里的話來描述就是:這麥酒簡直濃得能咀嚼!
另一次印象深刻的大排檔探險,是在新疆布爾津。應該是從喀納斯湖折返烏魯木齊的路上,我隨旅行團在那里打了一次牙祭。不為別的,實在是布爾津的烤魚太有名了!可能因為晝夜溫差大,那里的魚格外肥美,價格也便宜,特別是一種又大又肥的狗魚便宜得不像話,10 元錢一條,足夠你填飽肚子。
大塊的蒜瓣肉松松地附在骨頭上,要不是魚皮包裹著,興許舉著簽子的時候手一抖,肉塊就掉下來了。就這樣一條魚,再來一碗撒了砂糖的酸奶子,吃飽喝足之后,簡直不想回家啦!
繼續往南邊走,觸目所及,沒有哪里的夏天是能離開排檔的。湖北嘛,那一定是池莉筆下的吉慶街。賣鴨頸的漂亮女人,會做三鮮鍋巴的街邊店,一群粗豪得簡直粗魯的男人女人肆意說笑,聲色犬馬,充滿了市井風情特有的生命力。不過據當地朋友說,真正的老饕,是不會去那種宰游客的地方的,就好比北京人不會專門去逛大柵欄,天津衛老爺們想聚一桌時也不會去吃“狗不理”。廣東更不用說,作為“排檔”這個詞的發源地,怎么離得開這一口!再兜兜轉轉到海南,三亞大排檔的親民性雖然需要打個問號,但海口街邊大排檔那一碗一碗的清補涼啊,我愿用全部的熱情歌頌它!
對飲食之道的選擇,往往反映出人的內心世界。鐘鳴鼎食的境界,大概只有廟堂之人才能消受;把平民百姓押到那樣的場合上,多半戰戰兢兢,認為是活受罪。說到“711” 盒飯就想到“社畜”(網絡流行詞,指疲于奔命的上班族),說“星巴克” 的卡布奇諾就會想到白領麗人,說早餐鋪子里的豆漿油條就想到老派人物,也都是用食物的消費方式為人的社會屬性貼了標簽。而排檔對應的,我想,應該就是熱熱鬧鬧的煙火氣吧!
“精致”兩字和排檔無緣。在那里,你盡可以粗放、粗糙甚至粗俗——哪家排檔里如果找不到一桌喝得面紅耳赤的漢子,或者沒幾個侃得口沫橫飛的少壯派,那就算它經營失敗——反正一定不能缺的,是肆無忌憚、來自草根階層的生命力,以及包含其中的更多屬性。所有的一切或許可以概括為“江湖”二字:有豪情,有道義,有一言不合就拍桌的莽撞,也有對了脾氣就是兄弟的爽快。這也是我在前面盤點時沒有提到江浙滬的緣故:雖然江南水鄉的南京、蘇州也有排檔,但沒去過,總覺得氣場違和,江南人消夏納涼時,不是應該一家一戶地關起門來,搖著蒲扇,吃著清淡落胃的家常小菜,輕聲軟語地閑話家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