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元代臨民理政以兼容并蓄為特色,既容納蒙古本土因草原俗而治,又并蓄華北漢地“蒙漢雜糅”諸色戶計制和江南原有南方元素占上風。明“配戶當差”,不分南北,劃一推行,其遷民、授田、屯田、國家直轄役使等,效仿秦西漢;諸戶計與役種相匹配及世襲等,直接襲用元華北體制。元、明在兼容與劃一方面恰走上兩個極端。元兼容雜糅基本適應“南不能從北,北不能從南”等結構性差異,也是蒙古征服先后、因俗而治及行漢法不一使然。但兼容雜糅過度和缺乏劃一,往往失之于粗疏軟弱和乖舛無章。朱元璋劃一推行“配戶當差”,以此構建起朱明皇權與農民間統制、隸屬的政治鏈條,但一味將元華北“諸色戶計當差”當作本位劃一推行,勢必倒退為國家直接役使百姓的“納糧當差”,行之于江南先進地區更顯落伍有害。古代國家臨民理政的核心是采取何種方式統轄百姓和課稅派役,故須重視多元一體的國情和各地差異或不平衡。“一切之法”,未必是符合國情實際的選擇,主干劃一與兼容多樣相結合,當是臨民理政的理想模式。
關鍵詞:元明;蒙漢雜糅;配戶當差;兼容;劃一
DOI:10.16758/j.cnki.1004-9371.2020.04.008
兩千年的帝制傳統社會不甚講究國家的公共權力屬性,但在臨民理政方面卻形成了“天生烝民,立之君使司牧之”等一整套理論,還有著豐富的政治實踐及經驗。蒙古貴族入主中國的元王朝和朱元璋“驅除胡虜”而建立的明王朝,距今僅六七百年,遺風殘韻也難免波及當世。筆者基于前賢研究,以“在兼容和劃一之問:元蒙漢雜糅與明‘配戶當差治天下”為題,試作扼要論述。
關于元代國家治理,人們最熟悉和容易達成共識的有二:一是四等人民族壓迫,蒙古人和色目人受優待,漢人和南人受歧視,“內北國而外中國”政策有利于分割牽制,卻加深了族群間裂痕;二是忽必烈等諸帝既行漢法,又存蒙古舊俗,“蒙漢雜糅”當是與元王朝共始終的政策精髓與理念。二者又密切聯系和表里支撐,前者多為外在,后者多為精髓本質。
我們不妨來觀察在分割牽制格局和“蒙漢雜糅”支配下蒙古草原、華北漢地和江南三大區域內官民構成、賦役形態等方面的兼容并蓄與因俗而治。
1,蒙古草原
大漠南北草原為蒙古游牧民的棲息地,成吉思汗又肇基于漠北。忽必烈遷都后,大漠南北起初統屬于中書省直轄區“腹里”。又陸續在漠北設立益蘭州等五部斷事官、和林宣慰司、和林行省、稱海宣慰司等。還有北平王、晉王、懷寧王、郯王等出鎮。大漠南北的蒙古草原部民基本維持原九十五大千戶組織,軍民合一,長官世襲。盡管經歷海都等叛亂,千戶部眾多有離散,元中葉后漠北恢復和平,數十萬蒙古部眾陸續東歸,蒙古大千戶組織基本未變。另有被擄掠色目人、漢人組成的諸色戶計及官署,如隨路諸色民匠打捕鷹房都總管府所轄太祖四大斡耳朵“口子迤北”諸色人戶,史秉直管領10余萬家降民,稱海一帶欽察等哈刺赤萬人等。漠南草原的全寧路、應昌路、寧昌路、德寧路、凈州路、集寧路、砂井總管府等所管轄的,也主要是工匠等私屬人口。換言之,蒙古草原的百姓構成,大致是成吉思汗時期“氈帳墻有的”百姓(千戶游牧民)及“板門有的”百姓(來自擄掠的諸色戶計)主輔配置的延續,草原大干戶和諸色戶計官署或投下領地路州則分別管轄這兩類人口。草原千戶民的牛羊抽分,“數及百者取一,及三十者亦取一。”還提供兵役和站役,如《黑韃事略》“草地差發”所云:“其民戶皆出牛馬、車仗、人夫、羊肉、馬奶為差發。”
足見,蒙古草原主要是按照千戶、抽分等舊制來治理,由朝廷或投下諸色戶計官署及領地路州管轄被擄掠人戶,則居其次。這種舊制體現著“蒙漢二元雜糅”中蒙古的一極,是因草原俗而治蒙古。
2,華北漢地
大蒙古國時期,華北漢地實行委任漢世侯的間接統治,軍民兼領,世襲罔替,相當于蒙古千戶制與唐藩鎮舊制的混合。忽必烈以漢法治漢地,廢黜漢世侯,推行軍民分治和官吏遷轉,重建路府州縣官僚制。還筑大都城及皇宮、官衙,手工業局院、昔寶赤鷹房等在大都附近也設置頗多。山東河北、河南淮北、陜西四川三蒙古軍都萬戶府所轄十余個蒙古軍、探馬赤軍萬戶分別屯駐在山東、河北、河南和陜西一帶,少量蒙古諸王及其部眾亦留駐于山東、山西中北部。還有漢軍萬戶奧魯長期居留。這無疑增加了蒙古等軍人及部眾在華北漢地的數量比重。由于較多軍前擄掠、食邑分封及私屬分撥,華北漢地的諸色戶計及官府相當多。據有關研究,迄至元七年(1270年)中原民戶總數約140萬戶,漢軍軍戶達30萬戶以上,站戶數超過軍戶,若加上鹽戶、儒戶、僧戶等,民戶只是略多于其他諸色戶計。通常是路府州縣主要管轄民戶,軍戶、站戶、鹽戶、僧戶等戶計則各有官司。無論是官府設置,抑或數量,華北漢地民戶與其他諸色戶計幾乎是旗鼓相當。華北“漢地差發”,亦呈現民戶和其他諸色戶計兩大類:民戶承擔的稅糧,“驗丁”納丁稅粟二石,還有科差和雜泛差役;軍戶提供兵役,站戶提供站役,其他戶計依職業為官府或投下供役,或地稅畝粟三升。
總之,華北漢地是以民、軍、站等諸色戶計來編組全體百姓,且按路府州縣和其他戶計官府兩大系統分別治理,還曾在漢世侯和蒙古軍府等環節摻入草原千戶制元素。民戶賦役大體停留在唐前期“租庸調”以身丁為本的階段。其他戶計賦役則與北朝“兵戶”、“百工”、“伎作戶”等類似。這種諸色戶計體制當是典型的“蒙漢二元雜糅”而治,蒙、漢元素往往難分伯仲。
3,江南
平南宋過程中,大部分地區是招降而非武力攻略。忽必烈又實行“安業力農”和保護江南工商業的政策。盡管設置行省、宣慰司和路府州縣達魯花赤,派駐數十個漢軍萬戶分翼鎮戍,盡管“四等人”制和諸色戶計制均有移植,但后二者只是部分嫁接。我們注意到,《至順鎮江志》中“南人”內,儒、醫、馬站、水站、遞運站等其他戶計不及20%。《至正金陵新志》集慶路“軍站人匠”、“醫戶”等也僅占本路南人的13.7%。昌國州“儒戶”、“灶戶”等戶計僅占總戶數的4.57%。嘉興路“儒”、“僧”、“尼”等戶計更少至總數的1.29%。元江浙行省上述3路1州占80%以上的民戶內“富戶每有田地,其余他百姓每無田地,種著富戶每的田地”,依然如故。由于元朝在江南統治較粗疏,難以深入基層社會,又兼儒學教育延續和科舉恢復所形成的“多族士人圈”,南人富民士大夫在經濟文化上的支配得以維持。江南賦稅與北方大不相同,主要實行秋、夏二稅制,“此仿唐之兩稅也”。秋糧征稻米等,依田土肥沃分三二十等;夏稅襲南宋舊例,多以秋糧基數攤實物或折鈔。雜泛差役中差役頗重,雜泛明顯不及北方。正如英宗初中書省奏議:“亡宋收附了四十余年也,有田的納地稅,做買賣納商稅,除這的外別無差發,比漢兒百姓輕有。”
就是說,元江南統治大抵是以行省等對南宋路州縣略加改造,賦役則承襲南宋而略作變通。政治軍事上蒙元制度較突出,賦稅經濟則沿用兩宋式的“不抑兼并”及貧富懸隔。從臨民理政的核心部分賦稅勞役及土地制度看,南方原有元素占上風。
概言之,元代雖實現了政治統一,但蒙古草原、華北漢地和江南三大區域內官府構成、賦役形態等并非整齊劃一,并沒有實行完全一致的制度或政策,而是各從本俗,因俗而治,尤其是賦役上的南北異制比較顯著。兼容并蓄,正是元臨民理政的特色,既容納蒙古因草原俗而治,又并蓄華北漢地“蒙漢雜糅”諸色戶計制和江南原有南方元素占上風。
明“配戶當差”體制,奠基于洪武和永樂年間的移民、授田與軍民屯田。
明太祖和成祖時期,實施了歷史上規模空前的官府強制移民。據曹樹基統計,墾荒移民近700萬。連同衛所軍戶和屯田移民等綜合計算,數量多達1100萬人。規模巨大的強制移民,對明初恢復經濟和重建有效統治具有重要的奠基效用,同時又是城鄉居民結構的一次重新“洗牌”,對近古社會的影響甚為深重。
明初移民多與官府“授田”墾耕政策相結合而推行。如針對元末戰亂土地較多閑置荒蕪,洪武三年(1370年)五月設司農司,掌管移民河南墾耕和“計民授田”。同年六月,遷蘇州、松江、嘉興、湖州、杭州五府“細民無田以耕”者四千余戶赴鳳陽墾殖荒廢田地,“就以所種田為己業。”洪武七年(1374年),又遷徙包括豪富在內的江南民眾14萬人赴鳳陽墾耕。永樂十四年(1416年)十一月,遷徙山西、山東、湖廣無業流民2300余戶,赴保安州墾荒。北方城郊招民耕種,人給田十五畝,菜地二畝。另一處碑銘亦載:“圣上軫念江南之民無田者眾,而淮甸多閑田,詔所在民之無田者例遣鳳陽而人授之田。”授田墾耕,有益于解決耕者有田、恢復農業經濟和保障稅源等。據學者有關統計,700萬民籍移民占全國民戶的10.8%,其墾田數45萬頃,也占全國納稅田土的近十分之一。
隨著統一戰爭的逐步推進,明代軍屯和軍籍移民,也自南向北、由東向西地展開。尤其是遼東、薊州、宣府等北邊,號稱有明一代軍屯比較集中的區域。明廷規定,邊地三分守城,七分屯種,內地二分守城,八分屯種。明初各衛所因征戰戍守而奉命遷移設置,以及“軍余”、“舍丁”等家屬隨營屯種,衛所軍屯本身就構成了較大規模的軍籍人口遷徙,且成為全國移民的重要部分。據學者有關統計,明初1100余萬軍民大遷徙中,軍籍移民就達400余萬,占全部軍籍人口的78%,占移民總數的36%。
在移民、授田與軍民屯田充當明“配戶當差”體制基礎的同時,黃冊制和里甲制又為“配戶當差”的成型提供了強制前提或框架保障。
洪武二年(1369年),朱元璋下詔:“凡軍、民、醫、匠、陰陽諸色人戶,許以原報抄籍為定,不得妄行變亂。”加洪武十四年(1381年)編造賦役黃冊制,正式規定民、軍、匠三大類人戶籍屬。還有灶籍的制鹽戶以及僧、道、馬戶、菜戶、樂戶等,一概就地附籍。賦役黃冊制在全國統一實施,由此而成民戶(糧戶)、軍戶、軍匠戶、匠戶、灶戶(鹽戶)、驛站戶等80余種戶役名色。大抵是役皆永充,役因籍異,役有役田,以戶供丁,實乃“僅次于奴隸制”的全民當差。直到明末王夫之等依然認同“役其人,不私其土,天之制也”。這與包含“主戶”、“客戶”租佃關系的宋代戶籍制迥異,直接承襲的又是前述元華北漢地等諸色戶計制。里甲制與黃冊制相配套,或吸收元千戶制等十進位因素,通常在“都”范圍內編制,其職司為催辦錢糧,勾攝公事。與宋元里正主首等鄉役比較,管制束縛及實際負擔有所加重。實質是將百姓管束附籍以供賦役,以“建立一種‘劃地為牢的社會秩序”。
朱元璋先削平江南群雄,平定陳友諒后即實施“部伍法”,衛所軍戶制同樣是起步于江南,而后借北伐、西征和軍事政治統一而推行全國。洪武元年(1368年),為修筑南京城,施行驗田出夫的“均工夫役”,每頃每年出夫1人,農閑赴京師服役30天。此舉主要實施于江南,其僉派徭役不計身丁而計田畝,盡管含有照顧租佃等內容,但畢竟是徭役在江南的全面回潮,且達到了35萬丁夫的較大規模。上述衛所軍戶制和“均工夫役”以及黃冊的前身戶帖等,表明洪武初“配戶當差”在江南漸成濫觴。
諸多軍民被強制遷徙,實施授田和屯田,在田土及生計上依賴國家,又以黃冊和里甲制管束之。正如梁方仲先生精辟歸納:“人戶以籍為斷”,皆世其業;各類戶籍的劃分,大致以滿足最簡單的經濟生活需要為依據,造成了全國各地無數分散的自給自足的小單位;人民的流動、遷徙,是受限制的;對于賦役的負擔,采取連帶責任制;最核心的是“對農民建立一種直接統治和隸屬底關系。”與秦西漢隋唐相比,明代上述臨民理政具有三個特征:其一,以世代不易的民戶、軍戶及其他諸色戶計等,直接隸屬于國家,在軍、民戶計的場合耕戰分途,在軍屯的場合兵農合一,嚴格地說,算是融入元諸色戶計制因素的軍民耕戰,王毓銓先生徑直概括為“配戶當差”。其二,授田數因地制宜,但一概編入黃冊和里甲,徭役、兵役復活及依附官府等轉而強化,藉以增強國家對百姓的人身控制和全民服役的根基。其三,實行抑制商賈及“海禁”。
需要說明的是,明“配戶當差”治天下,是由秦西漢編民耕戰與元諸色戶計制二者混合為成的。前者當是朱元璋標榜效仿劉邦而遠紹秦西漢編民耕戰的傳統,后者則是近承元制。在遷民、授田、屯田、國家直接統轄役使百姓及重農抑商等環節,明朝主要承襲秦西漢。而在以諸色戶計和全民當差制等環節,明朝直接“受惠”于元。就與前述元三大區域理政的源流關系看,其諸色戶計當差又徑直承襲元華北漢地體制,作為楷模劃一推行全國,而且是自江南起步。此乃明“配戶當差”的由來。換言之,明帝國以長城為界與北元對峙,主要轄區囊括華北漢地和江南兩大區域。又兼元朝國祚不足百年,上述兩大區域的社會經濟結構及文化差異一直延續至明代。歷史居然呈現詭異之相:朱元璋父子無視這種差異,簡單拿來元華北漢地制度,亦即蒙漢雜糅的諸色戶計當差作為楷模,進而變通升格(由隸屬投下或朝廷變為一概隸屬朝廷)為“配戶當差”,而后不分南北以治天下。
綜上所述,元代以兼容并蓄和差異性的臨民理政為特征,明代則以不分南北劃一“配戶當差”為特征。元、明似乎恰恰是在兼容與劃一方面走了兩個極端。
元兼容雜糅,各存本俗,造成蒙古草原、華北漢地和江南差異性理政的鼎足而立。基于成吉思汗合法繼承者與治理中國第一人的兩重身份,忽必烈等不得不做兼顧蒙、漢的“兩面人”,不得不實行蒙漢二元雜糅。至元后期權相桑哥與葉李等南人官員過從甚密,又促使忽必烈對南人士人才俊的態度一度優于北方官僚士人。這些都是元蒙古草原、華北漢地和江南等差異性理政鼎足而立的基本背景或動因。兼容雜糅無疑基本適應了上述三區域生產方式、社會經濟結構及軍事征服先后等實際情況,因此在當時是行之有效的,且有利于社會穩定和上述三區域對統一國家的政治文化認同。
問題是元兼容雜糅過度,缺乏劃一。趙天麟曾批評:“然其曹奢魏褊,楚急齊舒……若夫方方異政,縣縣殊俗,不為一新,何成盛化?”胡祗通亦云:“……南不能從北,北不能從南。然則何時而定乎?莫若南自南而北自北,則法自立矣。”兼容過度和缺乏劃一的直接后果就是國家政策喪失有力的指導及清晰性,容易流為寬泛和難以落實的“官樣文章”。在蒙古因草原俗而治、華北蒙漢元素難分伯仲和江南原有元素占上風的情勢下,趙天麟“得乎中而止”說,似難做到。胡祗通“莫若南自南,而北自北”說,倒是面對現狀的無奈表達。有人曾列舉元不足百年而亡的七項原因:官吏貪墨、軍隊腐化、貴人荒淫、南方經濟崩潰、階級矛盾、饑荒薦臻、海漕阻隔。筆者認為,兼容雜糅過度和缺乏劃一,往往失之于粗疏軟弱和乖舛無章,雖然在短時期內行之有效且有利于社會穩定,但時間一長就無法應對接踵而來的復雜社會矛盾,故而較早造成社會矛盾尖銳、南方經濟崩潰之類的危機,看來元朝不足百年而亡,此項政策難辭其咎。
明“配戶當差”劃一治天下,其全民當差直接襲用元華北“諸色戶計當差”,同時在遷民、授田、屯田、國家直接役使百姓及抑商等環節,又主要效仿秦西漢編民耕戰。這不僅是對元一味兼容的“矯正”,重要的是能適時實現戰亂后土地與勞動者的結合,充當朱明皇權與農民間統制、隸屬的政治“鏈條”,達到藏富于國和舉國動員,無疑成為削平群雄和締造明帝國的利器“法寶”。尤其是朱元璋為乞丐和尚出身,毫無家族、財富等實力,這種利器“法寶”愈顯至關重要。
朱元璋劃一推行與元華北漢地有直接淵源聯系的“配戶當差”,還與其濃厚的中原情結密不可分。朱元璋起家于濠、泗,“習勤苦,不知奢侈,非若江南耽逸樂者比”,文化習性更像是中原漢人。又兼蘇松“大戶”士人黨附張士誠,朱元璋始終對江南士人缺乏足夠的信賴。雖然他定鼎金陵,但建都詔書又稱“大梁”為北京,且早有“都汴、都關中之意”,這頗符合傳統的中原正統論,故無可厚非。朱元璋北伐“檄諭”曰:“天運循環,中原氣盛”,“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確實能有效動員以中原為搖籃的廣大漢族民眾。然而,拘泥于中原本位就未免失策。殊不知金元之中原,已非秦漢之中原。由于契丹、女真、蒙古相繼南下入主,無論經濟文化抑或社會結構,此時的中原已帶有較多北方民族元素。明初搞中原本位大一統,實際就是將元華北漢地“諸色戶計當差”當作本位來劃一推行,勢必會倒退為直接役使百姓的“納糧當差”。而以之推行于江南,更屬于過時政策實施于先進地區,其翦滅富民和顛覆江南農商并茂秩序的負面作用突出。嘉靖以降變通“祖制”,開海禁,改行“一條鞭法”,逐步向“完納錢糧”過渡。從“舍丁稅畝”、“納糧當差”到“完納錢糧”的正反合,亦能窺知明“配戶當差”治天下的落后性。
從元、明臨民理政的兩個極端,可以獲取如下有益啟迪:
臨民理政的核心是采取何種方式統轄百姓和課稅派役,故而必須重視我們多民族統一國家的國情,必須重視各地域的差異和不平衡。早在兩千年前,司馬遷列舉楚、越、秦、夏、梁、魯、三河、宛、陳、齊、趙、燕、代等不同地域的風土人情及產業生計的同時曾精辟指出:“故善者因之,其次利導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司馬遷算得上順乎差異和兼容多樣的先覺者。王夫之也認為:“南北之殊風,澤國土國之殊壤,民異利,士異教。”“天下之大,田賦之多,人民之眾,固不可以一切之法治之也……而不可以合南北,齊山澤,均剛柔,一利鈍,一概強天下以同而自謂均平。蓋一切之法者,大利于此,則大弊于彼者也。”“一切之法”,未必是符合國情實際的選擇,兼容與劃一相輔相成,主干劃一與兼容多樣相結合,當是多民族統一國家臨民理政的理想模式。尤其是中唐前后以“兩稅法”為代表的賦役制幾乎都放棄了以往的“合南北,齊山澤,均剛柔,一利鈍”,而是力求做到兼容中有劃一,主干劃一中有兼容,既劃一又不劃一。即使是唐初均田、租庸調、府兵三大制度作為帝國的劃一制度,也主要實施于北方,同時兼顧江南實際,幾乎未見施行。這恰體現主干劃一與兼容多樣相結合,有利于唐均田、租庸調、府兵等立國體制與“兩稅法”等演進趨勢的博弈整合,以順應“唐宋變革”的歷史潮流。
主干劃一與兼容多樣相結合,還需要堅持與時俱進,適當選定既較先進又有相當根基者作為主干。普遍推行時又非絕對劃一,需要顧及落后部分,更需要重視主干的先進帶動與引領。譬如,唐德宗朝“兩稅法”、明萬歷“一條鞭法”和清雍正“攤丁入畝”,既主干先進,又非“一刀切”。尤其是“攤丁入畝”,清入關80余年后即迅速推行超越“一條鞭”的新法,令人不能不嘆服康熙六次南巡及雍正決策的眼光智慧。而且,有的攤丁于地賦銀,有的攤丁于地糧,有的攤丁于地畝,各地多結合實際予以變通,兼顧了“殊風”、“殊壤”、“異利”、“異教”等地域差異。
[作者李治安(1949年—),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天津,300191]
[收稿日期:2020年5月6日]
(責任編輯:李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