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今稱為“周禮”的《周官》,是一部本不在六藝之科的晚出之書。兩漢經學家出于政治及學術的考量,曾分別在不同時期極力推動它躋入禮經或書經系統,以為之謀取大一統時代儒術獨尊背景下的官學地位和光明前景。最終,它以“周禮”的名義進入六藝范疇之內,并越過今稱為“儀禮”的《禮》,崛起為三禮首經。《周官》在早期流傳之際,曾通過司馬遷的稱述,在書經領域投下虛幻的影像。今古文《尚書》之中,并不存在一個名為“周官”的篇目;有之,則自西漢后期張霸依據《史記》等書的相關記載,偽造“百兩篇”始。《周官》的學術演進及影響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是作為“外來者”奪嫡繼統,坐上禮經的頭把交椅;二是在書經系統催生若干層面上的“偽《周官》”,以及論者所想像的“曾經存在過”的“真《周官》”。
關鍵詞:《周官》;《周禮》;《尚書》;《史記》;《書序》
DOI:10.16758/j.cnki.1004-9371.2020.04.011
“周官”用作經部文獻之名,通常而言,指稱對象有二。一是后來成為三禮首經的《周官》,亦即今之《周禮》。“周禮”是《周官》的后起名,其書原不在六藝之科,經過王莽、劉歆、鄭玄等人的持續表彰,才以周公所制之禮的名義崛起為禮類經典。二是作為《尚書》古文篇目之一的《周官》。盡管傳世本《尚書》中的《周官》系偽古文甚明,但人們仍愿意相信,世間曾經存在過真正的古文《周官》。這兩種指稱對象之間的關系,也是歷久彌新的話題。晚清經學大師孫詒讓以為,《周禮》之所以改為今名,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為了避免與《尚書》中的《周官》重名。孫氏的說法影響甚廣,且有漸演為“常識”之勢。但此說的提出及其正誤,均牽涉到對禮經、書經領域若干歷史問題的推斷和認識。比如,“《尚書》有《周官》之篇”這一看法究竟如何產生,并廣為學者所接受?《周官》(《周禮》)作為六經以外的晚出之書,究竟如何躋入禮經系統?《周官》(《周禮》)在學術演進過程中,又與書經系統產生過何種關聯?因上述諸問題頗有剩義可發,故不揣愚淺,試加論述如后,祈請方家學者不吝指正。
因唐政府命顏師古等人為之考成“定本”、孔穎達等人為之纂成“正義”而通行天下的傳世本《尚書》,實為東晉豫章內史梅賾所進獻的,在秦博士伏生于漢初所傳今文篇目的基礎上,摻入二十五篇偽古文而制成的五十八篇真偽混編本《尚書》。經過宋以來學者,尤其清人閻若璩的詳細考證,這一公案已基本定讞。《尚書》學名家劉起釬先生,也已對相關歷史作了至為清晰明白的總結性論述。其中列為《周書》第二十二篇的《周官》,即屬于二十五篇偽古文之一。明代學者梅鷟以為,“蓋《周官》一篇,全是約《周禮》一書而成之”,惟在細節處理上,又雜取周漢問典籍加以補苴。梅鷟所論大體近是。
其實早在梅賾獻書三個多世紀以前,便已出現《尚書》大規模造偽的先例,而所造偽《書》之中也有一篇名為“周官”的文獻。據班固、王充記載,漢成帝在位期間,曾詔求天下能通古文《尚書》的學者,東萊人張霸以“百兩篇”膺征。然而,當漢政府命學者以國家所藏今古文《尚書》加以考校時,卻發現張霸所獻的這部《尚書》全出偽造。其造假手段一是將今文二十九篇拆分為數十篇,二是從他所精通的《左氏春秋》里摘錄出相關文句加以推演,由此創作出《尚書》經文一百篇。“百兩篇”除去經文百篇,尚余兩篇,這兩篇則是對各篇《尚書》(自然也包括《周官》)解題文字——即所謂《書序》的集中著錄。
當時學者只判定“百兩篇”中的百篇《尚書》為假,至于著錄到其余兩篇中的百篇《書序》,則普遍以之為真,并逐漸將著作權坐實到孔子名下。斷《書序》為真的理由,倒不難索解。因為這些文字大多見于《史記》,而太史公因職務關系得以遍閱“天下遺文古事”,并且在《史記》中留下了孔子“序《書》”、“序《尚書》”之類的記載。論者自然以為張霸所獻的百篇《書序》,遠在數十年前就曾為司馬遷所引,而司馬遷也已斷之為孔子所作。如果說,在“孔子作序”這一主張坐實為流行觀念的過程中,與張霸大致同時而生年也許略晚的揚雄、劉歆,留下的直接論述尚嫌含混難斷的話,那么到東漢前期,班固將劉歆《七略》刪述為《漢書·藝文志》時,已徑言孔子纂次《尚書》“凡百篇而為之序,言其作意”,持論至為清晰。東漢中后期的經學大師馬融、鄭玄皆承襲此說,并且除了訓解《尚書》通行諸篇之外,還特意為百篇《書序》作注。這一派的總體認識,是張霸根據百篇《書序》,偽造了百篇《尚書》;百篇經文雖屬新的偽作,百篇序文卻是舊的真傳。
但自宋代以來,學者們多疑《書序》非古。朱熹以為“《書序》恐只是經師所作”,“決非夫子之言”。熊朋來則謂“作《書序》之人必出于《史記》之后”,因為《康誥》的序文明顯不合乎經文之義,卻合乎《史記·衛康叔世家》對《康誥》的解讀。到了清光緒年問,有兩位大學者秉持與熊朋來類似且又更進一步的看法。先是吳汝綸在《尚書故》中指出,“《書序》殆出《史記》之后,依史文為之,而不盡用史說耳”;接著康有為又撰《書序辨偽》,考明“《史記》所載篇目,乃《書序》襲《史記》,非《史記》采《書序》”。吳氏、康氏皆對《書序》有詳細條辨,而前者持論尤為平允。二家所主《書序》襲用《史記》一說,至為精當正確,足以定千古之是非。這一派的總體認識,是百篇《書序》亦屬西漢后期偽作,乃抄撮演繹《史記》之說而成。至于偽造《書序》之人,金德建、劉起釪、楊緒敏諸先生均推定為張霸,其說實較前賢屬之劉歆更為可取。
敷陳至此,可對《尚書》系統《周官》篇的情況略作集中梳理,以便后文進一步討論。其一,今存五十八篇《尚書》中的《周官》,是東晉初年梅賾所獻偽古文之篇;已逸“百兩篇”中的《周官》,是西漢后期張霸所造偽古文之篇。其二,梅賾《尚書》的偽篇,乃采擇百篇《書序》舊題,按序而造;張霸《尚書》的偽篇,乃與百篇《書序》協同偽造。其三,百篇《書序》中的“周官”篇題及序文,是根據《史記》中的相關材料抄撮而成。其四,西漢時期真正可靠的今古文《尚書》譜系,亦即伏生所傳今文二十八篇(加《太誓》為二十九篇)與孔壁所得古文五十八篇,均無《周官》。合上述四條以觀,認為《尚書》之有《周官》,其實是張霸在造序之時解讀《史記》所載而得出的看法。問題在于,張霸的解讀是否準確呢?
今稱為“周禮”的《周官》,直到漢景帝統治后期,才由民間進獻給篤好古學的河間獻王劉德,至漢武帝統治之初,又由河間國進獻至中央政府。此書誠然晚出,但在武帝朝成長起來的史學家司馬遷已然能夠讀及,并且在《史記》中留下了明確征引。《封禪書》云:“《周官》曰:冬日至,祀天于南郊,迎長日之至。夏日至,祭地祗。皆用樂舞,而神乃可得而禮也。”錢穆、詹劍峰、王鍔等先生均已考證指出,這段話是對《周禮》“大司樂”職文的意引。即此可知,太史公此處所說的《周官》,乃是確指后來改名為“周禮”的這部書。此外,太史公在《封禪書》中還提到“群儒采封禪《尚書》、《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從與《尚書》的并列關系以及所采“望祀”、“射牛”之事來看,此處所說的《周官》,亦是確指后來改名為“周禮”的這部書。
問題在于《周本紀》、《魯周公世家》的相關表述。因前修時賢論及,每與《書序》糾纏在一起,故不妨一并抄錄如下:
成王既黜殷命,滅淮夷,還歸在豐,作《周官》。(《書序》敘《尚書·周官》)
成王……既絀殷命,襲淮夷,歸在豐,作《周官》,興正禮樂,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頌聲興。(《史記·周本紀》)
成王在豐,天下已安,周之官政未次序。于是,周公作《周官》,官別其宜。(《史記·魯周公世家》)。
古代學者,尤其宋以前學者,受“孔子作序”之說影響甚深,以為《書序》乃古傳可靠文獻而太史公襲用之,故謂《周本紀》、《魯周公世家》所述之《周官》,系《尚書》真古文之篇。此固囿于時代觀念之誤,不足為怪。關鍵是很多學者業已辨明《書序》抄襲《史記》,卻仍然不能擺脫舊說羈絆,把《周本紀》、《魯周公世家》中的《周官》,判定為太史公所曾經聞見的《尚書》逸篇。那么,論者如此判定的理由何在呢?
徐復觀先生有一段論述頗具代表性,盡管他對《書序》的理解稍涉迂曲。徐氏在《周官成立之時代及其思想性格》一書中寫道:
另一間接證據為《史記·魯周公世家》謂“周之官政未次序,于是周公作《周官》,官別其宜。作《立政>>,以便百姓”。《立政》為《尚書》中的一篇,則史公此處所說的《周官》,亦必為《尚書》中的一篇。凡《魯周公世家》中所述周公制作的,皆不出詩書所載,所以《史記·封禪書》引有“周官”曰凡三十一字,亦必系《魯周公世家》中所述的《周官》,是史公確曾看到《尚書》中的《周官》。
徐氏的第一項意見,是《史記》上下文所述文獻理當同源,故據下文所述《立政》為《尚書》之篇,來斷定上文所述《周官》亦為《尚書》之篇。然考以《史記》他篇體例,其說恐不可從。譬如,《宋微子世家》先述箕子作《箕子操》,次述箕子陳《鴻范》九等,次述箕子作《麥秀》之詩;其中,《鴻范》(亦即《洪范》)固為《尚書》之篇,而《箕子操》、《麥秀》卻是五經之外的文獻。徐氏的第二項意見,是《魯周公世家》所說的周公制作,皆未超出《詩》《書》的范圍。劉起釪先生在梳理《史記》所載《尚書》篇目時,大概也持相近意見,從而據《魯周公世家》中的周公戒伯禽之語,輯出一個題為“戒伯禽”的“《尚書》逸篇”。實際上,太史公并沒有給出任何暗示,來表明這段戒語出自《尚書》,而這段戒語也并非像劉氏所說的那樣,獨見于《史記》稱引。《史記》所引者只有寥寥數語,更詳盡的版本則見于《韓詩外傳》、《說苑》兩書。后兩者所引戒語皆以《詩·長發》“湯降不遲,圣敬日躋”收尾點題,其行文風格至為淺近流暢,與《尚書》絕不相類。綜此以觀,所謂“戒伯禽”一段,當為西漢今文《詩》家假托周初圣賢而演說成的道德說教故事,太史公采之入史而已。劉氏的“《尚書》逸篇”說既不成立,徐氏的此項意見自然也不成立。徐氏的第三項意見,是《封禪書》所稱引的《周官》即為《魯周公世家》所述及的《周官》,亦即太史公所看到的《尚書》中的《周官》。徐氏判定《封禪書》、《魯周公世家》所稱引的《周官》同系一書甚是,但他對于《封禪書》的稱引,顯然是用“忠實的文字迻錄”去衡量,故以為太史公所稱引者為《周禮》所無。然而,古人的稱引至少還有“撮述大意”這種形式,而錢穆先生等人也早已剖明,《封禪書》“周官曰”之后的三十一字正是撮述《周禮》“大司樂”職文而成。
實際上,《周本紀》、《魯周公世家》所說的《周官》,指的也是今稱為“周禮”的《周官》。司馬遷敘次三代史事,借重五經,卻未局限于五經。他在屬辭紀事之時,又慣于將經典書篇的創作連同其創作背景,一并作為敘事內容融入史文之中。故而本紀、世家各篇,屢見“某王某公如何如何而作某某”的行文體例,與現在的年譜作者每每敘明譜主某時某地某背景下創作某一詩文的做法頗為相似。然而三代王公之于五經,能夠用“作”字標明其責任關系的,畢竟為數有限。以太史公的觀念進行考察,《春秋》孔子所作,他人不得言此;《禮》“記自孔氏”,孔子以前只能就制度言之;《易》之八卦作自伏羲,惟三百八十四爻演自文王;《詩》為美刺風戒之辭,列代王公圣賢多作為吟詠對象而存在;惟《尚書》訓誥誓命之篇,多假王公口吻為之,故得以言“作”者獨多。凡此皆由史料自身屬性造成,毋須過度解讀。五經之外的材料,太史公予以采信、取之入史而又謂為某王某公所作者亦頗不少,前文所述《箕子操》、《麥秀》、“戒伯禽”故事皆如此,此處之《周官》亦然。
《周官》(《周禮》)在漢武帝時代的實際命運,并不像今古文紛爭既起以后學者們所描述的那樣落魄悲慘。當時為準備封禪大典,群儒曾采擇《尚書》、《周官》、《王制》等書草擬儀注;這說明在面對國家祀典重大議題時,《周官》與《尚書》、《王制》一樣,同被視為可以信賴的古制文獻。不特如此,《封禪書》概述周代祭祀制度,曾明撮《周官》之意、暗引《王制》之文以代史家敘事之言,可見司馬遷本人亦將《周官》視為可靠的周代政典。既然《周官》可靠,而它所描述的又是一套秩序井然的職官體系,那么對于這套體系的成立,志在“通古今之變”的太史公當然要根據他所掌握的知識,作出一個基本的事實判斷。倘若推之過早,則周之君臣尚忙于翦商、平叛,無暇于完整的制度建設;倘若推之過晚,則周代禮樂文明的奠基者周公已然歸政、崩殂,此類大綱大法的設計又將屬之何人?因此,把成立時間推定在天下粗安、成王在位而周公攝政之時,較為合理。這也正是太史公在《周本紀》和《魯周公世家》中所表達的看法。
《周本紀》謂成王在豐而“作《周官》”,《魯周公世家》則謂“成王在豐”而“周公作《周官》”,兩種說法并不矛盾。姚際恒疏通道:“云成王作者,不必成王自作;云周公作者,亦奉成王命為之也。”所論頗為近理。《魯周公世家》的具體記載,適足以印證其所述之《周官》即指今之《周禮》,因為次序官政、官別其宜正是《周禮》的內容特征。考慮到一則太史公及武帝朝群儒普遍信任并曾采擇稱引《周官》(《周禮》)一書,二則伏生所傳今文《尚書》及孔壁所得古文《尚書》皆無題為“周官”的篇目,三則百篇《書序》又是后出偽造文獻,因此我們固無任何理由舍有從無,認為此兩篇《史記》所述之《周官》非指《周禮》,而是指一個無從追索的《尚書》“逸篇”。《周本紀》的相關史文,則適足以表明太史公乃雜取各種材料,以概述成王君臣在豐京的制度制作。這段史文,論者通常讀至“作《周官》”絕句,其實當讀至“頌聲興”為止:
成王……歸在豐,作《周官》,興正禮樂,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頌聲興。
“作《周官》”,按古人行文慣例,即兼表“作周官”之義。《周官》(《周禮》)設官分職,秩序井然,太史公既相信此書,則據之描述成王君臣的官政建設,理所當然。“興正禮樂”云云,取材于伏生一系的《尚書》經說。伏生弟子張生、歐陽生等裒輯師說而成《尚書大傳》一書,其中所記周公歸政成王之前的最后一樁盛舉,便是“制禮作樂”。太史公引之,稍稍變易其辭而已。官政既修,禮樂既興,四海安定,百姓和睦,乃形之于吟詠,此即《詩經》中歌頌成王功業的各類篇章。鄭玄《詩譜序》云:“及成王、周公致太平,制禮作樂,而有頌聲興焉,盛之至也。”足與太史公之文相參證。由此可見,《周本紀》的上揭敘事,乃取材于《周禮》、《尚書大傳》、《詩經》諸書,并非如論者所想像的那樣專賴《尚書》經文。
綜前所述,《周本紀》、《魯周公世家》所說的《周官》,就是《封禪書》所說的《周官》;整部《史記》只記載了一部《周官》,而這部《周官》就是今之《周禮》。筆者在上一節已經述及,“《尚書》有《周官》之篇”這一看法的誕生,導源于張霸造序時對《史記》的解讀及抄錄。既然《史記》所載《周官》確指今之《周禮》,那么張霸的相關理解自屬誤讀,而《尚書》之有《周官》自屬因誤讀而產生的幻象。
東漢經學家對《周官》歷史的描述,多用及春秋筆法,并不宜徑作真實史料看待。比如,馬融曾在《周官傳序》中寫道,此書“既出于山巖屋壁,復入于秘府,五家之儒莫得見焉”,至劉向、歆父子校書,“始得列序,著于《錄》《略》”。所謂“五家之儒莫得見焉”云云,顯非寫實之辭,因為《史記》、《漢書》都已明確記及武帝朝群儒對《周官》的稱引采擇,這一點從辟《周官》的臨孝存(或寫為林孝存)那里也可以得到印證。馬融的主要意圖,一是將諸儒反對《周官》立經的背景,由知識界久已知見其書,改為未曾知見其書,從而銷解反對意見的理性成分。二是將《周官》西漢無師承且來路不明問題,轉化為贏秦酷烈之政的流毒遺害問題。在馬融的敘事結構中,贏秦立國施政的基本路線與《周官》所存“周公致太平之跡”相反,“故始皇禁挾書,特疾惡欲絕滅之,搜求焚燒之獨悉”。其言外之意不難推知,《周官》既已復出于世,而諸儒不能顯揚之以發明圣王之道,豈非如盲瞽不見日月之光,而強漢亦與暴秦無異?馬融是《周官》的忠實擁躉,所以他的敘述多維護之辭。年輩略晚的臨孝存則不然,他是《周官》的批判者,而且在批判之時假借了皇室的權威,宣稱漢武帝已知《周官》為“末世瀆亂不驗之書”。逆推臨氏之意,顯然也認為《周官》在武帝朝曾經廣為人知,這一點與《史記》中的說法相吻合。但是他對漢武帝學術主張的描述,卻是一種目的性極強的臆說之辭。武帝朝草擬封禪大典儀注,有兩派不同意見,一派來自“牽拘于《詩》《書》古文”的儒生,一派來自鼓煽神怪之說的方士。當初受命擔當重任的本是前者,只因他們太過“保守”,處處以“典籍有征”為限,不肯將后者所宣揚的致物通神等內容加入儀注之中,最終觸怒了愛好神仙之說的漢武帝,從而盡遭遣罷。臨孝存恐怕就是基于這些史實,將漢武帝對群儒的否定演繹為對《周官》的否定。實際上,漢武帝只是嫌諸儒不肯體會上意“做加法”,而對于那些業已擬定的儀注其實并沒有推翻拋棄,比如諸儒根據《周官》等書草成的“射牛”等事,便在隨后舉行的封禪典禮中得到落實。因此,臨孝存的演繹并不成立。
盡管《周官》在封禪大典的籌備過程中為諸儒所取資,一時風光頗甚,但在此后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它的光芒明顯黯淡下來。究其主要原因,當和漢武帝所確定的思想統治政策有關。漢武帝即位之初,其施政方針一直受到信奉黃老之說的祖母竇太后的掣肘。到了建元五年(前136),竇太后已衰病如風燭草霜,無力干預朝政,漢武帝始在朝臣支持下,完成統治思想由黃老向儒學的更張。從制度設計看,先是于建元五年(前136)立五經博士,至元朔五年(前124)又采納丞相公孫弘等人的建議,為五經博士置弟子員五十人,博士弟子考核為“高第”者,可以充任郎中。從指導原則看,董仲舒在元光元年(前134)的對策,所謂“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為漢武帝所接納,并凝結為“罷黜百家,表章六經”的政策內核。自此以后,經學確如班固所說,成為獎勸讀書人的“祿利之路”。一方面,聰明才智之士莫不萃力于此,“一經說至百余萬言”而“大師眾至千余人”;另一方面,因重大利益攸關,那些列于學官的經種及經說,也構成一個排斥性很強的堅固堡壘。像《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古文《尚書》這類固屬于五經系統的典籍,尚且因文本和傳承問題而被長期摒棄于官學之外,本不在六藝之科的《周官》可想而知。一直到漢哀帝之時,劉歆為古文學請命,并移書責讓持反對意見的太常博士,也只是論及前揭《左氏春秋》四書,并沒有提到《周官》。之所以如此,自是因為《周官》和“經”的距離還較為懸遠之故。由上文所述可知,《周官》在這段時期的實際境遇,是一則不在六藝之科,不得立于學官,無關乎“祿利之路”;二則無傳承譜系,無一流學者治授其學。因此,當草擬封禪儀式這類特殊事件成為過往以后,《周官》的長期落寞幾乎無可避免。
后來的轉折性變化和王莽有關。王莽其人極具學術根柢,早年曾師事沛郡陳參研治《禮經》(即《儀禮》),久負“勤身博學”之譽。他在學問上雖以《禮經》起家,但到了日后侵奪漢室政權之際,借重的卻是《周官》一書。王莽對《周官》的借重,線索倒不難梳理。他出生于元帝統治時期,親眼見證了西漢王朝的沒落。當時的皇室權威因逐漸加深的社會危機日以削弱,以至于成帝、哀帝之際,“漢家逢天地之大終”、“漢歷中衰”、“當更受命”的說法廣為流行。人們對最高統治者不抱期待,自然希望有賢能之臣出來挽救危局,而另外一些投機分子則寄望于推動天命轉移以僥非常之福,這兩種傾向都逐漸聚焦于外戚世族中的杰出人物王莽身上。漢成帝綏和元年(前8),三十八歲的王莽出任大司馬輔政,登上權力金字塔的頂層。后因漢哀帝有意排斥,而被迫罷政就國。但家族勢力和個人威望很快幫助他利用哀帝末年的一次天象異變(日食),重返政治中心。不久,漢哀帝駕崩,九歲的漢平帝即位,朝廷軍政大權完全落到王莽手中。至此,王莽乃因時就勢,全力啟動其膺承天命的政治進程。一方面他要通過偶像塑造,凸顯自己是天意所鐘的不二人選,另一方面他要表明自己握有平定危機、改造社會的施政良方。于前者,則處處以周公自比;于后者,則“重新發現”并借重《周官》一書。
周公是孔子的偶像,自然也是包括王莽在內的眾多儒家學者的偶像。當初周武王既崩,成王幼弱,周公乃居攝踐阼,代行天子之權,“一年救亂,二年伐殷,三年踐奄,四年建侯衛,五年營成周,六年制禮作樂,七年致政成王”。因此,王莽在推行個人崇拜之時,便竭力將周公的政治形象和自己輔佐漢家少主的現實行跡掛起鉤來。這樣既可以在侵奪漢室政權的過程中,以周公為先例,逐步據有天子之實,又可以在鼎革之前,用周公的歸政來消解民眾的反對傾向。制禮作樂是周公最偉大的成就,質言之,便是將整個社會體系納入理想秩序當中,這對于危機重重的漢末社會以及處處以周公自比的王莽來說,無疑也是最具吸引力的地方。問題在于,周公所制之禮究竟該往何處追尋呢?無庸贅言,現實土壤早已不復存在。五經作為最受尊崇的知識體系,也沒有為它留下專門的著作載體。五經之中雖有《禮經》,但《史記》所反映的時代共識已經指出,“本禮固自孔子時而其經不具”,孔子“追跡三代之禮”,“《禮》記自孔氏”,并沒有將其成書遠溯至周公。這一問題上的模糊空間,給王莽褒崇、利用《周官》提供了突破口。
《周官》把古人在國家治理方面的經驗和智慧,凝結為宏大而嚴密的官制體系。正因為它是高于現實的“理想國”,所以歷代致力于政治改革、社會改造的雄才碩學,莫不取鑒于此。從王莽、劉歆到宇文泰、蘇綽,再到宋神宗、王安石,一直到企圖用之指導社會主義建設的熊十力,概莫能外,而王莽是開其端緒的關鍵人物。在此之前,《周官》不在六藝之科,不屬于五經正典,不具備指導帝國改制的合法地位;王莽借助國家意志,將其納入正經,并通過特定解釋,為自己收獲新一層神秘象征意義。
荀悅《漢紀》謂劉歆“以《周官經》六篇為《周禮》”,并于“王莽時”“奏以為禮經,置博士”。班固在《漢書·藝文志》“《周官經》六篇”一句下,也自出注文補充道,“王莽時,劉歆置博士”。班固、荀悅的這兩處記載,都是側重于從工作程序的角度加以表述,實際的戰略決策當然來自王莽。劉歆在居攝三年(8年)領銜撰寫的一份奏議中說道:
太皇太后則天明命,詔安漢公居攝踐祚……攝皇帝遂開秘府,會群儒,制禮作樂,卒定庶官,茂成天功。圣心周悉,卓爾獨見,發得周禮,以明因監,則天稽古,而損益焉……《周禮》曰……所謂“發得周禮”,并不像尋常理解的那樣,表“發現此書”之義,因為作為一部典籍,《周官》(即后來的《周禮》)早就為人所知,武帝朝群儒議封禪采用之,太史公著《史記》稱述之,劉向、歆父子校秘書序錄之,王莽居攝以前群臣上表亦曾援引之,根本不需要等到居攝年間才由王莽“發現”。也不像另外一些學者所說的那樣,表“表章此書”之義,因為后面這種解釋從字面上推究起來,更覺懸遠。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是指從人所共知的尋常事物中,發掘出人所未知的本質屬性來;也就是說,直到“攝皇帝”王莽開秘府、會群儒、制禮作樂之時,才親自發現并披露出一個驚天的隱秘——原來《周官》這部書所記載的內容,正是周公所制作的那套周禮。周公居攝而制周禮,王莽居攝而重新發現周禮,這番巧合豈非天意昭彰,注定要通過王莽之手重致太平!
王莽將《周官》的內容判定為周禮,是在前人基礎上作出的革命式論斷。之前,太史公已分別在不同場合,明言《周官》為成王所作、周公所作。考慮到當時成王幼弱、周公攝政,而本紀需要凸顯君主名分,世家則要體現周公勛績,所以其實際結論仍當是周公所作。然而,太史公最多只能書定《周官》作者,至于更高級別的典籍名分和典籍地位,他沒有能力,甚至也沒有意愿加以促成。但攝皇帝王莽有,并且他的努力極易獲得“同情”。何以言之?周民族在文、武時代致力于翦商事業,未遑他顧,直到周公居攝,才將新王朝的政治局勢大體穩定下來。周公歸政前的最后一項功業是制禮作樂,其根本目的就是要將亂世導向治世,為新王朝的長治久安確立統治原則,而《周官》開篇即講“惟王建國”,全書描述的又是一套井井有條的治理秩序,書中直接涉及“禮”的職文也觸目可見。因此,王莽將《周官》定性為周公所制之禮,的確體現出超常的戰略洞察力,無論這一定性是否合乎史實。
一旦攝皇帝作出上揭論斷,《周官》的升格運動也便成為順理成章的事情。首先是名分,既然“周官”是真相塵蔽后的流俗之稱,而“周禮”才是真正的內容實質,那么當務之急自是據實正名,將書名更定為“周禮”。其次是地位,既然《周禮》是周公所制之禮,亦即純粹而正宗的周禮,而《禮》(《儀禮》)只是禮壞樂崩時代,孔門振起禮樂的記錄品,那么《周禮》理所當然要越過《禮》的位次,坐上禮經的頭把交椅。劉歆在工作層面奏改《周官》為《周禮》,并請建立為禮經,為置博士,其實只是對王莽戰略決策的具體落實。還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晚清經學大師孫詒讓提出了一種影響頗廣的解釋,認為將《周官》改為《周禮》,是為了避免與《尚書》中的《周官》篇相混淆。這種看法完全不能成立,因為一則當時真正的今古文《尚書》里并無《周官》之篇,《周官》此書不可能為了一個正經里不存在的篇目而避名;二則《周官》在當時備受王莽君臣青睞,改為《周禮》是將它作為禮經正典躋入六藝之科的關鍵一環,此為主動升格而非被動退格。
王莽為何如此重視《周官》?王葆玹、楊天宇兩先生以為根本原因,是此書為王莽“加九錫”提供了理論依據。但若僅考慮這層因素的話,王安石以至熊十力對《周官》的尊崇、利用就很難講通了,而且“加九錫”畢竟在王莽居攝之前便已完成,《周官》升格恰恰是居攝以后才發生的事情。關鍵還是《周官》有用,或者王莽認為它有用,因為即便他當了攝皇帝、真皇帝,社會危機總還是要著手解決,而且責任越來越無從逃避。王莽把他所要借重的救世良方升格為圣經,當然有利于各項改革政策的順利推行。
東漢建立后,《周官》重被“壓抑流俗”,官定禮經地位不復存在。一直到東漢瀕于亂世,盧植、鄭玄輩才又公開昭揭“周禮”大旗,并在各自的章奏著述中,重將“周禮”二字用為《周官》的正式名號。特別是鄭玄,兼注《周禮》、《禮》、《禮記》三書,“通為三禮”。隨著禮惟鄭學是遵,“《周禮》系周公所制之禮,又系禮之首經”這一觀念日益為人接受,而之前被稱為“周官”并徘徊于六藝之外的那段歷史,反倒漸漸模糊了。賈公彥《序周禮廢興》說:“《周禮》起于成帝、劉歆,而成于鄭玄。”《周禮》成于鄭玄不假,但說“起于成帝、劉歆”,恐是曲筆回護之辭,實際上是起于王莽、劉歆。
在王莽當政期間得立于學官的那些古文經,至光武帝中興漢祚,又被全部摒棄于官學體系之外。其中,《周官》的處境尤為復雜。像《毛詩》、古文《尚書》之不復列學官,僅僅表示其文本及經說體系失去官定權威,而其所依附的文獻主體——《詩》、《尚書》,卻一直都是五經正典。《周官》則不然,不但官學地位不復存在,就連當初躋入官學體系所依賴的那些關鍵要素,亦即由篡漢之賊王莽“發得”的“周禮”屬性,由劉歆秉承王莽意旨奏定的禮經身份、“周禮”名號等,也都喪失合法性。換言之,《周官》已被東漢政府逐出六藝之科。
馬融以前的東漢經學家,自題其《周官》學著作,不得不舍棄與王莽關聯甚深的“周禮”,重新使用“周官”本名。敘事所及,多將《周官》與五經區別開來,并不與《禮經》相溷。而對于《周官》的內容定位,也從王莽、劉歆那里往太史公的方向后退一步,不再明定為周公所制之禮,而是模糊為“周公致太平之跡”。此固承平時期國家政策的影響力使然。
然而,研治《周官》的熱情畢竟已由王莽時期的政策鼓動起來。據馬融記載,劉歆晚年致力于《周官》,招收了不少門人弟子,盡管他們大都殞命于兵荒疾疫,但社會影響及學術風氣業已形成。至東漢初,能傳劉氏《周官》之學者以杜子春最為正宗,漢代學術史上的兩位杰出人物,鄭眾、賈逵,都曾在其門下問學。而鄭眾的父親鄭興,賈逵的父親賈徽,也是劉歆弟子,同以明《周官》聞于史冊。鄭玄說:“世祖以來通人達士,大中大夫鄭少贛名興及子大司農仲師名眾,故議郎衛次仲,侍中賈君景伯,南郡太守馬季長,皆作《周禮》解詁。”他的同門好友盧植也說:“中興以來通儒達士”“并敦悅之”。可見東漢《周官》學之盛。
如上所說,《周官》雖受王莽篡漢之累而被官方逐下禮經寶座、逐出六藝之科,但從個人治學層面看,又極得通儒達士追捧。在這種情況下,一些學者便打算繞過王莽故轍,以一種新思路推動《周官》重新躋入五經系統。其中最知名者,當屬曾任大司農一職的鄭眾。馬融之前,《周官》乃至整個古文經領域影響最大的兩位學者就是鄭眾和賈逵。賈逵的《周官解故》流傳較廣,但馬融認為鄭眾的《周官解故》更為得實,鄭玄也因為同宗關系而對鄭眾之書獨抱溫情,在其《周禮注》中屢屢稱引“鄭司農”之義。到了范曄撰寫《后漢書·儒林列傳》時,便直接以“鄭眾傳《周官經》”起首,引出東漢《周官》學的傳承譜系。
鄭眾的思路,是將《周官》一書判定為《尚書》中的一篇,從而使其重獲“經典”身份。在禮經寶座暫時無法回歸的情況下,這應當算是比較妥協的一種升格辦法。因為按照上揭主張,《周官》只能作為某經的一部分廁身于五經系統,而且其所要歸屬的《尚書》古文經并不具備官學地位。鄭眾之所以讓《周官》攀附《尚書》,當是受了百篇《書序》的啟發。百篇《書序》本出自張霸偽造,其中有所謂《周官》篇之序,但漢代真正的今古文《尚書》里并無《周官》之篇。在眾多的信《序》者看來,所謂《尚書》之《周官》,不過是流傳過程中序存而篇亡。于是鄭眾也像王莽那樣,獲得一個新發現,原來單書別行已久的《周官》,就是《尚書》里“失傳”的《周官》。
鄭眾對《周官》的真實看法,未必與乃師杜子春、師祖劉歆相左。他的上揭“攀附”,應是出于為《周官》謀地位的斗爭策略,即政治上“脫敏”于王莽,名分上退而求其次。其意實謂,《周官》確屬經書,只不過不是王莽“發得”的禮經,而是書經中散落的一篇。當時經書里的重要篇章有“單行本”流通并不奇怪,比如《喪服》便常在《禮經》之外單篇別行;某些重要篇章尚存世間但在所屬經書里已不見蹤跡的情況也頗為多有,比如《奔喪》《投壺》原是《禮經》之正篇,后來卻不見于《禮經》而見于《禮記》。因此,僅就書籍流傳過程中的習見變化而言,鄭眾的“新發現”尚在正常范圍之內。
尤須注意者,《尚書》是東漢皇室的“家學”。光武帝劉秀早在王莽天鳳年間便從中大夫許子威受《尚書》,明帝劉莊為太子時亦從博士桓榮受《尚書》,。明帝所受為今文,光武帝所受未知為今文抑或古文。然而,當時的《尚書》今古文之別,略與《禮經》今古文相似,其今古文篇目重合者,古文多隨今文流行,其與今文篇目不同者,古文或逸在秘府,終不像《左氏》《公羊》那樣,因主體風格迥異而勢同水火。況且東漢皇帝對今古文分歧多持調停之態,《左傳》以備受今文排斥之書尚得優容,古文《尚書》可想而知。特別東漢第三個皇帝——章帝劉炟,特好古文《尚書》。而鄭眾生平,跨越光武帝、明帝、章帝三朝,對于本朝皇室的學術淵源以及章帝的學術嗜好當知之甚悉。他之所以讓《周官》攀附《尚書》,自是把準了學術演進過程中的政治脈搏。
但是鄭眾的主張,并沒有獲得他的晚輩馬融及鄭玄的認可。馬融既未明言《周官》是禮,也不認同它是《尚書》之篇,因而評價鄭眾之說道:“獨以《書序》言成王既黜殷命、還歸在豐作《周官》,則此《周官》也,失之矣。”然按馬氏之說遞推,《周官》既非禮經,又非書經,只能徘徊于五經之外,頗有進退維谷之嫌。到了鄭玄這里,業已明言《周官》是禮,并高舉《周禮》大旗,故而對鄭眾之說的批駁也更為詳盡徹底:“案《尚書》,《盤庚》、《康誥》、《說命》、《泰誓》之屬三篇,序皆云某作若干篇,今多者不過三千言。又《書》之所作,據時事為辭,君臣相誥命之語……《周禮》乃六篇,文異數萬,終始辭句,非《書》之類,難以屬之。”鄭玄平生以“述先圣之元意”、“整百家之不齊”為志業,他在三禮領域的確做到了這一點。唐人孔穎達作疏,述及經學歷史,不止一次申明“禮是鄭學”之義。鄭學既已一統三禮江湖,將《周官》尊為禮之首經,并得到學術史普遍認可,于是,鄭眾對《尚書》的攀附也便結束了它的短暫使命,而且再也沒有在后世的經學爭議中激起任何漣漪。
《周禮》、《尚書》向被視為經學史上的兩大聚訟淵藪,而“周官”的同名異指及地位升降問題,便如同兩大淵藪交匯區的疑義漩渦。西漢真正的今古文《尚書》譜系,并不包含《周官》之篇。太史公所能見到并加稱引的《周官》只有一種,那就是后世所說的《周禮》。一直到太史公去世半個多世紀以后,東萊人張霸偽造“百兩篇”時,才根據《史記》中敘及《周官》的文字,偽造出《尚書》中的《周官》篇題及序文。但到王莽當政之時,“百兩篇”中的百篇《尚書》之偽辨明已久,僥幸蒙混過關的百篇《書序》也尚未得到重視,故而“尚書周官篇”這一概念還沒有融入當時的主流知識體系。《周官》一書是王莽篡奪漢權及實施新政所要借重的典籍,將其定性為周公所制之禮,并改名為《周禮》,既符合“升經運動”所要面對的“諸不在六藝之科”“勿使并進”的意識形態邏輯,也符合王莽比附周公、推行偶像崇拜、營造神秘色彩的權謀詐術邏輯。東漢建立后,《周官》復被擯排于六經之外,古文經愛好者鄭眾企圖通過攀附《尚書》,讓《周官》重新躋入儒家正典,但是他的這番努力并未得到成就及影響更大的經學大師馬融、鄭玄的認可。鄭玄高舉“周禮”大旗,創建三禮學體系,最終促成了由王莽、劉歆發起的《周官》升經運動。《周官》的學術演進及影響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是作為“外來者”奪嫡繼統,坐上禮經的頭把交椅;二是在書經系統催生若干層面上的“偽《周官》”,以及論者所想像的“曾經存在過”的“真《周官》”。
[作者孫思旺(1979年—),湖南大學岳麓書院副研究館員,湖南,長沙,410082]
[收稿日期:2019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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