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是不是經典,為什么成為經典?《紅樓夢》憑什么成為四大名著之首?使其成為經典中經典的原因是什么?這樣的問題在汗牛充棟的紅學研究中少有人專門論及。“否定主義文藝學”提出“越經典的作品獨創性程度越高”的“以獨創性為坐標的文學批評方法”,為當代文學批評開辟了一條原創道路。學者湯擁華指出:“所謂獨創性問題研究,是要揭示一個作家不可替代的貢獻,或者探究作家未能做出此種貢獻的原因?!彼?,相比其他作品,《紅樓夢》的獨創性高在哪?曹雪芹不可替代的貢獻在哪?“否定主義文藝學”認為文學經典是由“獨象”展現出來的世界,所謂“獨象”是“獨特的形象形式世界”,“獨象”比形象、個象的文學性程度更高,簡單來說,其特性就是與眾不同、獨一無二?!都t樓夢》的中心人物是賈寶玉,說清楚這個形象的獨特或許是說明《紅樓夢》獨創性的關鍵。獨創性的文學作品有獨創性的文學形象,即“獨象”。而賈寶玉這個獨象的特點之一是“好色”之獨特:非性別的“清純”;非占有的“意淫”;非功利的“癡呆”。
賈寶玉顯然不同于另外三大名著的任何男性形象。首先,他不是“英雄”,既不是“水滸”中替天行道、占山為王的草莽英雄,也不是“三國”中逐鹿中原、英明蓋世的亂世英雄,更不是“西游”中斬妖除魔、歷盡艱辛的取經英雄,他只是個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其次,賈寶玉喜歡女孩子。其他三部名著中的英雄,或厭惡女性、不近女色;或忽略女性、漠視女色;或凡接近女色的,不是中了美人計上當受騙,就是即將倒霉或失敗的人物,如董卓、呂布等;或愛好女色的,也是被嘲弄搞笑的丑角形象,如豬八戒。賈寶玉卻喜歡女孩子,圍著女孩子轉??梢哉f,賈寶玉是中國古典文學中公然“好色”的正面形象,“好色”而正面的原因就在于其好色的獨特性。
賈寶玉的“好色”與《聊齋志異》《金瓶梅》的好色有什么不同?賈寶玉的“好色”與《源氏物語》的好色有什么不同?很少有學者分析賈寶玉“好色”之獨特,要么認為賈寶玉和其他文學形象沒什么區別;要不認為賈寶玉并不好色,只專情于林妹妹;要不對此諱莫如深、避而不談。賈寶玉到底好不好色?好什么色?必須說清楚這個人物身上這么明顯的特質,才能評論這個文學形象。
一、非性別的“清純”
冷子興說賈寶玉“將來色鬼無疑”,因為他小時候抓周只取脂粉釵環,七八歲的時候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就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辟Z寶玉不僅從小就喜歡姐妹勝過兄弟,幫女孩子們淘澄胭脂,愛吃香香甜甜的胭脂膏子?!都t樓夢》文本寫道:“因自幼姊妹叢中長大,親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寶釵等諸人。他便料定,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打小親近女性,是一種自然生命的好惡、感官上對美與丑的天然判斷選擇,正如一個嬰兒天然喜歡寬敞明亮、色彩鮮艷和氣味清新的事物。俄裔美國作家約瑟夫·布羅茨基指出:“一個不懂事的嬰兒,哭著拒絕一位陌生人,或是相反,要他抱,拒絕他還是要他抱,這嬰兒下意識地完成著一個美學的而非道德的選擇?!闭宅F在的觀點看,只能說賈寶玉從小偏愛女性,性取向趨于異性戀。也許除了同性戀,每個男孩小時候都會有賈寶玉這種天然地對女性(特別是漂亮、溫柔、可愛的女性)的親近和喜愛。
其實,賈寶玉并不好所有女色,他只喜歡女孩子。寶玉有一個“天問”:為什么出了嫁的女人就變得不好了?《紅樓夢》文本寫道:“女孩子未出嫁時是顆無價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兒來了;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么變出三樣來?!睘槭裁唇Y了婚,女人就變成“死珠眼”了呢?中國古代的女子一嫁出去就沒有了自己,就要從青春自由王國進入三綱倫理必然王國了。即使丈夫憐愛,婆婆也要吸盡她們的活力。所以,女孩子的清純除了生理身體上的青春靚麗之外,更主要是文化的原因。小說文本寫道:“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原因是出了嫁就沾染了“男人的氣味”,這里的“男人的氣味”當然不只指男人的自然生理的特質,而是指男權世界功利、世俗和專制的倫理文化,女性只有接受、認同這種文化才有可能生存下去。青春少女一旦出嫁便進入嚴酷的倫理系統,這一系統足以吸盡少女們生命的活力和個體的獨立權利,從而使活生生的生命變成了“死珠”似的呆物和死物,甚至變成怪物和毒物,如王夫人,原來也是天真爛漫之人,后來卻變成城府很深的無情物,親手造成晴雯、金釧的悲劇。除了王夫人,還有尤氏、王善保家的、周瑞家、林之孝家、秦顯家的,甚至還有嫁人不久的鳳姐等。最牢靠最隱秘的壓迫是讓你心甘情愿、死心踏地、歡天喜地、感激涕零地自己壓迫自己。正如薩特所說的“半是受害者,半是同謀者”,完全被男權思想異化的女人有時候比男人更頑固更可怕,甚至在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中不知不覺地充當打擊消滅女性主體意識的劊子手。接受不了或認同不了這種文化的女孩子都得早死,如秦可聊、林黛玉、香菱、迎春等;或不被這種文化接受或認可的女性也活不了,如金釧、晴雯等。
當然也有男性對這種文化是不適應的,如秦鐘、柳湘蓮、蔣玉涵、甄士隱等。甄士隱、柳湘蓮因為自身不幸經歷,看透這種文化的功利、世俗和專制的本質后出家了。由此可見,清純并不是指形式上未結婚的女孩子,而是指未被“儒家世俗倫理功利文化”浸染的所有生命,也包括男性。所以,賈寶玉不僅喜歡女孩子,還喜歡男孩子,如秦觀、北靜王、蔣玉涵、柳湘蓮等,無關身份地位,首先這幾個都是美男子,更主要是清純、潔凈、不功利、世俗。
在中國古典文學中,缺乏“好色”正面的男性形象原因是儒家倫理文化的圣性人格追求否認好色的自然本性,并且喜歡用權力侵占傷害美色。否認好色的自然本性,只能背地里偷偷摸摸好色,因其壓抑反而猥瑣不堪地濫淫;用權力侵占傷害美色,則更為不堪,《紅樓夢》中男性大多如此。賈赦看中了鴛鴦,欲收她做姨娘,鴛鴦不愿意,賈赦仗著自己是主子老爺:“‘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來,以后誰敢收他?這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外邊聘個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了誰家,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要不然叫他趁早回心轉意,有多少好處。”這種沒品、沒情、沒趣的強取豪奪,誰心里瞧得上!
大觀園中,很多女孩子都喜歡和賈寶玉玩,如果說因為他是正經主子,女孩們喜歡他是沖著權勢,但鴛鴦誓死不嫁賈赦說明并非如此。不說與寶玉比,就算與賈璉比,賈赦也比不上。賈璉也好色,因為鳳姐太厲害、愛吃醋,在家連平兒都難得親近,得著機會就在外面偷腥:多姑娘、鮑二家的、尤二姐。但賈璉不管和誰,至少講究個你情我愿、男歡女愛,不像賈赦那樣蠻橫霸道。如果說因為賈寶玉是花樣美男,賈璉、賈蓉等也是花樣美男;如果說賈寶玉是未婚小鮮肉,賈環、薛潘也是,賈薔、賈蘭更嫩,怎么沒見到那么多女孩子愛和他們玩?在好色上,賈赦、薛潘是一個層面的,倚勢壓人、強取豪奪;賈璉與西門慶是個一層面的(西門慶也是這個層面的),講究你情我愿、男歡女愛,卻不懂順意自然、水到渠成,更不懂情投意合、關懷體貼、疼愛憐惜。除了正經主子、花樣美男、未婚小鮮肉之外,是因為寶玉有情、有趣、有品,不僅講究你情我愿、男歡女愛,也懂順意自然、水到渠成,還懂得情投意合、關懷體貼、疼愛憐惜。除了好色對象的獨特,賈寶玉與其他男人的不同還體現在“好色”的方式上。
二、非占有的“意淫”
賈寶玉喜歡很多女孩子:自己家的姐妹,別人家的姐妹,自己屋的丫環,別人屋的丫環,簡直是見一個愛一個。林、薛、史不用說,身邊的襲人、晴雯、麝月、秋紋、碧痕、芳官等也不用說;鴛鴦、平兒、香菱也因緣際會得他憐惜開導照料一番;去了趟襲人家,見了襲人姨姐妹,回來也贊嘆不已:她那樣的人,要是生在咱們家就好了;小紅給他倒了一次茶,第二天“隔花人近天涯遠”地留心;聽聞傅秋芳“瓊閨秀玉,才貌俱全”,雖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遂對她家來的嬤嬤不敢怠慢;劉姥姥瞎編個美人兒雪地里抽柴火的故事,他尋根究底、修廟塑像;連出家為尼的妙玉、晚輩的秦可卿,精明潑辣的鳳姐,在他眼里都可親可敬可愛。
這一點賈寶玉與《源氏物語》中光源氏似乎很像。源氏公子貌美驚人,才華橫溢,得眾多女子青睞。其性格外貌也有幾分女性的柔弱和美麗,很會與女人相處,對其他事情興趣不大,每天忙于尋求幽會的機緣。只要聽說哪里有美女,就派人打聽,然后親身前往。不僅出入宮廷貴族之家,也不惜屈尊到市井貧民人家探望,還鬧出把丑女當美女的笑話。對女孩子不論出身高低,一律平等看待。宮廷里從上至下對他的這種行為是不屑的,他的仆人也譏笑他,背后議論他無孔不入;父親桐壺帝也因六條妃子鄭重地批評他:“吾弟在世之日,百般寵愛于她,你切不可輕薄慢待她。而齋宮,我也視她如同自己女兒。倘你任情恣意,輕薄好色,勢必負我一番心意,遭受世人譏評?!边@些看起來似乎與賈寶玉非常類似,但寶玉喜歡女孩子的方式與源氏是不同的,他并不像源氏那樣東鉆西營,不斷追逐女性,有諸多的風流案。
警幻仙姑說“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而賈寶玉這個“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她稱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用現在的話說,賈寶玉是女孩子極好的閨蜜良友,卻會遭到世人譏嘲冷眼、誹謗唾棄,這是為什么呢?
首先,賈寶玉的“好色”是花心思的。男人都好色,費心思的不多,像賈寶玉這樣費心思的更少。在賈寶玉心里,跟女孩子玩是大事,雖不敢說是頭等第一要,至少也不排在孝敬父母、友愛兄弟后面,用儒家的等級觀念看,這簡直是大逆不道的荒淫之徒。在儒家倫理的主流觀念中,喜在內幃廝混,總跟女人呆在一起,是沒有出息的表現。因為女性社會價值低,“妻以夫榮”“母憑子貴”,女人沒有自己獨立的主體性價值。即使是今天,一個男人被人嘲笑女里女氣娘娘腔,相比于一個女人被稱女漢子,前者幾乎全是貶意。女人從屬于男性,男性從屬于權力,所以男人要圍著“仕途經濟”轉,女人要圍著男人轉。而賈寶玉整天圍著女孩子轉,不合于儒家倫理文化規范,所以被取笑、嘲諷、批評或責罵。
賈寶玉在女孩子身上太花心思,才是讓賈府長輩們惱怒生氣的原因?!盎庖u人知晝暖”,賈政就因襲人的名字而發怒:“丫頭不拘叫個什么罷了,是誰起這樣刁鉆的名字?……可見寶玉不務正,專在這些濃詞艷詩上做工夫?!币u人心氣之高不在鴛鴦之下,她原本有回家的機會,可以不在賈府里做丫環,但她不愿回去,因為回去方方面面都不如在賈府好。有人說她跟寶玉有過云雨之事,自然不愿意回去。這自然是她與寶玉關系特殊的原因之一,但鴛鴦連做賈赦的正妻姨娘都不愿意,襲人憑什么愿意名不正言不順就跟了寶玉。唯一的解釋是她喜歡賈寶玉,自愿跟賈寶玉。賈寶玉待人好,也喜歡她?;丶以S配別人,哪里找得到賈寶玉這樣的人!很多人詬病賈寶玉與襲人之事,認為這是賈寶玉好色的憑證,試想賈寶玉身邊那么多丫環,論姿色晴雯優,論有趣好玩芳官、碧痕、秋紋更勝,論忠厚可靠還有麝月,這些丫環名義上都是他的,如果好色,這么輕而易舉垂手可得,不說淫個遍,多沾染幾個又何妨?可賈寶玉并未強取豪奪或隨意沾染,而且賈寶玉并不因為沒有這層關系就對這些丫環不好,他同樣也疼惜愛護這些丫環。
從表面看,賈寶玉與光源氏都是因為對待女人及情感的觀念與當時周圍人不同而顯得異類,但賈寶玉對女性更自然,不會東鉆西營地追逐女人。賈寶玉親近女性、喜歡女孩子,并非只有男女之情、肌膚相親或戀愛之心、癡意相思。這喜歡里面有的是精神相契、才思之情,有的是性情相投、興味相合,有的是親情友愛、疼惜關切……賈寶玉對女性除了喜愛、傾慕、贊嘆之外,還有誠敬和崇拜:“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比呢!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要緊。但凡要說時,必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方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腮的。”光源氏沒有這種誠敬與崇拜之情。生命之美與無常、性愛之美與無常,無法把握所帶來的“物哀”使光源氏常有沉痛、無奈、哀傷與悲嘆之情,盡管光源氏對女性也有同情、贊賞、愛慕、憐惜等諸多情愫,也懂得欣賞各種女性的美,因少了賈寶玉那種誠敬與崇拜,光源氏對女性的喜愛追慕仍是追逐、得到、離開的喜新厭舊模式。光源氏的喜歡是想方設法追求到手,發生關系。而賈寶玉因其誠敬與崇拜,對女性更多是親近、喜愛與憐惜,不是得到與否,不一定非要有身體或性的關系。如此獨特的“好色”,其背后一定有原因,也就是說賈寶玉好色在性質上也可能與眾不同。
三、非功利的“癡呆”
如前所述,光源氏一生主要精力放在女人身上,對女人整體上也有一些憐香惜玉的感情,對與他接觸的女人都盡量善待,包括花散里、未摘花等長相不漂亮的女人也在他的保護下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但正是這個生性柔弱、憐香惜玉的人,在比他更弱的女子面前強硬無禮,更多考慮的是自己的需要。比如,他強迫空蟬,與朧月夜的第一次相遇也帶有強暴的成分,尤其是對軒端荻的誘奸,紫式部用“浮薄少年的不良之心”加以感嘆。源氏自己受欲望驅使,卻瞧不起聽從肉體欲望和感情召喚的女人,對朧月夜時冷時熱;自己偷東摸西,卻不能忍受三公主的不貞。源氏對夕顏的侍女右近說:“我自己生性柔弱,沒有決斷,所以喜歡柔弱的人?!庇医f:“公子喜歡這種性格,小姐正是最合適的人物,可惜短命而死”。簡短的對話透出兩個信息:一是源氏自視自己是柔弱的人;二是視那些柔弱的女性為自己是同類。
因為自己柔弱,所以喜歡女性的柔弱,因自身柔弱,所以視女性為自己的同類,這還是以自己為中心的。光源氏身處宮廷,多次目睹權力爭斗,對自己柔弱的性格、沒有強大的外戚做靠山、很難在宮中立足有充分感覺和清醒認識。源氏遠離權力中心是不得已的選擇,內心是無奈、慚愧和悔恨。也就是說,光源氏對女性的追逐有補償心理,這種心理類似于魏晉“竹林七賢”隱居山林,佯狂恣肆、放任不羈,內心卻痛苦糾結,只有用加倍放浪形骸來排遣苦悶的心情。光源氏不斷追逐女人也有此補償、逃避和排遣郁悶的心理,所以無休止地從一個女人流到另一個女人那里。而賈寶玉主動地遠離權力和功名利祿,整天和女孩子玩是開心、輕松和愜意的。另外,賈寶玉視自己為女性的同類,這不是以自己為中心,而是因為女性特質本身而喜歡女性,寶玉喜歡女性的性質與光源氏和別的男人也不同。
賈寶玉好色起來時常發癡發呆,一般常認為賈寶玉的中邪著魔、發癡發癲主要是為林黛玉,如一見面摔玉、聽到林黛玉吟葬花而慟倒、誤以為林家要接回林黛玉而急痛迷心等,不一而足。其實,賈寶玉因薛寶釵、史湘云、襲人、晴雯等人發癡發呆的地方也不少,不用一一陳述。除此之外,還有幾處更能看出賈寶玉的呆氣:玉釧給賈寶玉送湯去,這時傅家的兩個嬤嬤來給賈寶玉請安,賈寶玉邊說話邊伸手接湯將,卻碗撞翻,湯潑在賈寶玉手上,賈寶玉不覺,只管問玉釧燙哪里。眾人都笑了,玉釧道:“你自己燙了,只管問我。”賈寶玉聽了,方覺自己燙了。傅家兩婆子出來一頓好笑:“怪道有人說他們家的寶玉是相貌好里頭糊涂,中看不中吃,果然竟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別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呆了嗎!”倆嬤嬤還將以前聽來的事也取笑一番:“大雨淋的水雞兒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齡官在地上畫“薔”入了迷,寶玉被齡官癡情所染,在一旁看癡了,突然滂沱大雨,寶玉喊下雨了快避雨去,忘了自己也在淋雨)千真萬真有些呆氣,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長吁短嘆的,就是咕咕噥噥的。愛惜起東西來,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遭塌起來,那怕值千值萬都不管了。且一點剛性兒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p>
賈府里的丫頭仆婦都不怕賈寶玉,因為賈寶玉時常給她們賠小心,替她們代罪受過。彩云是王夫人的丫頭,與賈環相好,常偷王夫人屋里的東西私贈賈環。有次因玫瑰露茯苓霜牽扯一堆人進去,事鬧大了不好收場,最后也是賈寶玉替他們認了。連王熙鳳私下都跟平兒抱怨:“寶玉為人,不管青紅皂白,愛兜攬事情。別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擱不住人兩句好話,給他個炭簍子帶上,什么事他不應承?!壁w姨娘和賈環幾次三番害賈寶玉,賈寶玉從無怨恨之心,還幫忙遮掩替人受過。他對彩云的關心體貼并不想要什么回報和好處。賈元春晉封為貴妃,“寧榮兩處上下內外人等,莫不歡天喜地,獨有寶玉置若罔聞。你道什么緣故?”原來是秦鐘病重,“因此,寶玉心中悵悵不樂。雖有元春晉封之事,那解得他的愁悶?賈母等如何謝恩,如何回家,親友如何來慶賀,寧榮兩府近日如何熱鬧,眾人如何得意,獨他一個皆視有如無,毫不介意”。賈府上下都笑賈寶玉呆氣,怨得了眾人的嘲笑嗎?誰會因一個八桿子打不著的窮酸破落的朋友生病而壞了自家親姐姐“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喜慶之心!孰輕孰重,連傻子都知道,可賈寶玉偏就悶悶不樂。在賈寶玉心里,秦鐘比皇家的權威、家族的榮耀、眾人的熱捧還重要。這種非功利非占有非性別的博愛在性質上與一般好色是不同的。
賈寶玉“好色”的對象是非性別的“清純”,“好色”的方式是非占有的“意淫”,“好色”的性質非功利的“癡呆”,這樣一種前無古人的“好色”構成了“獨象”(獨特的形象),當然,獨象并不指一個人物形象,而是指“獨特的形象形式的世界”,即“紅樓世界”?!凹t樓世界”何以產生?這個獨象需要作者個體化理解來支撐,個體化世界是一種藝術結構,這個藝術結構的獨特性要看一個作家擺脫既定藝術結構、藝術理解達到的程度。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么那么多續書都不可能是曹雪芹的“紅樓世界”,包括高鄂的,即便人物一樣、結局一樣,但作者的“個體化理解”不可能一樣。也就是說,曹雪芹的“個體性理解”穿越生活世界、觀念世界和文學世界,創造出了以賈寶玉為中心的“紅樓世界”,這個“個體性世界”不同于生活世界、既定的觀念世界,也不同于其他的文學世界,這就是經典。
(吉首大學張家界學院)
作者簡介:蔣虹(1970-),女,湖北天門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文藝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