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



一場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給全球經濟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沖擊。顯然,這場近百年來最為嚴重的公共衛生災難正在迅速演進為一場世界性的的經濟危機,規模可能遠超2008年的金融危機。正如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卡內曼(Kahneman)等人的研究顯示,面對沖擊,人們往往高估其短期影響、低估其長期影響。而這一規律在經濟活動(特別是金融行為)中尤其常見,相應的政策措施往往也難免“短視”。此外,鑒于疫情正在蔓延,甚至在非洲、印度等許多地區遠未“見頂”之時,其短期變化越發難以把握,反而是某些長期趨勢可能更為明確,特別是疫情很可能對全球實體經濟、金融市場與債務、世界經濟治理等帶來一系列復雜而深刻的持久影響。
疫情對全球實體經濟的影響
生產生活方式向遠程化、虛擬化加速演進
從生產、生活方式的角度看,疫情使得各類經濟社會活動向遠程化、虛擬化加速演進,相應的信息產業及相關商業模式及業態將面臨前所未有的發展機遇和拓展空間,并成為中長期最為重要、最具活力的增長極。
從當前各國“抗疫”實踐可知,由于社交隔離、封航停運等措施,人們的某些行為、業態已經明顯發生改變。如果進一步考慮到行為習慣的形成和規模經濟等因素,這一變化有可能成為具有持久性的新趨勢。總體看,能夠拉遠社交距離、非接觸(或少接觸)式的服務方式與產業形態,如遠程辦公、在線教育、互聯網醫療、電子金融、云娛樂等會更受青睞、更加普及,并且成為今后世界范圍內的創新、創業乃至經濟增長的重要源泉。當然,傳統的餐飲、客運、文旅、會展、商超、演藝、體育賽事、影視制作等需要較近接觸或人群密集的行業,也會面臨長期且較大難度的調整。這一點對于包括中國在內的世界各國均適用,寄希望于在短期刺激政策和災后的“補償性消費”下實現快速反彈可能過于樂觀。
全球供應鏈面臨大范圍深度調整
從供給角度看,疫情過后國際產業鏈可能會出現大范圍深度調整,特別是美歐等發達經濟體將在一定程度上促成其制造業的本土化或分散化,減少對中國等發展中國家的依賴。由此,自1980年時代開啟的經濟全球化將基本退潮。
需要指出的是,此次疫情的發生正值全球基于產業價值鏈的分工與貿易不斷發展深化之際。例如,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UNCTAD)的數據顯示(見圖1),近三十年來主要經濟體的全球價值鏈參與度(以價值鏈貿易和全部出口之比衡量)普遍上升,其中中國對應指標已經由1990年的30%升至2018年的45%。不難理解,在此情形下,供應鏈條如果發生斷裂或阻塞,其負面沖擊會比傳統的基于最終產品的分工與貿易情景下更加慘烈。從積極方面看,疫情可能會使得各國對彼此的依賴度有了更為深切的感悟,認識到只有團結合作才是最優選擇。從消極方面看,本次危機也正逢全球化的退潮之時,沸沸揚揚的中美貿易摩擦也遠未最終平息。在這一背景下,構筑完整、安全、多元化的產業鏈,或設置相應“災難備份”系統——如日本提出的“中國+1”計劃——的重要性空前凸顯。
值得關注的是,約在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后,美國、日本、德國等都提出了振興制造業戰略,包括“工業互聯網”“工業4.0”等計劃。其中,盡可能掌控產業鏈、保證其韌性也是重要考量。特別是美國自特朗普總統執政以來,上承奧巴馬時期的“制造業回歸”戰略,以更大力度出臺了一系列旨在使美國制造業從中國等地回流的政策舉措。此次疫情,更為相關理念與實踐提供了新的契機與動力,極有可能拉開全球范圍內分工格局重塑的序幕。盡管由于前期投入、調整成本、配套設施等因素,這一趨勢可能在短期并不明顯,但“不將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這種分散風險的策略安排卻是長期必然之選。
疫情對國際金融與債務的影響
國際金融市場將經歷較長時期的高波動與低迷
在金融層面,由于疫情自身的高度不確定性,加之受限的宏觀政策空間,國際市場將轉入較長時段的高波動和低迷狀態,新一波行情在全球疫情徹底消退和新的國際供應鏈格局明朗之前很難開啟。
從近期形勢看,隨著疫情在亞洲、歐洲、北美等主要經濟板塊的迅速蔓延,國際金融市場劇烈動蕩,美國股市更在2020年3月出現前所未有的四次“熔斷”,至2020年3月23日,標普500指數較年初已經跌去近三分之一。主要體現市場波動性的恐慌指數(VIX)則在2月末開始大幅攀升,并在3月16日一度高探至82.69,超過了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時的水平(見圖2)。此外,在市場波動最激烈的3月中旬,出現了VIX飆升與黃金價格暴跌相伴的罕見現象——后者作為傳統避險資產的功能似乎失靈。同時,盡管美聯儲快速出臺了降息、大規模資產購買、重啟商業票據融資等措施,但美元指數卻一度高企,甚至出現了所謂的“美元荒”——即投資者幾乎無差別的拋售其他資產以追求美元現金作為避險資產。此間,石油價格也出現斷崖式滑落。雖然上述形勢在美聯儲宣布無限額的量化寬松以及特朗普當局推出2萬億美元財政刺激方案后有所緩解,但市場仍舊處于激烈動蕩之中。例如,盡管VIX指數在2020年7月以來已大體回落到25至30的區間,然而這一水平仍相當于年初值的兩倍以上。美國等世界主要股票市場則持續低迷近1個季度,前述的標普500指數在7月底才開始恢復到年初水平。黃金一路升至近七年的高點,但其間也有較大波動。原油價格則再次出現暴跌,甚至在4月20日美國WTI原油期貨價(5月合約)更跌破零點,堪稱“創造歷史”。此后雖然有所恢復,但截至8月底,油價仍較年初低30%。
總體可見,上述一系列表現充分反映了市場對全球經濟前景的擔憂。相信在近期“超調”式的恐慌反應及后續調整后,國際金融市場在一定程度上將轉入持久的高波動和景氣敏感狀態,企業、家庭層面的資產負債表衰退可能性大增。對操作空間本已受限的決策者而言,這種短期沖擊的長期化也將更加棘手。
公共債務風險高企可能成為隱憂
在國際金融市場動蕩的同時,由于主要經濟體大規模的支出擴張和經濟衰退,財政惡化、公共債務風險高企可能成為長期的另一大隱憂。而這一前景又可能進一步拖累私人經濟活動,形成惡性循環。
事實上,根據IMF于4月公布的《財政監督報告(Fiscal Monitor Report)》,各國政府已經在本次疫情應對中投入近8萬億美元(包括直接財政投入、公共部門貸款、政府債務及擔保等形式)。其中G20經濟體目前的投入規模已經占到其GDP的3.5%,超過了2008年的干預力度(0.5%)。而IMF進一步預計,全球財政赤字占GDP的比重可能從2019年的3.7%增加到2020年的9.9%,公共債務占GDP比重則將上升13個百分點至96%,其中發達經濟體更從105%增加到122%。在此需要強調的是,上述財政狀況惡化的前景已經在近期國債市場有所體現。如圖3所示,作為疫情“重災區”,意大利、西班牙、法國等國債利率同抗災表現較好的德國差距拉大——特別是在3月中旬一度大幅攀升。其后雖然有所回落,但至8月底,三國相應利差仍高于疫情爆發前(約在2月初)的水平。更令人憂慮的是,上述三國在此前就已處在高懸的債務壓力之下。據IMF統計,2019年意大利、西班牙、法國三國政府債務占GDP的比重分別高達133%、96%和99%,遠超歐盟規定的60%上限。
盡管后續事態有待觀察,但在這一脆弱的財政基礎上,未來的支出增大和經濟減速有可能造成極為嚴重的公共債務危機,并同疲軟的私人部門形成惡性循環。甚至可以說,如果其破壞力超過2010~2012年的債務危機也并不令人意外。
疫情對世界經濟治理的影響
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將大幅度消長
從治理層面看,在各國內部,政府與市場關系會發生較大幅度的消長,即前者將保持相對強勢,市場機制有所弱化。并且從歷史經驗看,這一調整可能具有慣性,不會很快復原至危機前的狀態。
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大規模逆周期干預以及直接應對疫情的若干舉措——包括進入國家緊急狀態、停航停運、社交疏離、限制公共活動、個人信息追蹤、物資調配、生產動員等,導致了政府的角色抬升,市場力量相應受到抑制。例如,近期美國、英國、德國等國政府均已動員本國汽車制造商轉產呼吸機、口罩等防疫設備。其中,美國總統特朗普還動用了1950年頒布的《國防生產法》( Defense Production Act of 1950),并指定白宮貿易顧問納瓦羅為該政策實施的協調人。值得回顧的是,從1930年代“大蕭條”中的羅斯福新政,還是2008年各國的“救市”之舉,在應對大危機時出現的政府與市場力量的消長往往不限于短期之內,特別是各種刺激、干預政策所造成的市場扭曲經常久拖不去——上述的公共債務問題即是明證。
國際經濟治理和政策協調面臨新挑戰
從全球層面來看,疫情可能使得各國或區域之間的矛盾、緊張更加外顯,從而給國際經濟治理和政策協調帶來新的挑戰。當然,這也為新秩序、新體系的建立提供了契機。
從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二戰后形成的以聯合國、世界銀行、IMF、世貿組織、世界衛生組織等為主要機制的全球治理體系弊端凸顯。為此,主要國家也推動了諸如G20機制升格、IMF份額調整、巴黎氣候協定等改革努力,但總體效果不彰,特別是未能扭轉近年來由英美等主要發達國家掀起的反全球化逆風。而此次疫情,正發生在這一困局的背景之下,現有治理體系的失效表現得頗為明顯。至今,主要經濟體基本處于“各自為戰”的狀態,時有不和諧聲音。而聯合國等國際組織及G20等多邊架構在協調各國宏觀政策方面似乎作用十分有限。甚至在歐盟等地區層面的協調也困難重重,以至出現了成員國之間罕有的矛盾沖突。盡管目前印度、非洲、南美等地病例激增,但尚難斷言是否出現拐點(如截至8月底,印度確診已近380萬例,死亡6萬余人),而且這同疾病流行階段、病毒檢測能力、疫情應對策略等密切相關,其后續發展充滿極大變數。由于上述發展中國家在醫療資源、技術手段、宏觀政策質量、經濟社會承載力等方面都較為脆弱,在經濟、社會、政治、安全等方面所受到的沖擊可能更加劇烈、更為持久。現有國際治理體系對此雖有積極反應,如IMF和世界銀行均向部分欠發達國家提供了資金援助或債務延免,但能夠反應國際格局變化,特別是體現南北平衡的治理體系還遠未成型,而此次疫情有可能成為新舊體系加速迭代的關鍵節點,各種摩擦也會變得更為激烈和頻繁。
中國的應對之策
保持并優化我國相對齊備的產業體系。面對全球供應鏈的深度調整,中國須有清醒認識,不必拘泥于近期圍繞是否會出現“去中國化”“去全球化”等概念層面的爭論,而需要通過具體措施應對極可能出現的外資、外貿的下滑前景。相關企業尤其不能自滿于當前人力成本、資源環境、市場規模、基礎設施等既有優勢,在充分參與國際分工和競爭的同時,通過科技和管理創新等舉措培育自身難以取代的新優勢。同時在國家層面,也要通過適當的產業政策和制度改進,繼續保持并優化自身相對齊備的產業體系,既在關鍵核心技術上有所作為,又不能輕易放棄價值鏈中低端的環節。對此,中國各地區之間顯著的發展差異正可以發揮更積極的作用。
把握需求轉變與科技發展動向,支持信息產業加快發展。疫后主要經濟體圍繞5G、大數據、軟件開發、機器人、芯片、存儲等信息產業相關技術和商業競爭將更趨激烈。有鑒于此,中國相應的支持政策還需長短兼顧,尤其是通過財稅、金融、公共服務等多種渠道,幫助、鼓勵相關行業的科技創新和商業開發,同時加快建設、升級相應的基礎設施(特別是所謂“新基建”)。此外,在充分利用龐大國內市場優勢的基礎上,還應敏銳把握外部世界的需求轉變與科技發展動向,保持科技交流合作的暢通與深化。
繼續推進金融開放和人民幣國際化進程。面對動蕩的國際金融市場,在短期內,中國應通過積極、有力的宏觀政策,穩住國內經濟基本面,同時有效阻斷外部市場的負面影響,如信心沖擊、匯率調整、大宗商品價格動蕩、海外上市中企股價下跌等。在長期看,則應繼續推進金融開放和相關的市場化改革,包括更具彈性的人民幣匯率機制和更加開放的資本賬戶。需要指出,上述的“美元荒”充分體現了美元在現有國際貨幣體系中仍舊處于支配性地位,而美國也深受其益——包括在超寬松的貨幣政策下,其國內通脹壓力并不強烈。有鑒于此,在后疫情時代人民幣國際化仍舊是開放的關鍵舉措,還應堅定推進。但也需要清醒看到,如果前述的國際產業鏈“去中國化”趨勢增強,也必然會累及人民幣的國際地位及中國金融機構的海外業務。因此,這一貨幣金融議題還應從貿易、產業、外交、政治、安全等多方位通盤考慮,系統布局。
警惕公共債務高懸的國別風險。對于主要經濟體的公共債務高懸問題,盡管中國面臨的直接風險敞口有限。但應積極因應由此造成的間接風險暴露和信心傳染。同時,由十年前的“歐債危機”可見,遭遇債務壓力的經濟體往往會經歷長期的景氣下行、福利削減乃至社會動蕩。對此,中國有關商貿企業和投資者需要做出充足準備和及時調整,特別是要進一步突出分散化的經營與投資原則。
積極參與世界經濟治理體系改革。中國不僅應繼續積極主動地參與全球治理體系改革,還應在力所能及范圍內為國際社會抗擊疫情、復蘇經濟提供資金、物資、人員、技術等多方面的支持。特別地,中國還須著力推動建立全球范圍的風險分散與對沖機制——這是保證全球化進一步深入發展的必備之基。另外,中國需要認真觀察、深入總結各國相關經驗得失,特別是要關注發達經濟體在危機時政府與市場關系的規范體系、調整機制、政策工具等,以及在兩者之外,作為第三方的社會組織(如公益組織、宗教團體、學術機構等)又應扮演何種角色。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國家金融與發展實驗室)
宏觀經濟月度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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