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敏

《民族的重建》
(美)蒂莫西·斯奈德著 潘夢琦譯
南京大學出版社
2020年4月
1830年深秋,一場蓄謀已久的起義在華沙爆發。波蘭貴族闖入美景宮試圖殺死波蘭攝政王、沙皇之兄康斯坦丁大公,并宣布廢黜俄國對波蘭的治權。波蘭起義軍最終覆滅于華沙近郊的沃拉公墓旁。在梅特涅的歐洲神圣同盟秩序下,波蘭再次被送上命運的祭壇。
這場悲劇催生了19世紀歐洲兩位最偉大的藝術家。因戰亂流亡巴黎,永遠無法回到祖國的青年人肖邦。另一位則是亞當·密茨凱維奇。作為出身于近代早期立陶宛大公國首都維爾紐斯的浪漫主義詩人,密茨凱維奇的立陶宛族身份與他對波蘭高雅文化的熱愛交織在一起。
圍繞身份認同的糾纏與斗爭是近代民族主義帷幕拉開的先聲。密茨凱維奇恐怕不會想到,日后他的形象竟會演變成兩個互相仇視、截然分離的民族國家共同推崇的文化英雄。正因為如此,與密茨凱維奇有著相似經歷,同樣出生于帝俄時代的維爾紐斯,同樣目睹兒時故城化為異國他鄉的諾貝爾獎桂冠詩人切斯瓦夫·米沃什,曾如此冷峻而決然地寫下,“語言,唯有語言,才是唯一的故鄉。”
驅散籠罩在身份之上的迷霧與困惑,揭穿政治話語強行賦予的文字與神話,乃是歷史研究的魅力所在。自近代早期以來,作為地理、種族、宗教和文化概念的中東歐地區就被各種身份問題所糾纏,成為難以被客觀描述,帶有強烈主觀認同色彩的文明板塊。隨著柏林墻坍塌和冷戰終結,大批歷史文獻檔案得以重見天日,國際學術界掀起一股重新發現東歐,重新書寫東歐歷史的熱潮。
在這股潮流中,來自耶魯大學的歷史學家蒂莫西·斯奈德是其中的佼佼者和領軍人物,其出版于新世紀初的《民族的重建》,堪稱追溯東歐民族問題的經典著作,該書內容融合歷史起源追溯、政治問題遺留、現實政策評估為一體,借用西方古典戲劇常用的三幕式敘事技巧,將中東歐舞臺上的歷史悲喜劇、政治荒誕劇,乃至后現代實驗劇,借助扎實的檔案文獻和一手訪談資料編撰書寫而成,路徑清晰又引人深思。薩繆爾·亨廷頓生前高度評價此書,認為該書把“東歐民族演化中的微妙性、復雜性和重重矛盾做了精彩且引人入勝的分析”,并認為該書對理解當今世界的國家崩潰和民族建構,極具歷史和現實借鑒意義。
斯奈德不僅是當今歐美學界東歐問題研究的領軍學者,同時也是一名深度介入公共領域的知識分子。他與著名歐洲問題學者和思想家托尼·朱特結有深厚友誼。朱特在斯奈德本科期間就與其相識(兩人相差21歲),對這位來自美國腹地俄亥俄,對東歐歷史有濃厚興趣的青年人褒揚有加。
朱特認為斯奈德這代青年學人沒有沉重的政治意識形態負擔,也沒有東歐流亡人士常見的偏執和文化自戀,加之過硬的學術訓練和語言能力,必將開辟新的研究天地,給予公眾全面而客觀的東歐歷史畫卷。斯奈德沒有辜負朱特的希望,他不僅著作等身且筆耕不綴,而且循著朱特的足跡在各類主流思想刊物,如《紐約書評》《新共和》《外交事務》等撰寫文章,發表對今日東歐的諸多觀察與思考。
更見證斯奈德對朱特珍貴友誼的,當屬2008年朱特罹患罕見的肌肉萎縮性神經疾病后,他幫助朱特完成一部個人口述與思想傳記。從2009年北美的嚴寒冬天開始,斯奈德每周四早上都會搭乘從紐黑文到紐約中央車站的火車,然后換乘地鐵來到朱特所在的街區,開始與朱特交談記錄。斯奈德親眼見證朱特身體與思想上的日漸凋零,并為之動容。最終,這部思想對話錄得以在朱特生前過目完稿,并在朱特逝世兩年后以《思慮20世紀》為名正式出版。
正如斯奈德在該書序言中所表達的那般:一部著作對于普通人來講是尋常的努力,而對罹患絕癥的朱特而言,卻是一次巨大的身體和精神考驗。斯奈德提醒我們,這并不是一部關于告訴人們如何去抗爭和爭辯的作品,而恰是一部告訴人們何謂精神生活,以及用心生活的思想探險之旅,他與朱特并行跋涉,一道尋路探險,一道發現路標,一道尋找遠景。從這個意義而言,蒂莫西·斯奈德與托尼·朱特一道,共同構建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斐多篇》。
《民族的重建》為我們講述這樣三個故事:東歐民族的歷史溯源,19世紀民族主義、民族國家與現代種族清洗,冷戰后東歐各國實現和解方案的選擇歷程。
就歷史溯源來講,斯奈德選擇16世紀波蘭—立陶宛王國作為近代早期東歐的開端。作為一個跨越族裔、文化、宗教、制度的斯拉夫人共同體,波蘭—立陶宛大公國的統治模式寬松且能容忍多元。以波蘭文化成為大公國主流,同時包容他者;境內的宗教多樣,與同時期的歐洲宗教戰爭相比,這里的宗教政策對多樣性極為包容。
近代早期的白俄羅斯、烏克蘭種族含義也在這個時期發端。譬如烏克蘭的早期政治含義,乃是波蘭境內的東正教徒家園;白俄羅斯則是大公國境內基輔羅斯文化的繼承和延續;操意第緒語的東歐猶太人群體,是大公國重要的經濟支撐與人口核心組成部分,得到平等對待。斯奈德提醒我們,19世紀亞當·密茨凱維奇筆下深情呼喚的波蘭與立陶宛,就是這個曾經存在,但早已消逝的國家,這是東歐斯拉夫人接受民族主義之前的最初命運共同體。
19世紀的民族主義話語興起,改變了對共同體的既有認知。這其中既有被壓迫民族知識階層的情感訴求,也有域外統治者提升治理策略的現實考量。1863年波蘭貴族反抗俄羅斯統治的再次失敗,開啟具有雙重屬性的現代民族意識建構過程:一方面,沙皇俄國恐懼波蘭人的文化身份和經濟優勢,刻意扶持立陶宛人及其文化階層建立民族國家的渴求,支持并認可立陶宛自古以來就有獨立的文化和語言傳承,鼓吹立陶宛人走出被波蘭文化與語言殖民的窘迫境地。
另一方面,同樣高舉民族主義旗幟的波蘭精英繼續癡迷于波蘭文化的獨特性和影響力,在構建民族國家的進程中,不僅與曾經的兄弟伙伴,如立陶宛漸行漸遠,而且在沙俄、奧匈等國的幕后縱容和有意唆使下,開始與逐漸興起的烏克蘭、白俄羅斯民族主義與復國運動產生間隙,并最終導致20世紀數場血腥的種族清洗與民族悲劇。
這種歷史悲喜劇最為典型地反映在爭奪波羅的海城市維爾紐斯的故事之中。作為近代早期立陶宛大公國的首都,維爾紐斯深受波蘭文化和東歐猶太人的影響。在一戰爆發前的帝俄時代,整個城市基本上由波蘭和猶太裔居民構成,波蘭語和東歐猶太人的意第緒語占據主流,操立陶宛語的居民僅占總人口的2%不到。一戰結束后,獨立的波蘭政府以武力奪回該城,稱其為維爾納斯。
二戰期間,維爾納斯先后被蘇聯和納粹德國所占領,希特勒的反猶行徑使該城的猶太居民被清洗殆盡,波羅的海的猶太文化從此只剩歷史遺跡。二戰結束后,在斯大林直接授意下,大批波蘭人被強行遷出,立陶宛人則從波蘭和蘇聯境內源源不斷遷入維爾紐斯,在歷經400余年的波蘭文化熏陶后,文化上的維爾納斯終于在種族上真正變成立陶宛人的維爾紐斯。柏林墻坍塌后,蘇聯暫時失去對該地區的影響。波蘭政府極為明智地與立陶宛達成和解,避免歷史問題阻礙兩國的現代民族國家進程。斯奈德就此指出,歷史上先前國家的被建立、被摧毀、被摧毀的方式,往往會決定下一代的民族觀念;一個嶄新民族國家建立的歷程,既能塑造,也會阻礙另一個民族觀念的誕生。這既是政治的邏輯,也是歷史的宿命。
《民族的重建》選擇1999年作為全書歷史敘事的終結。在當年的3月,波蘭與捷克、匈牙利一起成為北約組織新成員國。斯奈德以為,盡管早在1989年波蘭就從莫斯科手中拿回主權與治權,但唯有通過加入北約的方式,才能宣告波蘭民族演變進程落下帷幕——這不僅是對作為現代民族國家的波蘭所取得成功的認可,也是對波蘭成功解決敏感民族問題的獎賞。
坦白地說,在肯定《民族的重建》論述和揭示復雜的東歐民族問題過程中所作出的重要學術貢獻之外,對于斯奈德這種近似弗朗西斯·福山“歷史終結論”的論調,身處新世紀第二個十年開頭的我們恐怕都會皺起眉頭,思慮再三。
在過去的20年間,波蘭的東方鄰居并未如其所愿,成功轉型為歐洲標準上的現代民族國家,而是在美歐的圍堵擠壓下黯然終止模仿曾經的西方道路,重返自身的歷史時間,探尋一種兼具正當性的開明專制模式,構建新的民族認同正是其中關鍵所在。
相比之下,波蘭得益于冷戰后的成功社會轉型,以及經濟高速發展所帶來的國力提升與文化自信,重回歷史上的大波蘭公國時代的雄心呼之欲出。但這是否真的是國家與民族的福祉,波蘭的政治精英能否真正吸取歷史上的慘痛教訓,再一次作出明智的政策選擇,恐怕還需要向歷史多討教。波蘭可以選擇盟友,尋求認同,但無法選擇鄰居;而這位鄰居,恰恰才是數百年來波蘭上演悲喜劇的劇本撰寫者與演出見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