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素雅
摘? 要:“工匠精神”是對從業者在所處領域內達到理想狀態的高度概括,其內涵普遍認為應當包含敬業、精益、專注、創新等方面。而在《列子》一書中,談及陰陽、人性、虛實、修身、養生、天命、治國等多方面內容時所推崇的凝神、貴恒、虛靜,正與“工匠精神”包涵的嚴謹專注、精益求精有殊途同歸之妙。
關鍵詞:列子;凝神;貴恒;虛靜;工匠精神
《列子》善于以寓言說理。書中寓言所占比重很大,從神話傳說、自然地理、社會生活、修身治道等不同側面反映社會風貌。其間列舉了諸多賢人,有如黃帝、虞舜等帝王;有如孔丘、老商氏等學士;有如榮啟期、林類等隱士;此外也有一些普通民眾。盡管他們是不同階級的代表,有著不同的人生追求,卻都在各自的領域內有所悟、有所為、有所獲,是因為他們修心以得道的方法是相通的,可將其概括為凝神、貴恒、虛靜。這“三寶”上至君主治國、平天下,下至個人修身、齊家,都具有方法論意義。
一、凝神
凝神聚氣貴以專是基礎。先秦道家認為萬物之源皆起于“道”,即道生萬物。老子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1]117又言:“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盵1]106在這里老子用“一”來代表萬物統一之源的“道”,道生萬物,是天、地、神明、溪谷、侯王并存的根據,亦指明了萬物的整體性,更強調了道才是萬物之母,而人不是天地的主宰,更不能成為萬物變化的準則,人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到了列子,他以為天地的產生應該歷經“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四個階段,即從無到氣、形、質共同具備而不再分離的狀態——“渾淪”,它也歷經了從“易”到“一”變化為“九”又重新回到“一”的循環往復的過程。萬物也是因此而幻化生長的:“清輕者上為天,濁重者下為地,沖和氣者為人。”[2]4亦言明人是自然的一部分。這便是先秦道家的起源觀,也由此為其“順應自然”的主張奠定了理論基礎。人既為自然的一部分,理應順自然之“道”,遵循自然的規律與法則,即追求“以人合天”,也是后來莊子“萬物與我為一”所傳承的。
在道生萬物之起源觀的基礎上,列子推崇賢人修道應摒除雜念,凝神聚氣貴以專。列子所說的凝神聚氣是以“順物”為前提的,簡單講就是做到“物我合一”的專注,而這種專注應當做到三個方面:第一是凝神聚氣,形神全一;第二是順物化物,物我合一;第三是用志不分,乃凝于神。這種主張在《列子》的多個篇章中都有所體現,它們分別出現在《黃帝》篇五則、《湯問》篇四則、《說符》篇二則。
(一)凝神聚氣,形神全一
《黃帝》篇中,關尹在回答列子之問時有言:“純氣之守也……壹其性,養其氣,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郤,物奚自入焉?”張湛注:“自然之分不虧,則形神全一,憂患奚由而入也?”[2]48列子首先指出,圣人是知曉天道的,能夠保持自然天性的完全,因“其神無郤”,心性純一不雜,守得住元氣并能夠與大道相通,所以外物不能傷害他。這是列子對于賢人做到“專注”的第一要求:凝神聚氣,形神全一。商丘開為了能夠做上子華的門客而毫無顧慮地出生入死,在答復其他門客的疑慮時說:“以子黨之言皆實也,唯恐誠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不知形體之所措,利害之所存也。心一而已。物亡迕者,如斯而已?!盵2]54孔子以此告誡弟子堅守誠信的重要性。但從商丘開的行為和“心一而已”的解釋中,亦能看出他因凝神專注而“其神無郤”,所以外物不能阻礙、傷害他。而在列子為伯昏無人表演射箭的小故事中,列子的技藝正如伯昏無人所說,是運用技巧的有心之射而非無心的“不射之射”,所以才會有“御寇伏地,汗流至踵”的窘狀,從反面指出了形神不一是很難習得爐火純青的技藝的,也有了后文列子回到故里閉關三年達到了“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一以是終”的境界。
(二)順物化物,物我合一
《黃帝》篇中,孔子觀于呂梁時見到一男子能在水勢險惡的瀑布下自如地游泳,便問其“道”所在,男子卻稱自己沒有道術,而是“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濟俱入,與汩偕出,從水道而不為私”[2]60,這里的“從水道”即順應水性。此外,這一觀點在《湯問》篇中也得到了集中的體現。大禹言:“六合之間,四海之內,照之以日月,經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盵2]154楊伯峻認為:“要,約也?!奔纯傄⒕V要,也就是遵循自然運行的基本規律,這便是先秦道家所說的“道法自然”。而那些非自然所“生”的社會事物,或者說人類造物文明的產生,夏革也稱為“其道自然”。而后列子舉出地域風俗差異的例子,指出九州之內,地大物博,造成差異是“默而得之,性而成之”的,是順應自然所致。這一觀點再一次重申了先秦道家樸素的唯物主義自然觀。“兩小兒辯日”則通過簡單的對話直言格物致知的哲理。在敬物、從物、格物的基礎上,列子又以“師文習琴”的故事,以師文“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聲。內不得于心。外不應于器,故不敢發手而動弦”[2]167的自我反思,從反面指出“以心及物、以物化物”在技藝學習過程中的關鍵作用。張湛注:“心、手、器三者互應不相違失而后和音發矣。”盧重玄解:“人知以形習聲,不知辯聲運行者神也。若心不應器,雖成而不精。若極聲之能,盡形之妙。理須神契而心自得也。”[2]167能夠將思緒專注于琴之上、內得于心、外應于器,做到“人琴合一”,才能“得之矣”。造父學習御駕術時亦言:“內得于中心,而外合乎于馬志,是故能進退履繩而旋曲中規矩,取道致遠而氣力有馀,誠得其術也?!盵2]177
(三)用志不分,乃凝于神
“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盵2]63張湛注:“意專則與神似也?!背鲎浴饵S帝》篇“承蜩猶掇”,駝背老人能夠像用手拾取一樣無所遺漏地持竿粘蟬,是由于他雖置身于廣大的天地間,卻不因紛雜的萬物影響自己專注于蟬翼的心志,如此練習數月便掌握了這樣的技藝。這里突出了“專注”的重要作用。在《湯問》篇中,列子在論及“均衡”乃天下最高的真理時,也再次強調“用心一”的重要性。蒲且子能夠一箭射中兩只高空飛翔的黃鸝,是因為“用心專,動手均也”;詹何能夠從百仞深淵、激流之中釣起裝滿一車的魚且“綸不絕,鉤不伸,竿不撓”,是因為“心無雜慮,唯魚之念;投綸沉鉤,手無輕重,物莫能亂”[2]165。用志不分不是簡單訓練就能做到的,而是與人的心智素養連在一起的,這也是前面所說的做到了凝神聚氣、物我合一的用志不分,才是做到了專注凝神。
二、貴恒
持之以恒是原則。對于“恒”的用字,《列子》中共出現五次,除人名“田恒”的使用之外,其余四次如下:
而欲恒其生,畫其終,惑于數也。[2]19
王閑恒有,疑亡。[2]90
凡所見,亦恒見其變。[2]122
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恒。[2]226
究其含義,分別為“恒久”“長久的”“常常”“正常的、常態”,據此可看出列子對“恒”的運用大致分為兩種:一是“恒久”;二是“常態”。因此,持之以恒地去做和使這種行為達到的效果成為一種常態,理應是“貴恒”所包含的兩層含義,即“長久地做”這樣一個動態過程和“使之成為常態”這樣一個穩定的狀態,亦是一動、一靜的契合。
(一)持之以恒
列子認為,道無止境,學道的過程應步步深入,達到身心交融于天道的境界從來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做到的。因此在各篇章中凡涉及學琴、學射、學御、學謳等學技或修道的內容,列子或通過道之高深,給予人們知其所以然而為之的勤學苦練的啟示;或通過時間概念,來強調修道非一日之功,當持之以恒,水滴石穿。
列子學射,起初只學技巧而不明白射中的內因,于是閉門三年才知曉其中的大道。因此關伊子告誡他:“非獨射也,為國與身亦皆如此。故圣人不察存亡而察其所以然。”[2]232故而,知其所以然而后勤學苦練,是修道的關鍵。同樣是學射,紀昌則在飛衛的指導下,“視小如大”“視微知著”,步步接近目標,練習注視和眼力后悟出箭術的奧秘,亦指明勤學苦練的意義所在。而薛譚向歌者秦青學謳,“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遂辭歸”(《湯問》)。秦青并沒有挽留,而是以震撼自然的悲歌使得薛譚慚愧而“終身不敢言歸”[2]169,再度指出技無止境,當勤學苦練去不斷地深入,而非淺嘗輒止,易于滿足。同樣,前面提及的曲背老人捕蟬技藝如神,亦源于勤學苦練,這些都是投機取巧做不到的。
而在時間概念方面的運用,如尹生師學列子與列子習道的對比:
尹生聞之,從列子居,數月不省舍。因間請蘄其術者,十反而十不告。尹生懟而請辭,列子又不命。尹生退。數月,意不已,又往從之。[2]44
子列子學也,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而已。五年之后,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后,從心之所念,更無是非;從口之所言,更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外內進矣。[2]121
尹生學道僅數月沒有收獲,便對列子心懷不滿而回家去了;列子向老商氏學道則歷經了九年四個階段,這是列子學道的周期,亦是因為有了這個時間周期,列子才得以在周期內持續性地沉心靜思,得道乘風而歸。他在通過自己學道的經驗告誡尹生時說:“曾未浹時,而懟憾者再三。女之片體將氣所不受,汝之一節將地所不載。履虛乘風,其可幾乎?”[2]46學道是不可急功近利的,而要循序漸進,經得住心性和時間的考驗。再如列子閉關三年專守“純一之道”、詹何苦練五年得垂釣之理、紀昌五年苦練得射箭之妙等,都是修道非一日之功的例證。
(二)恒乃常態
如前所述,列子十分重視修道的刻苦與周期。若能把這份刻苦貫穿于整個周期內,即做到持之以恒地勤學苦練,使得修道在縱向與橫向兩方面得到統一。既非薛譚的學得皮毛便自鳴得意,也非尹生的急于求成,而是如列子學射,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如列子學道不畏時間的檢驗。使“恒”成為自然而然的事情,不因其艱難而畏縮,不因其歷久而抱怨。如此才能像至人一般“潛行不空,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栗”[2]46。
三、虛靜
虛靜幽隱是至高追求。如果說心性決定時間,時間決定修為,那么前面已經對心性和時間有所論述,虛靜幽隱則當屬“修為”。
“虛”是道家的核心思想?!稘h書·藝文志》說道家“清虛以自守”,老子、列子、莊子都以虛靜為本,陳景元為殷敬順《列子釋文》作序稱莊子“著書發揚黃老之幽隱”。列子在《天瑞》篇中提出“虛”的概念,而對“虛”的把握則歷經三個階段:虛無——虛妄——至虛,分別與《黃帝》篇、《周穆王》篇、《仲尼》篇相對應。唐盧重玄認為《黃帝》篇主要談養生之道,養生則須保持內心的澄澈明凈,忘記所有,達虛無之境。而《周穆王》篇則以幻化之境譬喻人生的虛妄不實,唯有“感變之所起者”,才能以虛靜的心態面對紛紜變幻的世界,即“神凝者想夢自消”[3]。待看透虛妄,列子又回歸了“至虛”的主張,集中在《仲尼》篇。
(一)虛無
列子曰“虛者無貴”,列子以為虛無本身是無所謂貴賤的,保持清靜、保持虛無就掌握了道之所在。因此“虛無”是修道者先修心的第一要求,摒清雜念。談及黃帝治國,因無法做到調養自己與治理天下兼有,于是退而閑居,“齋心服形”,即消除內心欲望使身體順服于道。黃帝夢游華胥國時發現“其國無帥長”“其民無嗜欲”,他們不知“惡死”“親己”“疏物”“背逆”,皆“自然而已”,黃帝由此悟得虛無的境界,而天下大治。列子學道達到的境界亦是“心無所念,口無利害”,做到了身心內外完全融合于大道,“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隨風東西,猶木葉干殼。”[2]45所以才會有莊子《逍遙游》的“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之說,來形容列子道術之高深。
(二)虛妄
列子通過幻化之術宣揚人生的得失哀樂都是虛妄的思想。在《周穆王》篇中,周穆王對一位精通幻化之術的人十分崇敬,便傾盡所有去討好他。不久后化人便帶周穆王到自己的宮殿,那宮殿“構以金銀,絡以珠玉;出云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據,望之若屯云”[2]89,總之其耳聞、目見、鼻嗅、口嘗都不是人間所能有的。隨后化人又與穆王同游,所到之處“仰不見日月,俯不見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視;音響所來,王耳亂不能得聽”,導致穆王“悸而不凝”“意迷精喪”而請求化人帶他回去?;厝ズ竽峦醯弥洑v的一切都是神游而已,而事物變化的極致與時光流逝的緩急也是無法全部透徹把握的。尹文先生教授老成子幻術時說,老聃告訴自己:“造化之所始,陰陽之所變者,謂之生,謂之死。窮數達變,因形移易者,謂之化,謂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難窮難終?!盵2]95以此說明幻化本為把握自然規律、通曉其理,它原本就是難以窮盡的,難以把握的。而后,列子說“故”“為”“得”“喪”“哀”“樂”“生”“死”是人覺醒時的八種狀況,“正夢”“噩夢”“思夢”“寤夢”“喜夢”“懼夢”是夢境中的六種占驗,“神遇為夢,形接為事。故晝想夜夢,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想夢自消。”[2]99列子以為,人覺醒時的行為狀況與夢境里的情形都是人的身體與外物接觸所產生的,是由于沒有做到內心的清靜無為,被虛妄所牽絆,唯有摒棄虛妄,秉持虛靜,空想與幻夢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