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金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在對周著進行評論前,我們有必要回顧一下我國康德哲學的整體研究情況。早在上個世紀,王國維先生就已經開始自覺地閱讀、研究康德的著作,而后又有藍公武、鄭昕等學人對康德的著作進行系統譯介、研究,雖然此時的中國學術剛剛走向現代,但是這些學者以嚴謹求實的態度展開研究,著名學者謝暇齡認為“鄭昕先生寫的《康德學述》……超過很多洋權威寫的同類著作(1)謝遐齡:《康德的大刀——〈純粹理性批判〉導讀》,三聯書店2019年版,第3頁。。”之后李澤厚、齊良驥、楊祖陶、鄧曉芒等先生在前人研究基礎上,進一步引介康德的著作,齊良驥先生的《康德的知識學》堪稱中文世界最好的康德《純粹理性批判》二手文獻之一,此書最大的特點在于將康德哲學中的諸多概念置于一個系統的網格之中,而非孤立地看待這些概念,而楊祖陶與鄧曉芒合寫的《康德<純粹理性批判>指要》則是我國學界第一部全方位解讀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的著作,除此之外,鄧曉芒先生積極展開對康德三大批判的研究,他至今已經出版了三大批判的逐字逐句的解讀著作。這些研究著作的價值自不待言,不過我國學界對康德的關注點主要集中于《純粹理性批判》,而較少關注康德的其他著作,且有時過于拘泥康德的字句表述,而較少關注康德本人面臨的問題。
也許是前代學人的光彩過于耀眼,學界對于康德研究的模式基本都固定了下來,久而久之則陷入了僵化局面。這種僵化呈現為:研究范式的僵化,多以康德的只言片語為論據,而忽視了康德所面臨的問題;對康德文本理解不夠深刻,很難把握康德文本的精髓,無法體會先驗哲學的立場;最后是選取的文本多為康德生前公開發表的著作,而較少關注其手稿、遺著等死后整理出版的作品。這三個問題是互相纏繞在一起的,過分關注康德的只言片語而無法理解康德面臨的問題,則難以把握康德哲學的精髓,而無法參閱康德所有的作品,則在論述過程中也無法有力地面對康德文本中的諸多矛盾與困境。周著基本上克服了這些困難,因此其自身具有重大的學術意義,筆者在下文中詳述之。
康德哲學因自身的晦澀而讓不少研究者望而卻步,但康德又是每一個想要嚴肅地對待哲學、研究哲學的人所繞不開的。初學康德哲學的人往往為康德那冗長的、甚至于充滿矛盾的論述所迷惑,而無法得其要領,其實,這一問題不應該責怪研究者們無能,康德自己也有責任,尤其是《純粹理性批判》這樣的大作,乃是康德經過了十年之久的思考后,花費數月趕工而成,其自身必定有諸多不完善之處,康德自己也是修訂出版了第二版。但是第二版相比第一版,情況并不令人樂觀,那么,面對康德的文本,我們應該采取一種什么樣的態度呢?周著并不拘泥于康德的只言片語,而從康德面臨的問題入手進行詳細闡發。
周著的研究對象為康德的共通感理論,周著將“共通感”(sensus communis )分為“邏輯共通感”“實踐共通感”“審美共通感”,乍看之下很容易讓人們想到德勒茲在《康德的批判哲學》中的相關論述“進行立法和判斷的是知性,想象力進行綜合和圖型化,理性進行推理和象征化。認識正是以這種方式達到最大的系統的統一性。而所有這些職能之間的一致定義了我們所謂的‘共通感’(2)(法)德勒茲著,夏瑩,牛子牛譯,吳子楓校:《康德的批判哲學》,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32頁。。”康德哲學是對人類認識能力本身的考察,但是康德不是孤立地考察人類諸種認識能力(職能),他將諸職能置于一個整體中,并區分出理性運用的各個領域之中,哪些職能提供構成性原則,哪些職能提供調節性原則,以及這些職能是如何協調運作的。按照德勒茲的說法,諸職能的和諧就構成了“共通感”,因此共通感問題并不是我們一般所設想的,只是在論述審美問題時才需要強調的。周著在德勒茲論述的基礎上將問題集中于共通感理論本身,而從其對共通感的分類來看,周著也是緊密結合康德自身面臨的問題,即“我能夠知道什么?我應當做什么?我可以希望什么?人是什么(3)(德)康德著,李秋零譯:《康德著作全集》(第九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4頁。?”邏輯(認識)的問題對應于“邏輯共通感”,道德問題對應于“道德共通感”,而最終都匯聚成人類學問題,周著強調了前兩個共通感的邏輯終點為“審美共通感”,在康德那里,審美問題其實就是人類學問題,審美共通感標志著前兩個共通感自身困境的克服。筆者發現,其實周著本身并未提出什么新問題,她運用的框架來源于德勒茲,而其處理的問題依然是康德在《邏輯學講義》里針對何為“世界公民意義上的哲學的領域(4)(德)康德著,李秋零譯:《康德著作全集》(第九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4頁。”而提的那三個問題,那為何筆者在這里強調周著的問題意識呢?筆者認為,所謂問題意識并不等同于“提出新問題”,誠然,提出新問題可能是“問題意識”的核心,但絕不是其全部,問題意識除了提出新問題,還應包括解析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而這其實是國內很多康德研究的著作所匱乏的。而筆者將在接下來的論述中圍繞周著“解析問題、解決問題”的方式進行述評。
周著解析問題的第一個重要方面,也是最為核心的乃是“多維度解析概念”。她在序言部分已經清晰地點出“康德哲學有一個鮮明而重要的特征:所有重要的概念都具有多層意義,這些意義不僅依賴于具體的語境和文本,亦依賴于對康德哲學整個體系的理解(5)周黃正蜜:《康德共通感理論研究》,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8頁。。”周著可謂抓住了康德哲學的精髓,因為康德自己就明確反對那種數學式的撰寫哲學的方式,即從某些公理出發,通過邏輯演繹而得出結論,這樣的寫作方式雖然簡單明了,但對于哲學而言則是獨斷的,因為這些公理自身的合法性有待論證,康德采取了一種循序漸進的寫法,這是康德哲學的優點,也是難點,因為這種寫法雖然避免了獨斷論傾向,但是往往無法令讀者迅速把握概念的涵義。周著為了解決這一難點,采取了“多維度解析概念”方式,這一方式可以從下面幾個層面來說明。
(一)周著強調對概念的詞源學考察康德哲學中的諸多概念皆有其歷史源流,如果無法把握其中的學術背景,那么理解起來難免有所偏差,幸好周著對于關鍵概念皆有清晰的梳理,比如她對共通感(sensus communis)在古希臘哲學、古羅馬哲學、中世紀哲學、蘇格蘭哲學、德國古典哲學中的諸多涵義與用法進行了辨析,并從歷時角度將共通感的多個層面呈現出來。
(二)周著除了對概念進行歷時層面的考察,她還從共時角度進行了研究比如她專門探討了共通感的字面涵義,她將康德在不同語境下對這一概念的使用呈現了出來,并細致地加以辨析。
(三)周著并不是單純地對這些概念進行羅列,她還梳理出其背后的線索,將它們串聯起來比如她在論述普通知性的時候,認為普通知性雖然僅僅是一種經驗性的認識能力,而非先天的認識能力,無法先天地與對象發生關系,因而不具有普遍必然性,但是從實踐角度來講“普通知性總是將作為人類最終目的道德、自由和理性的全部興趣置于面前(6)周黃正蜜:《康德共通感理論研究》,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43頁。。”康德自己就在《道德形而上學奠基》中從通俗的道德理性知識角度肯定了普通人類知性的地位。周著在接著論述實踐共通感時,強調普通實踐理性是以主體間為論述重點,而道德感的出現則是以主體內為論述重點。我們可以發現,不管是理論理性,還是實踐理性,周著都做了從普通到高級的論述,而其視角則是從“主體間”向“主體內”邁進,并認為康德最終在論述審美共通感的過程中完成了“主體間”與“主體內”的統一。
不難看出,周著在論述“主體間”與“主體內”之間關系時,實際上采用了三分法的策略,三分法是康德哲學的一個顯著特征,康德在提出先驗邏輯的時候,對傳統形式邏輯的兩分法進行改造并提出了三分法的先驗邏輯,以解決兩分法造成的二元對立問題。周著顯然注意到了邏輯共通感與實踐共通感在處理“主體間”與“主體內”統一問題時的乏力,而進一步論述審美共通感將二者統一起來的作用。從形式上來看,周著出色地完成了這一任務,從實質上來看又如何呢?周著總是將低級應用與高級應用進行對比并闡述,這其實應和了康德哲學中存在的兩種語言,即韓水法先生指出的“經驗的語言和先驗的語言(7)韓水法:《康德物自身學說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9頁。”,經驗的東西是內在的,無法與他人進行溝通,而先驗的東西往往先天地與對象發生關系,總是可以為人們所共享的,在經驗與先驗之間究竟如何搭起了橋梁?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關鍵點,也可以作為周著所具學術價值的一個佐證。另外,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論述“純粹知性概念的先驗演繹”時實際上已經在處理“主體內”與“主體間”的統一問題了,即知性范疇對于雜多的直觀表象的綜合與統一雖然是在主體之內完成的,但因其是主體之內的先驗統覺對于直觀表象的雜多的統一,那么在經過這樣一番統一后的知識本身就具有嚴格的普遍性與必然性,從原則上來講這樣的知識應當是可以適用于“主體間”的,不過康德這里依然只是從形式上完成了演繹,所謂從形式上完成這個演繹,是指康德僅僅指出了范疇運用于直觀的理由,而沒有指出具體是如何運用到直觀之上的,那么范疇相對于感性直觀而言依然是高高在上的。這樣,從邏輯共通感的角度來看,康德只是從形式上完成了“主體內”與“主體間”的統一,這種統一是脫離了人類感性的,而《實踐理性批判》中的相關論述也是將感性排斥出去的,但是感性在康德哲學中地位極高,人類本身就作為一個感性的存在者,忽視感性意味著對于人類有限性的忽略,因此審美共通感的出現就顯得尤其重要,因此周著的論述從實質上來看也是相當精彩的。更加值得注意的是,她也深得康德思想的精髓,懂得如何運用直觀圖表進行總結。
周著的論述細致而又嚴謹,有時細致得令讀者難以適應,幸好她在總結過程中善于運用各種圖表,比如(8)周黃正蜜:《康德共通感理論研究》,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150頁。:

表1.諸共通感及對應領域
當然,某些解釋可能不一定符合康德原意,甚至重構了康德的論證,但是這一圖表的出現其實給我們讀者以更加直觀的感受,也能更加直接地體會康德“三分法”思維方式的魅力。從這張圖表可以看出,周著對于康德本人論證的重構體現在其對于共通感功能的重構上,共通感的功能體現在“反思程序”“擴展性思維方式”“感受能力”,這里面也體現出了三分法策略,我們以審美領域為例,“反思程序”使得我們從單純的感官快適中抽離,這一部分還是單純從主體自身來講的,到了“擴展性思維方式”階段,我們能夠感受并分享他人的情感,這就站在了主體間來看待問題,但是如果止步于此,則極有可能使得主體處于“他律”過程中,沒有對于共通感的自我認可而被強迫接受所謂的共通感,而到了“感受能力”階段,是對于感受能力的一次洗禮,使得我們既超出了自身的快適,又能夠自覺地傳達情感,是前兩者的統一。這樣,我們也能理解為什么周著稱審美共通感的出現意味著“主體內”與“主體間”的統一,因為這種統一最終落腳于感受能力的凈化,我們人類畢竟是作為有限的、感性的存在者,而對于感性能力的凈化,最直接的就是通過審美,這也能幫助我們理解為何康德需要打通審美與感性的涵義。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周著已經涉及了費希特知識學的三條原理,不過費希特完全站在了經驗之外來看待問題,費希特似乎并不重視人類感性的作用,部分原因是康德本人在“純粹知性概念的先驗演繹”中強調先驗統覺的作用,先驗統覺是知識得以可能的最高依據。當然,對感性意義的強調并不必然導致知識根基的動搖,同時,康德哲學中的心理主義殘余也令費希特感到不安,費希特稱自己的思想為“更加徹底的康德”也是源于此。
周著自身可以挖掘的地方還有很多,遠不是筆者所陳述的那些。筆者認為周著最大的優點乃是其多維度分析概念能力及解決問題能力。這樣的能力對于初次接觸康德的青年來講是很難立刻掌握的,但是這一能力應當是作為我們學習康德的一個方向,康德提供的是什么?康德并不提供一套現成的理論,或者說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我們經常說康德的思想是在調和經驗派與理性派,但是具體是如何調和的,我們可以從多個角度來切入。筆者在這里強調的是,正因為他的這種調和,我們更應該以周著為研究范式進行研究,因為康德既不是像理性派那樣從幾條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公理出發,也不是如經驗派那樣無原則地進行零敲碎打,他在揭示諸多概念的復雜面向時,始終是頭腦清晰的,也是有明確線索的,只是我們必得經過一番艱苦的思索才能得到。周著對于共通感問題的勾連只是為我們提供了一條可能的線索,但她的開創之功已經令筆者感到無比喜悅,相信我國的康德研究事業在不久的將來也能夠與國外先進水平相匹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