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猩猩

劉心武

街角新開了家精品店，敞開的門面里花花綠綠，銀光閃閃。風吹過，掛在柜臺上的風鈴發出陣陣叮咚的響聲。

其實那店里賣的東西也并非都那么精。比如，就有一只比五歲的兒童還壯的玩具大猩猩，被當作商店的幌子，天天掛在外面。那大猩猩用褐色的粗呢料縫制，眼睛鼻子嘴巴腳爪鑲著些黑色的人造革，造型略微夸張，頗滑稽。

奶奶總帶著妮妮路過那家精品店，妮妮的眼睛總往店里頭看，奶奶卻沒帶她進那店里過。妮妮四歲多了，妮妮懂事。妮妮知道自己為什么進不成托兒所，只好到奶奶這兒來跟奶奶過。

妮妮的爸爸媽媽都是普通的辦事員，他們辦的事卻又跟普通人的生活無關，所以爸爸媽媽工資少沒法贊助給托兒所兒童搖馬車，所以爸爸媽媽就把她送到奶奶這兒來了。奶奶其實比幼兒園的阿姨還會講故事，還能教妮妮用碎布頭制作好多玩具。

妮妮相信奶奶的話，那家精品店不是小孩子和老頭兒、老太太買東西的地方，可是路過那家精品店時妮妮總望著那只大猩猩，回到家她就要奶奶給她講大猩猩的故事。

奶奶編了好多故事講給她聽：跟她一起包餃子的時候就講大猩猩貪吃餃子肚子疼，結果生病住到月亮醫院的故事；哄她睡覺的時候就講大猩猩光貪玩不睡覺，結果掉進井里讓青蛙欺侮的故事……末了她總問：“大猩猩疼不疼呢？”奶奶就總說大猩猩怎么會疼呢？可是妮妮的表情總不大容易松弛下來。

有一天奶奶突然宣布：“妮妮，奶奶發了點兒財，奶奶能給你買玩具了，你想買個什么呢？”原來奶奶的退休金根據一個什么文件的精神每月增加了五塊，而且補發了半年的。

本來是要到百貨公司去買的，可是路過那個街角時，妮妮像粘在了那兒。奶奶想了想，就帶她去那店里了。

店里有位描眉的小妹，她見奶奶牽著妮妮進來了，忙滿臉堆笑地招呼：“買點兒好玩兒的嗎？”

奶奶就問妮妮：“你喜歡哪一樣呢？”

妮妮望望藍精靈，望望椰菜娃娃，望望沙皮狗和綠鱷龜，最后卻不再在店里望，而是跑到店門外，望著那個大猩猩。描眉的小妹笑吟吟地跟著妮妮和奶奶，對奶奶說：“原來小妹妹喜歡這個大猩猩。這大猩猩反正也掛舊了，我就賤賣了吧——原價200元，我120元就賣……”

妮妮不等奶奶表態便跳著腳拍手嚷：“放下來！快點兒放下來！”

奶奶慌了，忍不住拍了妮妮一下：“別呀別呀……”奶奶兜里只有40塊錢，一百二！奶奶想也不敢想！奶奶牽著妮妮，硬把她往回家的路上拉。妮妮不甘心，還拼命扭回頭去望那大猩猩。描眉小妹站在大猩猩身旁撇嘴。

妮妮大哭。奶奶急了，奶奶問：“那大猩猩有什么好？那么貴！你干嗎非要那大猩猩不可？”

妮妮抽抽噎噎地說，說得好認真，說得好吃力。奶奶忽然聽明白了。

妮妮是說，那大猩猩的兩只胳膊，總那么給捆起來，吊著，大猩猩一定很疼很疼，大猩猩哪天才能不吊著，給放下來呢？咱們買下它，讓它跟咱們回家吧！奶奶聽明白了以后，就蹲下來，一把摟住了妮妮，摟得緊緊的。

奶奶帶妮妮回到家，用大鑰匙打開柜子，用雙手取出個舊的手提包，打開，又從里頭取出個手絹包，從里面數出了好多張大票子……然后奶奶又帶著妮妮到了那街角的精品店，用120塊錢買下了那個大猩猩。妮妮幾乎抱不住它。

奶奶對收了錢還在吃驚的描眉小妹說：“以后，任憑什么樣的玩偶，只要是模仿生命的，你就別再把它們捆著吊著，別讓它們痛苦！”

描眉小妹開始時有點兒莫名其妙，可當那一老一小互相幫助著抱走大猩猩以后，她也浮出個淡淡的念頭：是呀，捆著吊著，究竟不好看。怎么以前就沒感覺出來呢？

（原載《百花園》199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