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奇

方英文

城市生活的最大好處是不怕跟老婆吵架。吵架后手一背，下館子。到處都是館子，等于到處都有老婆。

點了一碗油潑面，9元。辣子任意調，大蒜隨便剝，心底便有贊歌升起。抽紙嘴一抹，出門碰見個壯年男子。

那男子正看著墻壁上的飯菜價目，見我就移目對視，伸出手：“先生，能給我9元錢嗎？昨天到現在，我沒吃過任何東西了。”他斜挎著黑皮包——大概是人造革的，外皮磨出許多白點點，像是濺上去的石灰漿。此包沒有幾十年光陰打磨，不可能如此滄桑。

“能給我9塊錢嗎，先生？”

哦，我只被他的皮挎包迷住，竟忽略了他說的什么。可是他的眼神呢，木然，無所謂，猶帶幾絲傲氣，這就與討吃不配套了。討吃的眼神應是乞求的、哀憐的嘛。“看你這年齡，”我說，“看你這身體狀況，自食其力不成問題呀！”

“你不該這么說話，先生！”他縮回手，“我是問你要錢呢，你想給就給，不給也沒關系——我并沒有問你要人生道理呀，何況你講的道理我八歲就懂。”

喲喂，咋說話呢！我擰尻子要走人，眨眼又擰回來，因為我覺得這乞丐的自負頗令人刮目。是啊，討飯必定有難言之隱，沒必要刨根究底。我趕緊摸口袋，卻無分文。

“那咱掃碼吧。”討飯者從皮包里取出手機，先讓我看他手機里的余額，果然僅剩3元。掃著碼，我說：“給你掃20元吧。”他說：“不用不用，一碗油潑面9元剛好，謝謝。”又補充道：“錢多了不好。”此言從一個乞食者嘴里出來，真叫天大的笑話。

“先生，我從你的神態看出，”他邊裝手機邊說，“你給我錢并不說明你一年四季都仁慈，你今天因為嫌我衣著臟亂、礙眼，只想趕快打發我走開。”

真想給他一嘴巴。一想，掏錢找架打的事，傻子才干呢。

看他進了面館，我干什么？氣沒消，懶得回家，就給附近兩個棋友打電話。反正周末無事，美國航母騷擾南海也沒人來請教對策。巧得很，倆棋友也正閑著，也正想過棋癮。老地方見，一個說過20分鐘到，一個說40分鐘后到。

進了茶館，點了一壺紅茶，要來象棋。棋子剛擺好，甲棋友來了，屁股一蹲，嚷嚷道：“我心情好得很，當頭炮！”

原來，他昨天替外甥上初中搖號，搖中了。“中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替我小妹省了3萬元！”

“難怪你滿臉的人民幣氣色。——跳馬！”

“我剛才途中碰到一個怪人。”他說，“一個討飯者問我要18塊錢，說晚飯想吃羊肉泡。18元是普通泡饃，我身上零錢剛好剩下22元，就送他吃一份優質泡饃吧——”

“挎個爛皮包嗎？”我插話。

“是呀！但他堅持只接18元，這我就不爽了。我搖號省了3萬元，正想有人分享好運呢，那家伙居然掃人興。——說好，今天我買單！”

一盤結束，我輸了。第二盤走了五步，乙棋友來了，戴著口罩。我笑他貪生怕死，他說：“不戴口罩地鐵呀公交呀不準上嘛。”

“我剛才輸了，老規矩，你來。”

乙棋友取下口罩說不急，咕嘟一杯茶進了肚子：“我給你倆說說剛才碰見的奇事。

“今夏雨水多，煩人是吧？今兒放晴，太乙池周圍全是人，轉悠著曬太陽，突然發現一個美女拿著話筒，跟一個扛機子的小伙一起快步追趕一個挎包男——”

“斜挎個黑皮包？”

“呀嘿，你倆咋知道？我想可能是個逃犯，轉身看后面是否跟著警車，因為電視臺如今不景氣，經常求警方提供線索，追拍現場吸引觀眾呢！

“后面沒警車。我快步跟上去，因為那女記者兩條長腿太迷人了！不要笑我好色，不由自主嘛——是不是證明我很健康？”

“少啰唆，趕緊講！”

“那個黑皮包實在太陳舊了，你們見過鄉下殺豬嗎？豬一殺，開始吹氣了，吹鼓起來，幾桶開水燙過去，殺豬匠就拿個麻子石噌噌噌地煺豬毛——那男子的黑皮包就像是毛沒煺干凈的豬肚皮。”

“別閑扯！”乙棋友是講師團的，滔滔不絕拖時間混講課費是其長項。不如濃縮他的目擊口述——

那位討飯者姓辛名奇，是個大老板。武漢疫情期間，辛總先后三次捐贈物資，合計價值三百五十萬元，卻始終不接受媒體采訪。但是他討飯的事卻被記者偶然發現，他們就跟蹤上了。

“你們實在要聽我討飯的原因嗎？好吧，我八歲時父母雙亡，只好走村串鄉討著吃。吃過千家飯，看了萬人臉，天氣看天色，人臉看人心。就想著擺個卦攤也不愁吃喝了，可是誰會讓一個少年算卦啊……后來嘛，由個體戶起步，慢慢成了所謂的企業家……當然攤子小，壓根兒不能跟馬云比……反正我好賴算個有錢人吧，卻發覺凡接觸我的人，眼神多半是可憐兮兮的乞討樣，真讓我受不了……我過去僅知道錢的好處，有錢后才明白錢的壞處更大！說老實話，依我看，花錢實在是比賺錢更難哩，還不如小時候討飯快樂。于是我每月選一天，穿上這身幾十年沒洗過的舊衣服，背上爛挎包，分文不帶討一天飯，等于回到了簡簡單單的童年。——回到公司沖個澡，換上人模狗樣的西裝，往大套間辦公室一坐，馬上知道錢該怎么花了，花到哪里能讓我快樂了！”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