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林

如果不外出云游,到了黃昏,在白水巷的一處小院落里,堪輿師朱廣就會坐在當院的兩棵老楸樹下,開始他的晚餐。寒暑不易。朱廣不像想象中的瘦小,他身軀健壯、魁梧,飯量過人,尤其嗜好肥豬肉,每日食數斤。汴京天壽院產一種風藥黑神丸,常人口服,不過一二丸而已,朱廣卻常以十丸壓成肉塊狀,夾在胡餅里,頃刻而盡。
朱廣早年中過進士,到錢塘縣做了大半年的主簿,忽然有一天,他將烏紗掛在縣衙的門楣上,人就失蹤了。等有人再見到他的時候,他就是一個堪輿師的裝束了。昔日的同僚頗不理解,他也懶得去給他們解釋。但凡同僚中有找他卜看墳宅的,他也從不推托。出行之時,他手中持一布幌,上面寫有兩行字:“有驗則真,無驗則偽。”與其同行頗不相類。
他裝束很不講究,芒鞋褐衣。因中過進士,他本可以戴幞頭之類,可他不戴,只用一支竹簽將發髻別起來,然后胡亂拿粗布條一扎。在白水巷的日子,他還保留著中舉前的習慣,喜歡待在書齋里看看書,現在看的,多是一些閑書了。面前擺著火爐,上面煮著茶,吱吱地冒白氣。書齋里有一溜兒書柜,除了下面放了一只茶碾,其余全是書,多半是堪輿之類。這些書幾乎涵蓋了文字的整個演變過程,甲骨文、金文、竹簡、帛書,一直到眼下的雕版印刷。
當年同榜進士中,很多人都做了朝官。朝官和京官是不同的,京官不一定有資格站在朝堂之上。有官運亨通的,甚至都做到了宰相。當然,也有被貶謫到蠻荒之地的。到了那樣的地方,瘴癘叢生,毒物遍地,能不能活著回來,都是個未知數了。這些官場上的沉浮逸事,朱廣總能聽到一些,或者笑笑,或者嘆息一聲。因為這些在朝中做官的同年,閑暇的時候,會隔三岔五來他白水巷的小院落里坐一坐。其中,當朝的韓宰相就曾來過兩三次,無意間還透露出一個天大的秘密:當今皇上也喜歡堪輿之術。這個韓宰相,與朱廣有著很深的淵源,他們既是同年,又曾是同僚。朱廣在錢塘縣做主簿時,韓宰相在那里做縣尉。
一天黃昏,韓宰相突然造訪白水巷,讓朱廣跟著他走,說當今皇上要召見他。朱廣隨韓宰相進宮后,韓宰相很快就退了出來,他卻被留在了宮內。不久,就發生了那件事。
皇帝要到北邙山狩獵,讓朱廣隨行。黃河岸邊,天地蒼黃,鵠飛兔走,久處深宮的皇帝很是興奮,不停地揮舞馬鞭。他座下的是匹神駿,疾馳二十余里,四處看隨行的內臣,都不見了蹤影。少頃,才見朱廣跟了上來,已是人困馬乏。皇帝放松了馬轡頭,讓朱廣得以喘息片刻。然后,緩緩地登上一座小山。
小山坡上,有一座新墳,土還沒干透,經幡還在飄蕩。朱廣勒住馬韁繩,對這座墳看了又看。皇帝問道:“如何?”
朱廣答:“沒葬對地方。”
“為什么這樣說?”
“因為不該葬在被圣上看到的地方。”說完這話,朱廣笑了笑。
皇帝沒再言語。再往前走有一里許,見一茅舍,門口臥著只斑點犬,看到人也不狂吠,卻不停地搖著尾巴。皇帝說:“進去小憩片刻。”就見一個樵夫模樣的漢子迎了出來,他的胳膊上,佩戴的孝布還沒去掉。進到屋里,樵夫端出時令果子讓二人吃。
皇帝拒絕了,問:“山上新墳所葬何人?”
樵夫答道:“是亡父。他說死后就把他葬在那里。”
“那并非吉地,你父親還有別的遺言嗎?”皇帝又問道。
樵夫思索片刻,說:“父親活著的時候,還說過這樣一句話——三年之內,皇上將路過此地,看到葬所,會免除我家的差役。”皇帝大驚失色,一邊嘆息,一邊看了朱廣兩眼。
返回京城的路上,朱廣一直惴惴不安,總覺得哪個地方出了差錯。向皇帝告別時,皇帝執著他的手,說:“哪天再詔先生進宮。”然而,皇帝食言了。后來聽說,皇帝回到皇宮后,即刻宣去了韓宰相,下旨免除了樵夫終身賦稅和差役。
稍后的日子,朱廣被一種莫名的情緒所攫取。他渴盼韓宰相能像以前那樣出現在小院落里,可韓宰相一直都沒出現。有一天,在白水巷的夕照里,他恍然有所悟:堪輿師也并非身處凈土,只要出了差錯,同樣充滿無盡的變數,也同樣兇險四伏。他忽然想起來,書柜里的一本藏書中,記載了唐朝某堪輿師的一則公案。這個堪輿師因為給出了唐皇不想要的結果,就被羅織個泄露天機的罪名,下了大牢,差一點兒丟掉性命。
朱廣反復地想,這次北邙山之行,可能皇帝會有一些想法,但不至于會有牢獄之災。即使今后因過錯入獄了,也沒什么可怕的。他想像司馬遷那樣,在獄中寫一本書出來,名字就叫《堪輿志》。這些年來,他收集的那些書籍,作為資料是綽綽有余的了。朱廣還決定,要把自己也寫進書里去。想透了這一點,朱廣反而興奮起來,似乎對監獄多了一些渴望。
黃昏到來的時候,朱廣又坦然地開始他的晚餐了。不久,傳來皇帝駕崩的消息,朱廣愣一愣,隨后就笑了,笑得很輕松。然后斟滿一甌酒,飲盡了,咂咂嘴。韓宰相被貶出了朝廷,離京前的某個黃昏,他來到了白水巷。朱廣一如既往地接待了他。酒喝到耳熱,韓宰相執了朱廣的手,慷慨地說:“我再回朝中,定讓朝廷聘你為國師。”朱廣看著韓宰相,沒說話。等韓宰相告辭,人都走得遠了,朱廣才淡淡地說:“當年你做宰相時,為何不說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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