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溱
房東太太推開門的時候,小提琴聲剛好就響起,仿佛她推開的不是門而是音樂盒的開關。
“是樓上那個小姑娘在拉小提琴。”房東太太解釋道。
見他愣著不說話,房東太太又說:“木房子隔音是要差一些的,但你放心,她只在這個時間拉,晚上不會吵的。”
“不不不,挺好的。”他趕緊擺手。怎么能把一種樂器的聲音歸入噪音呢?
房東太太把他這句話理解為“沒事我能接受”,叮囑了幾句就走了。如果她知道他那句話真實的意思是“太棒了我喜歡這里”的話,一定會為自己沒有趁機把房租報高一點兒而后悔。
現在他終于可以全神貫注地欣賞來自樓上的音樂了。那應該是一位新手,拉得并不算流暢,讓那首原本十分哀傷的《籠中鳥之歌》間或出現很有喜感的疊音,像是葬禮上的哭聲忽然高了幾個聲調又跳回來,或者是滾落的淚珠猛地跳回眼眶重新滾落下來。但總體來說曲子還是哀傷的。他哀傷地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掛到衣柜里,哀傷地把毛巾牙刷什么的擺放到浴室里,哀傷地拿起手機點了外賣,然后有個小伙子莽莽撞撞送來了一份剁椒魚頭飯。當他用一次性筷子把魚眼睛從一堆辣椒里摳出來時,他莫名其妙地流了眼淚。
“對不起!”他對那條只剩下一個頭的魚說,然后愣住了,為什么要說對不起?
到了第二天狀況就好了許多。樓上的演奏家似乎并不喜歡老是重復一首曲子,今天就換了首十分歡快愉悅的。雖然也照樣會有卡住后短暫的重復,但歡樂是允許打岔的,就好像在喜劇電影里,忽然冒出觀眾的笑聲反而會增添歡快的氣氛。他努力想了一下,沒想起來這是什么曲子。也沒關系,那些什么A啊G啊大調小調的標簽原本就蒼白無力。他破天荒開了一瓶啤酒,好慶祝今天的外賣里莫名其妙多了一個煎蛋。但他很快就覺得為一只蛋而慶祝有些草率,于是決定改為慶祝自己搬到新的公寓。這里可比之前租的那個破房間強多了,那里隔壁有一對老夫妻天天吵架,狠毒的咒罵聲常穿透墻壁鉆過來,鉆進他的夢里。他不堪其擾,只好跟房東提出終止合約,但房東的咒罵聲并不比那對老夫妻弱,他只好舍棄兩個月的押金落荒而逃。
第三天,第四天……音樂總在他下班后的某個時間準時響起。房東太太沒有騙人,小提琴響起的時間十分固定,結束的時間也十分固定。這種規范化的操作讓他想起了去年參加的一場盛大的音樂會,在全市最高級的音樂廳舉行的,他陰錯陽差得到了一張十分昂貴的票。記得那天他刻意打扮了一下,皮鞋擦得發亮,脖子上的絲巾打了蝴蝶結的女檢票員對他點頭微笑,做了個“請”的手勢。他走進一個很大的演奏廳,據說能提供全方位立體環繞聲。他手中的票上有個很棒的號碼,他走向座位的時候,穿西裝的小伙子很有禮貌地引領著他,最后單手放在胸口鞠了個九十度的躬。
整場音樂會讓人十分愉悅,除了各種樂器的聲音外就沒有別的什么聲響,連呼吸聲都沒有。演出結束的時候他暫時忘記了自己是坐公交車去的,像開寶馬的人一樣優雅地跟工作人員揮手道別。這種愉悅感一直持續了好幾天,那幾天不管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有多暴躁多無禮,都被一直回轉在他腦中的優美旋律化解了。他輕而易舉就把對方的怒氣化為無形,然后語氣優雅地背誦那些每天都要重復很多遍的說辭。有時候他會懷疑“客服”這個職位的必要性,明明是按照規范來回復客戶的問題,為什么不直接放錄音就好了?
他的經理是這樣答復他的:“人和機器,哪能一樣呢?”
后來他漸漸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人和機器,確實不一樣,就像手機上下載的音樂,跟現場演奏的能一樣嗎?
“情懷無價,”他說,“尤其是音樂。”
但新公寓帶給他的情懷并沒有持續很久。一個多月以后的某一天,他照常點了外賣,紅燜豬手飯,筷子都拆好了,就等著音樂聲起好準時開吃。但等啊等啊,豬手上的汁都凝固了,小提琴聲還是沒有響起。他咽了咽口水,扔下筷子就往外跑,找到正對自己上方的那一間房,砰砰砰敲起門來。
開門的是個瘦弱的小姑娘,詫異地望著他:“你找誰?”
他支支吾吾地問小提琴是不是她拉的,又問她為什么今天不拉了,這下小姑娘更詫異了:“我拉不拉小提琴跟你有什么關系呢?”
他鼓起勇氣說:“請你繼續每天在那個時間拉小提琴吧,我可以付你錢,你開個價?!?/p>
小姑娘砰地關上門。
“有錢了不起呀?神經病!”門內傳來一聲咒罵。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