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清明節(4月5日),我拎著麻布袋出家門,乘坐107路公交車,過4站,到我的工作室。想不到出了麻煩,被小小鑰匙“卡”住了。——算是生活中小小的傳奇吧。
麻布袋裝著若干本書、一塊磚式面包,還有一個橘子。——對付午餐。圖個簡單。
白色的袋印著黑字:向下扎根,向上生長。出自著名畫家賀友直之筆。他的祖籍在北侖。落款為:九三老叟,白丁書匠賀友直。
在到處都打出“大師”“大家”招牌的當下,賀老自謙“白丁書匠”。我念小學時,看過他多本連環畫(還用壓歲錢買過)。可以說,我是讀他的連環畫長大的。小孩沒有“大師”的概念,只有喜歡或不喜歡。而不久前,有人對我說:“我是讀你的小小說長大的。”當時,我不好意思地慌了(不是虛心而是心虛),我視其為一種精神按摩。但,賀老是我心目中的大師。
每天,我的生活路線相當固定,從家到辦公室,兩點一線,早出晚歸。某種意義上,是從一道門出,另一道門進。
臨出家門時,妻子還叮囑我:“你的右耳紅,今天別用功了。”我想起賀友直的一幅速描:《掏耳朵》。早先剃頭匠給顧客理發,順帶會掏一掏耳朵。賀老那幅畫,抓住了這個微妙的細節:剃頭匠捏著小耳勺,顧客側著耳朵,動作、表情,透出了剃頭匠的小心翼翼和顧客的舒服。
我的右耳,自小得過中耳炎,反反復復發作過多次。其實,這是耳朵要我記住它。我時不時、有意識無意識地掏耳。當你關心它,就顯示了它的存在。專家告誡我:“不能隨便掏耳朵。”醫生給我洗了耳,我說:“舒服呀。”
于是,我想到賀老的那幅令顧客舒服的畫。那一個行當已然終結,但賀老“固定”住了惟妙惟肖的永恒瞬間。要是我對著那幅畫,我絕不說:“不能隨便掏耳朵。”
我比平時提早半個小時去工作室,因為我要應付約稿——采過風,要寫稿。我記得幾年前曾寫過《北侖聊齋》。那是小說,取材于民間傳說。寫了若干篇,后來興趣轉移了。我寫小說,往往是打發“手癢”,寫出了,就放在一起。一組組系列作品,如同一個個房間。約稿不就是喚醒沉睡的手稿嗎?我知道那小說還“活”著,像在冬眠。今天,要把它找出來。
工作室所在的那幢別墅的院子里,已陽光燦爛。鄰近的居民已將霉干菜曬在院子里,理所當然,因為院子開闊、平坦。
我的右手下意識地掏右褲袋,信息立刻傳達到我的腦袋:空的。褲袋里竟然沒有鑰匙。我將麻布袋掛在門把手上,返身,去公交車停靠站。我想到臥室里的藤椅,睡覺時,褲子放在藤椅上,鑰匙溜出去了嗎?
到了辦公室,卻進不了門。又得重復一個來回。107的班次,一般相隔20分鐘。手機上顯示了天氣:兩朵白云的右端,一個放射光芒的太陽。我已出汗了。跑冤枉路,是我自找。我無奈地認了。可是,萬一妻子已出了門,我不是進不了家門了嗎?
邊走邊打電話。我對妻子說:“你看看臥室的藤椅上,有沒有我的鑰匙。”妻子邊聽邊找,說:“沒有,你昨天回家用過鑰匙了呀。”
鑰匙跑到哪里去了呢?我有許多小物件(包括牙齒、耳朵),都會以特殊方式顯示自己的存在,我已領教過多次。我的左手(我是左撇子,但它只是“幫手”,因為,寫小說用右手),似乎終于逮住了個機會,它探入左褲袋,在我沒有發出指令的情況下。它給我啟示:還沒在自身尋找過呢。
我表揚了左手(你怎么會想到摸褲袋?那里是打火機的固定位置)。左手攤開,一串鑰匙。
我立即給妻子傳報了信息:“找到了,左手在左褲袋找到了鑰匙。”
仿佛我第一次發現,一個沉默的小伙伴的能耐。免去了來回折騰,節省出了時間。什么時候,我把鑰匙換地方了呢?我甚至以為鑰匙“躲”起來,是要與被冷落數年的手稿合謀,來個惡作劇,延緩我急切的尋找。可能手稿反感我的功利主義。
白色的麻布袋特別顯眼。來的途中,由左手拎(體力勞動一向由它承擔)。我有意識地伸出右手,取下門把手上的麻布袋,然后,讓左手拿著鑰匙。左手竟然準確迅速地開啟了門,而此前,開門一向由右手操作。門敞開了,左手似乎舍不得,像小孩拿著玩具那樣,晃一晃,鑰匙們發出悅耳的摩擦聲。我暫時滿足了它的樂趣。然后,左手與右手交接,右手把鑰匙放入右褲袋。
工作室內堆積擺放著書籍、資料,像南方的山嶺,中間只有一小片“平原”。手稿就在“山嶺”中。向下扎根,向上生長。我想到了,讓左手為主挖掘“山嶺”,它有靈氣。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