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靳永愛 謝宇
任何一個人類社會(包括采集狩獵時代)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社會不平等。為什么一些人比其他人擁有更高的社會地位?對不平等和不平等形成原因的討論一直是社會學領域經久不衰的話題。不平等表現在很多方面,比如經濟福利(財富、收入、就業)、權力(政治、工作、家庭領域)、文化(教育、數字文化、文明)、社交、健康等,我們統稱這些為“社會結果”。盡管一些聲音堅持這些不平等是在一個“自然”市場(natural market)上由個體的“自然”天賦(natural talents)造成的,但毫無疑問,這不是不平等的全部故事。
社會不平等研究領域的一個重要共識是,不平等是由個體先天(Ascribed Attributes)和后天(Achieved Attributes)兩種稟賦共同造成的。大量研究分析先天稟賦和后天稟賦如何造成了社會結果的不平等,而社會環境在不平等形成中的作用卻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我們試圖將社會環境納入分析框架,根據不平等發生的時間——出生前還是出生后,從個體和社會兩個維度,重新構建不平等的分析框架。從個體層面,出生前即先天的因素比如基因、性別、種族和家庭出身是無法改變的,而出生后即后天因素如教育、努力程度、得到的幫助、職業等則可以改變。比如說,個體可以通過改變努力程度、教育水平來克服先天的劣勢,實現社會流動,從而改善因先天因素形成的不平等。社會環境一般來講比較穩定,以個體出生時間為標準從兩個維度分析:出生前的社會環境——個體出生前已經形成的結構化的社會環境,是歷史上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在宏觀上產生的結果,是個體出生的特定地點和時間下社會環境的總和,既定的社會環境已是歷史,個體無法改變;個體出生后的社會環境——個體在生命歷程中經歷的環境,個體可以改變的可能性實際上也非常小,除了極少數人(比如革命家)可以改變社會環境外,個體對環境的改變力量微乎其微,他們只能去適應社會環境的變化。社會環境對個體成長的影響則成了機遇不平等的來源。個體出生前的社會環境,比如出生地點、出生時的人口環境(與出生時間有關)是個體生命歷程的起點,不同的出生地點和出生時間可能奠定個體一生中完全不同的發展機會;個體出生后的社會環境影響是全方位的,既可能影響獲得社會結果的途徑、機會,也可能會直接影響收入、財富在內的經濟福利分配。個體在生命歷程中經歷的環境和事件不一樣,社會結果也會不同。
以往的不平等研究絕大多數討論的是特定社會情境下個體層面上社會結果的差異。這類文獻關注的是宏觀層面的社會變遷是如何改變個體在社會結果上的組間差異,如性別、種族、家庭出身對社會結果的影響。本研究中,我們將不平等的研究視角從特定社會情境下的組間差異轉到不同社會情境下的社會結果在人群間的差異。
廣義地講,機遇是不直接影響生產力的、外生的、不受個體控制的社會環境因素,不同社會環境/情境造就了不同的機遇。社會環境/情境是社會變遷總體的一部分,社會變遷包括現代化、工業化、世俗化、去殖民化、國家主義或全球化等,這些社會變化遵循一定的邏輯和模式。但我們關注的影響機遇不平等的社會情境對個人而言具有不可預期性、無規則性、不可控性、不可解釋性和突發性的特征,比如自然災害、社會變革、政策變化、出生高峰等。從個體角度,社會環境是如何跟個體社會結果相關聯的呢?社會環境是因時因地而不同的,時間和地點是機遇產生的兩個基本維度,所以個體的出生時間和居住地點則可以作為對機遇的基本測量。“生不逢時”講的就是出生時間帶來的機遇。
因社會情境不同產生的社會結果不平等則是機遇不平等。源于時間和地點(特別是出生時間和長期居住地點)的不同,個體會經歷不同的人口、經濟、政策等外部環境和事件,從而影響到了個體一切形式的社會結果,比如收入、財富、教育、健康、人口行為等,形成了社會結果上的不平等。機遇不平等既會導致機會/過程不平等,也會造成一切形式的社會結果不平等。需要強調的是,雖然我們從個體角度討論機遇和機遇不平等,但機遇不平等是指整個群體之間而不是針對某個群體內部個人之間的不平等,換句話說,機遇影響的是某個群體,而非個人,具有普遍性的特征。
這里需要解釋另外一個可能會跟機遇不平等混淆的概念——機會不平等。一般來講,不平等可以表現為兩種形式,結果不平等和機會不平等。結果不平等是社會結果在個體上表現的差異,而機會不平等則是指不同人在同一社會中獲得社會結果過程中的機會有別。在人類歷史發展過程中,結果不平等是自然存在的,它獎勵個體的努力,具有激勵作用,一定程度的不平等是有利于促進經濟發展的;引起人們不滿、造成社會矛盾、引發社會問題的則是機會不平等,也就是獲得結果的過程不公平。
我們這里討論的機遇不同于機會。如果以英文區分,機會用opportunity表示,強調的是過程是否公平,機遇則更適合用luck或chance,有時候跟機會同義,但更多地強調偶然性、不可控的外部事件發生帶來的影響。出自《詩·大雅·桑柔》的“我生不辰,逢天僤怒”就是人們常抱怨的“生不逢時”“時運不濟”。這就是個體層次上講的機遇,是社會環境對個體命運產生的影響。個體集合而成的社會分組在受到某些社會事件的影響時,一些群體受到了影響,另一些群體并未受到影響,一些群體受到影響更大,另一些群體受到影較更小,一些群體受到正向影響,一些群體受到負面影響,這就產生了機遇不平等。
不管是先天的還是后天的,人與人的個體差異很大,而這些個體差異當然會影響到個體在社會結果上的差異,但對任何一個具體的個人來說,出生在什么時候、出生在哪里與他/她將來的社會結果關系極大。
我們并不是最早認識到機遇重要性的學者,對出生在什么時候產生的影響最著名的討論是“伊斯特林效應(Easterlin Effect)”,討論的是出生率和隊列規模變動導致的人口和社會行為的周期性變動。伊斯特林在對出生高峰和出生低谷的人口現象研究中發現,出生年份對個體生命歷程中的機會產生重要影響,因為出生隊列規模與個體之后經歷的關鍵事件比如入學、結婚、進入勞動力市場息息相關,隊列規模越大,個體面臨的社會資源的競爭越激烈。出生隊列的相對規模會影響隊列成員的終身福利。出生隊列規模對隊列后續福利的影響在中國也得到了實證驗證,規模大對隊列內的個體的教育機會和結果都會產生負面影響。這是個體出生前的社會環境帶來的影響,其實出生后經歷的社會環境的影響也是依賴于出生時間的,出生的時機不同,相應的社會環境可能成為個體獲得社會經濟地位的機遇或阻礙。
出生地點對個體成功也至關重要。地點可以提供發展機會也可能成為發展的限制。個體出生在經濟發展水平高、社會福利好的地區,則贏在了起跑線上,出生地甚至影響到之后一生的機會。一個出生在發達國家的人享受高質量醫療衛生資源、教育資源、就業資源的概率要遠遠高于一個生活在落后國家的人;一個同等條件的女性的社會地位在瑞典肯定要高于在印度;一個成長在北京、低受教育水平的藍領工人有大量機會成為快遞員、外賣員,月入上萬,而一個同等素質的人如果生活在甘肅,就很難有這樣的機會,獲得同樣的收入。這就是地點帶來的機遇不平等。當然,這里討論的是出生地點,在國際國內遷移成為可能的社會背景下,個體后天的生活地點也可以通過遷移來改變,后文會討論這種改變的可能性和影響。地點對一個人成長的重要性的典型討論是美國的居住隔離及其后果。研究表明,小孩成長的社區環境對其收入的向上流動有重要影響,居住上的隔離實際上就是機會隔離。地點因素在中國尤為重要,結構性因素比如戶籍、城鄉是造成中國經濟不平等的重要原因。研究表明,城鄉可以解釋中國收入不平等的10%,區域可以解釋中國收入不平等的12%;城鄉和省份分別可以解釋中國家庭財富不平等的10%和23%。
機遇,是指遇上機會,這個詞本身就帶有不可預期性的特征。盡管社會環境包含很多要素,包括工業化、城市化和現代化帶來的規律性的社會變遷,但從后天的社會環境角度探討機遇,我們更關注對個人而言不可預期性、偶然性、突發性和無規律性的社會環境。后天的社會環境也是通過時間和地點兩個維度對個體的發展產生影響的。出生時間不同,所經歷的社會發展階段不同,經歷的人口、經濟、政治、文化環境不一樣,經歷的政策、社會事件也會有不同。居住地點不同,所面臨的政策不同、就業機會不同、人口環境各異。這些因素共同作用于出生在不同時間和地點的個體,形成機遇不平等。
總體而言,社會環境是個體不可控的,一些社會事件的發生、政策的實施是不以某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但需注意的是,個體行為的集合有可能會改變社會環境,導致社會變化。比如Schelling提出的空間鄰近模型(Spatial Proximity Model)展示了在一個個體完全根據自己偏好選擇居住環境的情況下,即使是一個融合得很好的城市最終也會變成高度隔離的城市,顯示了在微觀上個體的微小偏好差異通過眾多行為可以造成社會層面的巨大變化。盡管如此,社會環境對某一個具體的個體來說仍然是不可控的。

表1 中國的大事件和形成的機遇不平等案例
外部社會環境帶來的機遇是個體不可控的,但是機遇可以跟個體先天和后天的因素產生交互作用,即機遇的影響具有異質性,而這樣的異質性也是機遇不平等的一大來源。在基因學研究中,基因-環境交互實際上講的就是這個道理,不同的基因類型經歷相同的環境(物理環境、化學環境或生命事件如失業、受傷)得某種疾病的概率不同,同樣的基因經歷不同的環境得某種疾病的概率也各異。在社會學領域,一個典型的案例就是女性地位的變化,在體力勞動占優勢的農業社會,男性有生理優勢,社會地位更高,而到如今的信息社會,非認知能力和溝通能力更為重要,加之隨著社會對人力資本要求的提高,女性獲得了同等的受教育機會,甚至超過了男性,女性的優勢則愈發體現了,在很多方面比男性做得更好。比如在學習上,女孩在努力程度、投入程度、毅力、自制力、喜歡學校的程度等一些非認知能力上高于男孩,平均學業表現也好于男孩。一些突發性社會事件的影響也有異質性,其中具有某些特征的群體受到的負面影響可能更大,饑荒和傳染病造成高死亡的時期,兒童和育齡期女性受到的影響更大。
雖然機遇具有地域性,或者說空間不平等性,但是個體可以通過一些途徑尋找機遇、改變機遇,遷移流動則是一個重要的方式,但是遷移流動又是受個體先天和后天因素影響的。有些機遇的空間不平等是不能通過改變居住地彌補的,比如一些就業、購房等公共服務政策依托的是戶口/身份,而非實際居住地。
人類歷史上有很多機遇不平等的例子,我們在這里列出中國情境下的一些具體的案例(見表1),提出可以實證檢驗的假設命題。本研究無法深入地探究這些問題,但是提出的猜想和命題可供研究者未來收集合適的數據,進行實證探索。
社會科學研究中早就意識到社會結果的變異中很大一部分是不可解釋的,比如經典的人力資本模型中,工資的一大部分變異無法用觀測到的變量來解釋,不可解釋的變異就是機遇。機遇對社會結果有重要影響。盡管人們心理上可以接受機遇不平等,因為機遇不平等是群體之間而不是針對某個群體內部個人之間的不平等,比如收入、財富的地區差異、單位差異,但是本質上它并不是公平的。市場經濟認為社會結果應該由生產力決定,而機遇帶來的回報并不是勞動和努力換來的,不遵循功績制規則。與個體先天性因素造成的不平等類似,它不鼓勵個體努力、工作、理性投資,可能造成個體的僥幸心理和不勞而獲心理,也可能導致一些投機行為。無論從個體還是社會角度,機遇不平等都將產生一系列深遠的影響:
(1)機遇不平等對個體先天和后天形成的不平等產生強化或者抑制作用,即對原有先天和后天因素跟社會結果的相關關系有加強或削弱的作用;(2)對個體而言,機遇帶來的不平等在個體生命歷程中有累積性的影響;(3)機遇不平等可能會重構既定的社會分層秩序,形成新的代內不平等秩序,改變整體不平等格局;(4)機遇不平等也會對代際流動產生長遠影響,因機遇帶來的優勢或劣勢可能會被代際復制、累積,因機遇不平等形成的分層格局會進一步強化;(5)機遇不可被個體控制,沒有規律,也無法預測什么時候會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