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善剛,曹 影
(武漢大學 法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2)
近年來我國民事案件中缺席判決的適用率在不斷上升,作為兩造對立審判模式的例外情形,缺席判決的適用在避免訴訟因一方當事人的懈怠而遲延、保證法庭審理活動正常進行等發面發揮了巨大作用,但肯定其作用的同時我們也必須反思以下問題,我國現行立法范式下法院作出的大量缺席判決是否真的能為當事人接受從而實現糾紛的真正解決?若不是,哪些因素對此造成了影響?如何提高司法實踐中當事人對于缺席判決的接受程度?
對我國近五年來適用缺席判決制度最多的案件類型進行統計后得到表1(僅列舉排名前五的案件類型):①數據來源于裁判文書網:http://wenshu.court.gov.cn,最后訪問時間為2019 年6 月20 日。

表 1 缺席判決制度適用案件類型比例統計
我國司法實務中,適用缺席判決制度最多的案結類型為民間借貸糾紛,占所有適用缺席判決制度案件的近三成,如果將案由擴大至借款合同糾紛,則其占比甚至超過了百分之五十。民間借貸合同案件中,不僅當事人一方缺席的比例非常高,而且公告送達也多被用于此種情形。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可查,2018 年民間借貸案件數量總共約104 萬,在結果中以“缺席判決”作為關鍵詞進行全文檢索,得到的案件數量約為20 萬,再以“公告送達”進一步檢索,剩下的案件數量也高達5 萬。這是因為在民間借貸的案件中,事實部分普遍較為簡單,法律關系也較為明確,在法庭審理開展之前,雙方當事人內心往往對于最終的裁判結果已經有了一定的判斷,在這種情形下出于“缺席亦或到庭對審判結果都不會有什么影響”的想法,當事人極大可能會選擇不到庭參加訴訟。而且在民間借貸的案件里,敗訴一方當事人需要承擔的法律責任盡數為金錢給付義務的履行,很多借款人為了逃避債務而隱瞞自己的行蹤,最終法院只得選擇以公告的方式進行送達。
從表1 中可以看出,機動車交通責任事故糾紛是唯一占比較高的“非合同糾紛”,在對之進行抽樣調查后筆者發現,在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件中,當事人缺席的情況雖然也會大概率發生,但具備一定特殊性。這類案件中原告在起訴時往往會將肇事車輛車主、車主所屬運輸公司,以及車輛投保的保險公司一起告上法庭,而只要案件涉及的賠償數額在車輛投保范圍內,車主及運輸公司就無需承擔賠償責任,自然多數會選擇不到庭應訴。所以多數情況下機動車交通責任事故糾紛中缺席的只是“部分被告”,仍有另一部分被告(多為保險公司)會出庭應訴,而最終真正敗訴承擔法律責任的也多為出席的被告。
對于近五年來適用缺席判決制度作出的判決書進行統計后得到下表2:

表 2 缺席判決制度適用案件的上訴率① 參見廣東省雷州市人民法院(2017)粵0882 民初第114 號判決書、天津市和平區人民法院(2016)津0101 民初6790 號判決書、鄂爾多斯市東勝區人民法院(2017)內0602 民初1662 號判決書、河北省遷西縣人民法院(2017)冀0227 民初604 號判決書、河北省豐寧滿族自治縣人民法院(2017)冀0826 民初406 號判決書。
一般認為缺席判決制度的立法目的在于,在當事人受到合法送達、知曉訴訟存在卻仍懈怠于行使自身訴訟權利的案件中確保程序的順利推進,也就是說典型的缺席判決是發生在一方當事人原本就不打算應訴的情形下的。缺席一方當事人明知訴訟的存在,也明知缺席庭審會為自己帶來相應的不利后果,卻仍做出這樣的選擇,理由無外乎考慮到自身出庭應訴并不會對最終的裁判結果產生太大影響。而且因為正如上文所述,超過一半的缺席判決案件為借款合同糾紛,在這一類型的案件中,當事人之間的債權債務關系普遍較為明確,被告的出席不僅會耗費一定的成本,還很有可能讓自己面臨被指責違背信用或道義的窘迫局面。[1]綜上而言,法院根據一方當事人提供的訴訟資料所作出的缺席判決不會有太大的錯誤,理應更易為當事人所接受。但是如表2 所示,我國缺席判決的可接受性并不理想,上訴率居高不下的同時還存在繼續上升的趨勢,這與我國立法上存在的相關問題有著直接的聯系。
哈貝馬斯在《事實與規范之間》一書中提到:“為了實現法律秩序的社會整合功能和法律的合法性主張,法庭判決必須同時滿足判決的自洽性和合理的可接受性這兩個條件。”[2]雖然人們對一項裁判結果的接受和認同并不意味著這一結果絕對正確,但不可否認的是,判決的可接受性已成為評價司法裁判正當性的一項重要指標。[3]結合我國實際情況來說,若想真正提高缺席判決的可接受性,我們必須先厘清立法與實踐中會對缺席判決的可接受性造成影響的因素,找出我國缺席判決可接受性低的成因。
1.缺席并不必然導致敗訴
民事訴訟缺席判決的立法模式主要可以分為缺席判決主義與一方辯論主義,二者最大的區別在于:缺席判決主義下一方當事人缺席,法院可認為缺席當事人自愿放棄其訴訟權利與實體權利,在此種情況下一旦原告的起訴滿足受理條件,缺席方必然敗訴。而一方辯論主義的立法模式中,缺席僅被認為是缺席當事人對其訴訟權利的放棄,缺席方并不必然敗訴,法院仍需對現有資料進行審查,綜合評判。采用缺席判決主義模式的國家在訴訟地位的構建上,多為當事人主義,法官在訴訟中的地位更為被動,訴訟的進行依賴于雙方當事人的推動,所以當事人一旦懈怠行使自己的權利,必然遭受不利益的裁判結果。除此之外,缺席判決主義立法模式下的國家在立法上均配套以較為完備的異議救濟制度,以此來彌補缺席判決主義本身易造成判決結果不公的缺陷。我國的訴訟模式強調職權主義且并未設立程序異議救濟制度,缺席判決主義在我國并不具備適用條件。更重要的是,在我國2015 年頒布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中(以下簡稱《民訴法解釋》)第二百四十一條明確規定,在被告缺席的情況下,法院仍應按期開庭審理,并對到庭當事人的訴訟請求、雙方的訴辯理由,以及已經提交的證據及其他訴訟材料進行審理,依法缺席判決。這一規定的出臺使我國的缺席判決制度在立法模式上明確向一方辯論主義靠攏。
為了考察上述立法模式在我國實踐中的落實情況,筆者隨機抽取了500 份缺席判決裁判文書進行調研,從訴訟結果上來看,在被告缺席的475 個案件中,僅有16 個案件最終由被告勝訴,被告的勝訴率僅有3%。而且在這16 個案件中,僅是部分被告缺席,仍有一部分被告出席了庭審的案件有11 例。也就是說,在沒有被告出庭的情況下,最終由被告勝訴的案件僅5 例。①參見廣東省雷州市人民法院(2017)粵0882 民初第114 號判決書、天津市和平區人民法院(2016)津0101 民初6790 號判決書、鄂爾多斯市東勝區人民法院(2017)內0602 民初1662 號判決書、河北省遷西縣人民法院(2017)冀0227 民初604 號判決書、河北省豐寧滿族自治縣人民法院(2017)冀0826 民初406 號判決書。雖然缺席被告勝訴的可能性很低,但筆者注意到在被告缺席的案件里,原告也并非“大獲全勝”,有近四分之一的案件法官并未支持原告的所有訴訟請求,而是有選擇的駁回了其認為不合理的部分請求。這說明在我國由法院主導的訴訟模式里,即使被告缺席,法官仍然會對原告的訴訟請求與證據進行綜合審查,作出裁判,被告的缺席并非必然導致敗訴。
2.出庭應訴普遍被視為一種可以放棄的訴訟權利
案件歷史早期的缺席判決制度,更多被作為一種制裁手段,通過給予不到場的一方當事人以不利益裁判來保證訴訟程序完結的效率,督促爭端雙方到場履行辯論義務。隨著社會的發展與權利本位思想的普及,出庭辯論漸漸不再被認為是一種法律上的義務,而是當事人基于處分權可以自由處分的權利,各國的立法設計在價值選擇上也更加兼顧公平與效率。
隨機抽取的500 份判決書中,絕大多數法院在判決理由的部分均將被告缺席的法律后果表述為“視為被告放棄舉證、質證、答辯的權利.......”或“視為被告自愿放棄相關訴訟權利,應自行承擔相應法律后果......”等。僅有3 例案件的法官受傳統觀念影響,仍將出庭應訴答辯視為一種義務,認為當事人缺席即是不尊重法律。分別是:在“原告劉英東與被告王啟等承包地征收補償費分配糾紛案”①參見黑龍江省綏化市北林區人民法院(2017)黑1202 民初789 號判決書。中法院認為“被告不尊重法律,自行放棄訴訟權利,由此產生的不利后果自行承擔。”在“廣州市花都區獅嶺龍磊里布行與廣州市花都區愛博皮具廠、鮑彩萍等買賣合同糾紛”②參見廣東省廣州市花都區人民法院(2016)粵0114 民初10856 號判決書、“廣州貝克貝皮具有限公司與廣州市銘一特皮具有限公司、袁名昌等追償權糾紛”③參見廣東省廣州市花都區人民法院(2016)粵0114 民初11257 號判決書。兩個案件中,法院均認為被告的行為是“無正當理由拒不履行到庭義務......”。由此可見,在我國司法實務中,當事人一方缺席視為其自動放棄相關訴訟權利而非實體權利已經基本成為共識,絕大多數法官都能夠做到公正的依據現有訴訟資料進行事實認定進而作出裁判,而非以當事人不履行應盡義務為由對其作出不利判決,這無疑會使得相應缺席判決更易被當事人所接受。
1.原告、被告缺席受不同的處理
由于我國民事訴訟法未對雙方當事人同時缺席作出規制,故缺席判決制度主要在原告缺席、被告缺席、原告撤訴這三種情形下適用。如表3、4 所示,就可能作出缺席判決的案件而言,被告缺席的情形無論是在一審還是二審均最為常見;原告撤訴的情形主要存在于一審程序,但數量龐大,趨近被告缺席的案件數量。除此之外,這組數據也說明了:在我國目前的司法實踐中,對于被告缺席的案件,法院基本會作出缺席判決;對于原告撤訴的案件,法院普遍會作出按撤訴處理的裁定;對于原告缺席的案件,法院普遍會作出按撤訴處理的裁定,因被告反訴而作出缺席判決的極少。

表 3 2018 年一審民事案件中缺席與撤訴的裁判文書數量

表 4 2018 年二審民事案件中缺席與撤訴的裁判文書數量
我國1991 年《民事訴訟法》第129、130 條就對當事人缺席分兩種情形做了規定,如被告經傳票傳喚,無正當理由拒不到庭,法院得依法缺席判決;如果是原告經傳票傳喚,無正當理由拒不到庭,法院得按撤訴處理。此種當事人相同行為做不同處理的規定無疑會降低當事人對于法律的信任感,進而使之難以接受法院所作缺席判決。這種區別對待當事人的做法從本世紀初開始就一直被廣為詬病,但我國《民事訴訟法》歷經多次修改直至今日,依然保留了這樣的規定。究其成因,有我國長期存在的“原告本位”思想—法官認為原告撤訴本身已經是對被告極其有利的結果,也有立法者考慮到實務中法院案件堆積,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思想盲目追求效率。
在缺席判決主義立法模式下的德國,如被告在言詞辯論期日不到場,原告申請作出缺席判決時,原告所作的關于事實的言詞陳述視為得到被告的承認。[4]相應得,原告不到場,法院可直接依被告的申請作出缺席判決,駁回原告的起訴。從德國的規定可以看出,如果在被告不出庭時擬制原告的陳述得到被告的自認,那么同樣的情境下被告的抗辯也應視為得到原告的承認。在一方辯論主義下的日本,對于當事人的缺席,也并不作原、被告的區分,而是將缺席一方提出的訴狀、答辯書及其他準備書面中所記載的事項視為口頭陳述,由出庭的對方當事人展開辯論,進而作出缺席判決。[5]德、日兩國的缺席判決制度下,無論是哪一方缺席,只要到庭一方有終結審判的意愿,法院最終都會做出實體判決,此時如果無人提出異議或選擇上訴,則基于“一事不再理”的原則,雙方當事人相關權利義務關系歸于確定。兩國規定雖有差異,卻無一不體現了當事人雙方真正意義上的平等。
只有程序的公正能夠滿足民眾要求獲得平等對待和尊重其人格尊嚴的心理需求,裁判才會變得更易于接受。[6]但我國的缺席判決制度很大程度上更偏向于保護原告的利益。原告缺席,法院普遍按撤訴處理,這意味著原告仍可就相關爭議再次對被告提起訴訟,如此一來,被告的相關權屬關系必然長期處于不穩定狀態。如上文所說,我國2018 年一整年人民法院適用《民事訴訟法》第143 條作出的一審裁判文書有6 萬余份,基本上均為按撤訴處理的裁定書。原告的起訴是民事訴訟程序啟動的直接原因,即使原告由于與被告達成和解或被告已履行此前未履行的義務等原因不再有需要法院解決的爭議,其仍可以選擇向法院申請撤訴。除此之外,原告在起訴被受理立案后又于庭審之日不到庭本身也是一種對訴訟資源的浪費,不符合經濟原則。所以無論如何,原告于庭審之日不到庭的行為必然是不值得鼓勵的,但由于我國法律在對原告的缺席行為進行規制時過于寬松,致使原告認為即使不出席庭審,法院也只會按撤訴處理,自己無需承擔任何敗訴風險,自然難以引起其重視。當然,《民事訴訟法》第143 條也規定了如被告提出反訴,法院可以缺席判決,但這一規定在實踐中的適用頻率非常低,很多未聘請律師的被告本身并不具備反訴的意識與能力,法院也多數不會鼓勵提起反訴,而且在獲得公平裁判的路徑上為一方當事人添加任何額外義務與條件都是不合理的。
2.我國立法過于強調法官職權
一般認為,當事人對初審判決結果的接受程度與在訴訟中被給予的程序控制權、參與權成正比。[7]在民事訴訟中,法官應當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最大程度的尊重當事人的意愿,我國在立法中過于強調法官職權,缺乏對當事人訴訟主體地位的必要尊重,不管是被告缺席還是原告缺席,抑或原告撤訴,最終的處理方式都是由法官決定,或按撤訴處理,或缺席判決。這樣的規定剝奪了雙方當事人以協商、和解等其他方式解決爭議的選擇,有違民事訴訟法當事人自由處分其訴訟權利的理念,也無形中激化了法院與缺席當事人之間的直接矛盾。
在采缺席判決主義模式的德國,當事人一方缺席的情形下,法院可能會做出兩種類型的判決,一種為可以被合法異議撤銷的缺席判決,另一種則為依現存記錄作出的擬制對席判決。但無論法官最終做出的是何種判決,都以當事人的申請為前提,最大程度上的保障了民事訴訟中當事人的意思自治;代表一方辯論主義的日本也明確規定了缺席判決的作出應當以出庭的一方當事人的申請為限。對比之下,我國將是否作出缺席判決的決定權全部劃入法官自由裁量范圍的做法是完全不合理的。事實上,面對一方缺席的情況,對方當事人并非就一定希望以缺席判決的方式終結訴訟,其完全有可能出于其他方面的考慮而想要通過和解等方式獲得糾紛的解決。[8]因此,法院依職權主動作出的缺席判決,很可能并不符合當事人的意愿和訴求,從而也就難以具有更高的可接受性。
3.缺席判決的適用條件缺乏具體規定
雖然我國《民訴法解釋》第二百四十一條規定了即使在被告缺席的情形下,法院仍應按期開庭或者繼續開庭審理,審理的內容為雙方的訴訟請求、抗辯理由以及提交的證據等訴訟資料,但法條并未對何種條件下能夠啟動缺席判決作出詳細規定,這導致實踐中被告缺席時,無論案件的進展是否已達到可以作出裁判的程度,法官最終均會選擇作出缺席判決。對此筆者以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144 條—被告缺席相關規定作為檢索條件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中進行檢索,并從檢索結果中抽取1000 份判決書作為調查樣本。結果顯示,所有被告缺席的案件中,法院均于被告第一次缺席庭審時就直接作出了缺席判決,即使這些案件大部分可能并未達到作出缺席判決的標準。
(2) 缺少不得適用缺席判決的規定
區別于缺席判決主義國家對缺席判決予以異議救濟的方式,我國采取上訴救濟。我國《民事訴訟法》第170 條規定,對存在違法缺席判決情形的案件,裁定撤銷原判決,發回原審法院重審,但法條對何為“違法缺席判決”沒有作出具體規定。筆者認為,“違法缺席判決”即法院在法律規定不得為缺席判決的案件中作出的缺席判決,根據法條文義大概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是當事人由于不能歸責于己的理由客觀上無法到庭,也就是基于正當理由的缺席;第二類是在法律明文規定不得為缺席判決的案件中,法院作出的缺席判決。
對于第二類中的“正當理由”,法條未作任何例舉,但我國《民事訴訟法》第73 條有關證人出庭的規定中將證人不出庭的“正當理由”規定為健康原因、交通原因、不可抗力以及其他與之類似的原因,在體系解釋下,當事人不到庭的正當理由亦為此義。實踐中上訴法院對“正當理由”的認定往往過于嚴格,進而導致了對不正當缺席判決的救濟不夠全面。在“北大法寶”網站上以“2017 年”、“北京法院”、“二審”、“違法缺席判決”作為檢索條件,得到的裁判文書僅有61 份,其中當事人以違法缺席判決為由提出上訴的裁判文書共17 份,法院最終裁定原判決為違法缺席判決,依法予以撤銷沒發回重審的裁定書5 份。這說明2017 年北京地區缺席判決最終得到救濟的案件僅5 例。這樣的數據固然有法院在送達與缺席判決的適用等方面日益規范之原因,但也與我國立法粗糙,缺失有關“違法缺席判決”的具體規定不無關系。法院最終裁定原判決違法缺席判決,予以撤銷并發回重審的5 份裁定書,除“張德義與馬志明確認合同無效糾紛上訴案”①參見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7)京03 民終14000 號裁定書。未載明具體情況外,其余均為缺席當事人“未受合法傳喚”而導致的違法缺席判決。上訴法院很容易將“違法缺席判決”限定在未受到合法傳喚這一種情況,但實踐中尚存在很多當事人即使受到合法傳喚亦無法出庭的情形。在當事人以違法缺席判決為由提出上訴的17 份裁判文書中,“聶文杰等與北京大華亞兄弟文化發展有限公司提供勞務者受害責任糾紛上訴案”②參見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7)京01 民終1869 號裁定書。的上訴人認為一審的三次開庭,其訴訟代理人按時參加了前兩次,但第三次開庭與其在山西高院的另一場庭審時間沖突,最終無法到庭。“崔康林與石曉歡委托合同糾紛上訴案”③參見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7)京03 民終1921 號判決書。上訴人崔康林因刑事犯罪被拘留,其雖于被拘留之前已領取法院傳票,但仍無到庭可能。
我國實踐中一般認為,對于正當理由的成立應由主張的缺席一方證明,法國的民事訴訟法也規定了法官無須依職權查明一方當事人是否有不出庭的正當理由。[9]但也有學者認為,相當一部分缺席當事人很可能是由于客觀障礙而無法在開庭前及時通知法院或者向法院提出延期審理的申請。鑒于此,一旦在程序上出現一方當事人缺席的情形,只要法院未能掌握充分證據證明該方當事人缺席并無正當理由,均應在根據一方當事人辯論而作出缺席判決之前查明缺席一方當事人是否具有正當理由,以避免導致訴訟程序的反復進行。[10]
第二類法律明文規定不得為缺席判決的,在我國僅有《民訴法解釋》有關簡易程序的第二百六十一條第二款規定的以簡便方式送達開庭通知的案件,如果未經當事人確認或無證據證明當事人已經收到的,法院不得作出缺席判決這一種情形。相關規定的匱乏使我國民事訴訟中缺席判決的救濟范圍更加狹窄。有觀點認為我國在對不可為缺席判決的情形進行規制時,可以借鑒我國臺灣地區的相關規定,將不可為缺席判決的情形做以下列舉:(1)缺席當事人未受到及時、合法的通知。(2)當事人不到場是因為天災或其他正當理由。(3)到場當事人對法院應依職權調查之事,無法為必要之證明。(4)到場當事人所提請求、事實或證據,沒有及時通知對方當事人。筆者認為,對于法院應依職權調查的訴訟要件,任何案件中的當事人都應該進行證明,我國法律本身已有對當事人適格之規制,無在缺席判決制度中再作規制之必要,但除此之外的三種情形十分具有借鑒意義。
提高我國民事缺席判決可接受性首先要做的就是保證雙方當事人訴訟地位平等,同樣的行為產生相同的法律后果,同時合理限制法官職權,尊重當事人訴訟主體地位與其處分自身訴訟權利的自由。在滿足缺席判決適用條件的前提下,不管是被告缺席庭審還是原告缺席庭審,法院都可以作出缺席判決,但缺席判決的作出原則上應該由當事人提出申請。如果當事人申請法院作出裁判,法院可依法作出缺席判決;如當事人在法官闡明后仍不申請的,則法院應延展辯論期日。但缺席當事人經再一次傳喚仍不到場時,為了終結訴訟的效率,法院可依職權根據一方辯論作出判決。[8]
在法條的表述中,原告缺席的情況下,法院“可以”按撤訴處理,亦“可以”缺席判決,在被告缺席的情況下,法院“可以”缺席判決。“可以”一詞的含義本質上是“可為可不為”,在此處應為授權性規定,給予了法官自由裁量權,但我國立法卻未進一步對裁量標準進行規定。且在被告缺席的情形下,法條僅規定了缺席判決一種處理方式,這導致“可以”按撤訴處理在實踐中已然演變成了“基本”按撤訴處理。因此要想提高我國民事缺席判決的可接受性,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為缺席判決的作出設立具體的條件,如圖1。
近年來,以農廣校為培育主體的“一主多元”培育機制建立以來,各基層農廣校依托多年來農民培訓工作經驗,為新型職業農民培育工作作出了積極的貢獻,但同時也出現一些關鍵問題有待解決,筆者從當前新型職業農民培育工作中存在的一些現象中,總結了一些問題,與大家分享。

圖 1 民事訴訟當事人缺席的法定處理路徑
在德國,為了應對缺席判決主義立法模式下程序回轉造成的拖延、反復,1924 年《德國民事訴訟法》第三百三十一條之一作出了“依現存記錄為裁判”的規定。由于依現存記錄作出的判決在效力上等同于對席判決,所以其本身的啟動條件較為嚴格,必須由一方當事人申請,法院不得主動為此判決,且案情的審理必須已達到充分明白的程度,不僅如此,這種判決的作出還要滿足德國《民事訴訟法》第二百五十一條之一第二款的規定—此前期日已進行過至少一次口頭辯論。[11]日本在“基于審理現狀為判決”的啟動條件上與德國有所不同,在日本缺席判決的啟動并不依賴于對方當事人的申請,只要一方缺席,都將其在提出的訴狀、答辯書及其他準備書面中所記載的事項視為其口頭陳述,由出席一方當事人展開辯論。如果法院在對審理現狀綜合考慮后認為已至“適合于裁判時”,則終結辯論,作出終局判決,如認為依據現有訴訟資料與庭審程序所獲得的信息還不夠充分時,則依職權指定下一次辯論期日。“適合于裁判時”可從兩個方面加以考察,第一個是對審理結果來說,已經充分收集到終局判決所需要的信息(信息量的問題);第二個是法院以行使釋明權的方式,保證訴訟已經充分賦予當事人攻擊防御的機會(程序保障的問題)。只有訴訟同時滿足這兩個要件,才能被認為已經達到了可裁判的程度。[12]日本與德國雖然都有依據已掌握信息為判決的規定,但德國仍設有依據當事人的缺席事實而作出的“真正的缺席判決”,如審判無法達到擬制對席判決要求的程度,德國法院可直接為缺席判決,而日本無此規定。基于此,也基于自我責任原則,日本《民事訴訟法》第244 條規定,在法院“認為適當之時”亦可作出具有對席判決效力的缺席判決,這條規定保證了在當事人完全懈怠行使訴訟權利時,法院仍然能夠作出終局判決。
德國與日本的規定皆最大程度上的保障了當事人的程序參與權,但又是有所區別的。筆者認為,我國在完善啟動缺席判決的條件方面可以更多的借鑒日本的經驗。這是因為,首先我國沒有基于當事人的缺席事實而直接作出缺席判決的規定,在缺席判決制度的構建上更類似于日本。其次我國實踐中當事人在缺席的情況下提交答辯狀的少之又少,隨機抽取的475 份被告缺席的裁判文書中,缺席被告提供答辯狀的僅29 份,如果為缺席判決設定太嚴格死板的啟動條件,則我國很多當事人完全不應訴的案件將無法得到解決。所以我國立法一方面應該對缺席判決的作出設立一定的裁判基準,要求法官只有在掌握足夠信息,給予當事人充分行使訴訟權利的機會時才可作出缺席判決,否則應擇期再次開庭審理。另一方面也應對此作出限制,如果當事人于第二次開庭審理之日仍不到庭,則必須依現存記錄為缺席判決,即使審判未達到成熟狀態,亦不可再次選擇新的期日開庭。如果缺席當事人完全不應訴,未提供任何訴訟資料,則對原告提供的證據進行單方實質審查,并基于此作出缺席判決。另外,我國法律存在規定過于粗略的問題,未對多次開庭的案件中缺席判決的適用作出規制,對此可借鑒我國臺灣地區相關規定—以最后一次庭審期日為準。如當事人此前到庭而于最后一次庭審期日缺席,則為缺席判決,如當事人此前缺席卻于最后一次庭審之日到庭,不可為缺席判決。
我國1982 年民事訴訟法第116 條規定必須到庭的當事人和其他訴訟參與人沒有到庭時應當延期審理,現行民事訴訟法則規定必須到庭的當事人和其他訴訟參與人有正當理由沒有到庭的可以延期審理。現有立法一方面將是否延期審理的裁量權賦予法官,另一方面也對可以延期審理的案件中的缺席當事人進行了限制,僅在其有正當理由缺席的情況下法院方可決定是否延期審理。這樣的限制無疑會致使一方當事人無正當理由缺席,而法院對于案件的審理又無法達到作出缺席判決的程度,只能擇定期日續行口頭辯論時無法可依。因此筆者認為可以延期審理的情形中,當事人缺席這一項,應當刪去“有正當理由”這一限制。
綜上,我國民事缺席判決的作出應當同時滿足三個條件:1. 到席一方當事人提出申請
2. 已給予出席當事人充分的程序保障權
3. 對于案件實體問題的審理已經達到裁判成熟的程度
法官只有在掌握足夠的判決成熟所需要的信息,給予缺席的一方當事人充分的提供訴訟資料的機會,并且到場當事人申請時,才可作出缺席判決,否則應延期審理。具體流程如圖2:

圖 2 民事訴訟當事人缺席應有處理流程
為保證訴訟不至遲延,我國法律還應同時規定在缺席當事人于第二次開庭審理之日仍不到庭的情形下,法院應依現存記錄作出缺席判決,即使判決的作出未達到成熟狀態,亦不可再次選擇新的期日開庭。如果缺席當事人完全不應訴,未提供任何訴訟資料,則對原告提供的證據進行單方實質審查,并基于此作出缺席判決。對于多次開庭的情形,應根據最后一次言詞辯論期日當事人是否到場為辯論來判斷是否屬于缺席。
缺席判決制度為保障當事人能受到合法聽審,至少在以下情形下不能適用:(1)缺席當事人未及時受到合法通知。(2)當事人不到場是由于交通原因、健康原因、不可抗力或其他正當理由。(3)到場當事人所提請求、事實或證據,沒有及時通知對方當事人。在上述情形中作出的缺席判決均為違法缺席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