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偉/江蘇情境教育研究所副所長

我國的書信史悠久流長,早在文字出現前,人們就已有書信往來,當時采用結繩、刻符等方式。即使到了今天,不需要鴻雁來傳書,甚至可以沒有文字,但仍然被稱為“短信”。在整理教育家李吉林的相關資料時,我們發現了相當數量的信件,有短信、有長信,有學術、有生活,李吉林在長達四十年探索教育改革的過程中與全國各地的專家、學者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系,他們切磋學術,相互勉勵,彼此慰藉。從中,我們不僅能感受到情境教育研究共同體的孜孜以求,更因為手寫體的溫度,教育前輩們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
李吉林常說她是“在小學里‘讀大學’”。她的“大學”需要更多的付出,不僅書要自己讀,老師也要自己找。每當實驗改革中遇到困惑、難題,想到新思路,她都會向相關領域的“老師”虛心請教、求證。1978年,李吉林開始情境教學的第一輪實驗,她從教學現實中發現弊端并進行改革。在一年級學生學習漢語拼音的同時,她自編《補充讀本》以此拓寬學生的閱讀面,有意識地對學生進行語言訓練,取得了顯著的成效。1980年進行低年級教學實驗總結時,李吉林提出“提早起步,提高起點”的觀點,著眼點是發展低年級兒童的智力和語言。隨著學習、研究的深入,在第二輪實驗的時候,李吉林逐漸明確了兒童發展的整體觀,兒童的智力、情感、意志及個性品質是協同并進不可分割的,1985年她在《教育研究》上發表了《從整體出發,著眼兒童發展——試論改革小學語文教學的途徑》。這是一個巨大的進步,但李吉林卻未停歇,她繼續思考情境教學實驗如何實現兒童的整體發展。她反思幾年前提出的“提早起步,提高起點”似乎還可以說得更明確一些,低年級的識字、閱讀、語言訓練又是如何對兒童的發展發揮作用的。李吉林翻閱了很多書,如教學論、兒童心理學、教育學等方面的,她心里逐漸明晰起來。于是,她提筆給天津師范大學教育學院田本娜教授去信請教。1985年8月12日田教授來信:“見到您新的實驗效果很好,非常高興。孩子們進到這樣的實驗班太幸福了。識字、閱讀可以同步走。低年級以識字為重點,并不是不讀書,識字不是目的,是手段,識字的目的就是要發展學生的書面語言——能讀、能寫。識字、讀書相互促進,識的字只有在讀、寫運用中才能鞏固。同時,我希望您能從孩子們學習語言的規律上加以總結,把總結重點放在教學原理的改變和教學方法的更新方面。如果我們在理論上說清楚,根據兒童的智能水平,應該把識字、閱讀量加大些,小了倒有害。那么不僅是李吉林能完成這項任務,就是一般教師也能完成。”田教授充分肯定了李吉林的想法,并建議從教學原理的層面提煉出情境教學的優勢。田教授的點撥讓李吉林豁然開朗。1987年,李吉林在《江蘇教育》上發表《創設情境優化結構——“識字·閱讀·作文”三線同時起步》,文章從結構決定功能這個角度,總結了“識字、閱讀、作文”三線并進,打破了小學語文教學原有的序列和結構,從直線變為螺旋,從單一轉為多向,從而促進兒童以思維為核心的智力諸多因素的發展,有效地提高了小學語文教學的效能。這篇文章引起了很大反響,就像田教授說的那樣,情境教學符合教學的一般規律,“三線并進”有其理論支撐,再加上操作措施具體明確,很多老師紛紛上門求教,學習情境教學掀起了熱潮。
情境教學在實驗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發展為情境教育,進行總結時,李吉林大膽地將自己的文章寄給專家,懇請理論的指導。時任浙江省教委主任兼黨委書記邵宗杰先生在1996年12月16日的來信中寫道:“大作有一段話似可再酌,寫點意見供你參考。在‘第一部:情境教學,一、探索過程 (一)創設情境,進行片斷語言訓練’中,講漢語和外語‘它們都是音義結合的符號系統’。如果僅指口頭語,這句話完全正確;用于書面語,這個命題就不完全對了。因漢語文更是‘形義結合’,不只是‘音義結合’系統……(外文)認字母只是為讀聲音,它是無法‘望文生義’的。字與‘情’的關系,外文是絕沒有‘望文生情’的可能;漢語文則不同,可能讀不出音,讀不準,甚或讀錯了,但是卻可能懂其義,甚至直接生出‘情’來。”邵書記的意見引發李吉林更深入的思考,講漢語和外語都是音義結合的符號系統固然不嚴密,但移植外語的情景教學并不是因為音和義,而是因為語言的工具性及其發生的必要條件。2004年,《情境教育的詩篇》出版,李吉林在書中作了如下修改:“能不能把外語的情景教學,移植到漢語的小學語文教學中來?語言文字是一種工具,是人們交流思想、交流情感的工具……推而論之,所有的語言都是在具體的生活情景中學習的。既然外語、漢語在本質上是相同的,那么情景教學不僅可以是外語教學的方法,同樣也可以成為中國孩子學習母語的好辦法。”
原中央教育科學研究所伍棠棣教授在來信中說:“你是一個明白人,是很聰明的,人家一兩句話的指點,只要你認準了,你就能在實際上結合自己的想法,做出很好的工作來。”
學習蘇聯經驗,是我國教育發展史上的一個重要階段,甚至有學者認為中國現在的教育傳統,除了繼承了中國傳統的內核外,還融入了蘇聯教育的傳統。大量的蘇聯教育理論著作和教材在建國后被翻譯引進,20世紀80年代的師范生和教師更是無人不知蘇霍姆林斯基,無人不曉凱洛夫。那時,正在進行教改探索的李吉林也是如饑似渴地向他們學習。1987年,她在《小學語文教改通訊》上發表《淺談情境教學特點》,文章開頭引用贊可夫的話:“教學法一旦觸及學生的情緒和意志領域,觸及學生的精神需要,便能發揮其高度有效的作用。”同年在《山東教育》上發表的《情境教學與語言發展》文末以烏申斯基的話結尾;1988年發表在《廣東教育》上的《情境教學與兒童形象思維的發展》開篇即是烏申斯基;同年《小學教材》上的《把握特點,突出重點》引用巴班斯基的說法。1989年第2期《小學語文教學》的卷首語是李吉林的《應講究點教學藝術》,文章引用蘇霍姆林斯基的話。這樣的引用既是李吉林學習之后的應用,也是當時的風氣使然。伍棠棣教授非常關注李吉林的成長,他一方面為李吉林高興,另一方面又直言不諱地給李吉林提出更高的要求。他在1990年8月6日的來信中說:“……思想和經驗的有關文章,把題目改一改,加一段開場白,引一兩句洋人的話,我對這種做法是非常氣憤的。你自己也屈從于這種做法,是違背你的心意的。試問,你是借鑒了蘇霍姆林斯基的有關論述才體會到‘以詞語教學為基礎,發展學生理解和運用祖國語言的能力’的?我是很尊重蘇霍姆林斯基的,但我也尊重李吉林一輩子的創造性勞動。科學就是要實事求是嘛。”愛之深才會責之切,李吉林慶幸在她成長的路上遇到了這樣從嚴又不失厚愛的師長,她知道只有如此求實嚴謹才能讓情境教育的探索不斷走向成熟。

杜殿坤先生來信

袁微子先生來信
情境教學第二輪實驗結束之后,李吉林遭遇到一些質疑的聲音,一些學者運用自然科學中的標準實驗概念和規范來分析、評價情境教學,認為其不符合實驗室研究的價值追求。我國教學論專家、翻譯家杜殿坤教授在1990年10月10日的來信中講:“不要怕爭論,不要怕非議。這是有其有利方面的。回答這些問題,就是進展和深入。”1992年10月31日的信中說:“中國之小學教育,首先要使兒童愿學、樂學、會學,激發興趣,形象生動,符合年齡特征。情境教學在這方面有成套經驗,有穩定良好的教學效果。因此,是值得大力推廣的。我想,過去有點書呆子氣,總想在什么國內外著作中找到‘原則’什么的東西,而忽視了‘實踐出真知’。這是我的一點新認識:不能唯書唯上,而是‘中國特色的教育學’。偶見雜志《上海教育科研》1991-No.2有一篇《教育科學研究不宜苛求定量分析》一文,可找來一看。”杜殿坤教授和伍棠棣教授一樣,非常尊重也很珍惜從實踐的土壤中結出的實驗成果,他希望情境教學堅持自己,堅定民族文化自信。這樣的指引成為李吉林教改治學的方向,她結合我國古代文論“意境說”,走出了比外語的“情景”更為寬闊的“情境”之路,分別在2008年、2017年舉辦了兩屆情境教育國際論壇,情境教育被稱為“回應世界教育改革的中國聲音”,八十虛歲時交出“中國情境教育兒童學習范式”的實驗報告。63年來,李吉林堅守一所小學——江蘇省南通師范學校第二附屬小學,專注于一個身份——小學教師,專攻一個課題——情境教育。什么是初心?李吉林回答:“搞教育改革,我并不是奔著特級教師和教育家去的,做好一名小學老師是我的本分。”
原上海師范大學教育科學研究所副所長吳立崗教授在1992年5月17日的來信中這樣說:“大兒子吳征已在美國定居,才26歲就成為美國的華人領袖令人欣慰。他也不斷來信來電催我赴美探親、定居。但我總覺得我的事業在中國,中國正經歷自唐朝‘貞觀之治’以來最興旺發達的時代,我也不能虛度光陰。”吳教授信中所說也正是李吉林所想,他們不僅有一顆初心,更滿懷赤子之心。
1980年春,由華東師范大學、上海師范大學的教授和華東師范大學附屬小學特級教師組成的上海教育代表團來到江蘇南通,觀摩李吉林實驗班的課堂教學,由此李吉林結識了華東師范大學名譽校長、著名教育家劉佛年先生,并結下深厚的師生情誼。1987年,國家教委請劉校長為培養中國自己的教育家親自帶研究生,他選中了顧泠沅和李吉林。名單上報后,根據當時的規定,讀研究生必須是45歲以下,大學本科畢業。而當時的李吉林一是年近半百,二是中師學歷,條件都不符合,李吉林只能繼續在小學里“讀大學”。1989年10月28日,劉校長來信:“讀研究生的事沒有成功……他們主張由我們學校聘請你擔任一定的職稱(就像中央教科所請的擔任兼職研究員一樣)。有時間來這里一起進行講學、研究工作,或認一個科研課題單獨去做,不知道你認為這個辦法是否合適?我準備和袁校長談談。”1990年2月24日來信:“大約兩個月前我和袁運開校長在北京開會,有一次談到你,首先回溯了幾年來想錄取你做博士生遇到的困難……”我們也回溯一下這幾年間劉校長的來信,他從來都沒有放棄為李吉林爭取到高校讀研究生以及其他進修學習的可能,只要有機會他一定會跟相關部門再次提及,并一如既往地關心指導李吉林的實驗。在籌建李吉林情境教育展覽館時,李吉林捐贈了一張她珍藏多年的照片,那是劉佛年校長和她的合影,她囑咐要放在展覽館顯眼的地方。1987年9月,李吉林在《湖南教育》分上下兩篇發表《我是怎樣提高小學生作文水平的》,曾為李吉林第一本專著《訓練語言與發展智力》作序的著名語文教育家袁微子先生看到后,10月12日專門為此來信:
“這次在病中,于病床上讀到《湖南教育》上您的談提高小學生作文水平的文章,雖然只有半篇,但感到味道醇、路子正,已經拓寬了自己的思路。特此寫這封信向您祝賀。”老一輩先生的風范和境界,他們對晚輩的拳拳之心讓李吉林充滿了感激和崇敬,并深深影響著她。

李吉林和劉佛年教授交談
1979年,江蘇省教育學會在南京成立時,李吉林作為南通代表應邀參加,她提交了論文《怎樣在小學低年級語文教學中發展兒童智力》,受時任南京師范學院副院長張煥庭教授賞識推薦在大會上發言。李吉林稱這是她搞教改實驗的第一篇論文,靈感來源于《光明日報》刊登的上海師范大學的“三女將”謝淑貞、柴崇茵、惲昭世寫的關于兒童智力發展的文章。也因為這樣的學習機緣,李吉林與“三女將”成了親密的伙伴。1988年5月23日原上海師范大學教育研究所所長惲昭世來信:“我去溫州開會,買了兩雙皮鞋,一雙是我的,一雙送給你,但一直遇不到你,不知何時能見面。”李吉林逛街的時候同樣會想到很多人,看到一件衣服,覺得顏色款式很適合某個朋友,一定會買下。奇妙的是,對方收到后往往非常合身,李吉林常為此得意。惲所長信里還說:“這次你在北京開會,我天天看專題節目,尋找你的身影。有兩次鏡頭非常清楚,一次是大會,一次是主席團會議。看你還是那個模樣一點不增老。告訴你,我已胖得不行,這次吃了兩個月的花粉瓊漿又‘催肥’了,真是災難。”我們看到了女性交往獨有的細膩,她們無話不談,李吉林一定也有類似的“災難”向朋友訴說。李吉林的先生劉錟老師一直都患有支氣管炎,發作起來很是難受,李吉林為此頗為憂心。教育家楊再隋先生在1997年5月16日的來信中推薦治療方法:“我患慢性支氣管炎20年,去年吃了河北的藥后大有好轉,故將藥名和地址寄給您。并祝劉老師健康。”原中央教科所副所長潘仲茗也來信:“寄上偏方一紙,不知是否有用。用此方無痛苦,無危險,要服用的食物也易于買到,不妨一試。”那是1998年7月6日《北京晚報》的一角,上面有“治慢性支氣管炎一法”。
1995年12月16日原中央教育科學研究所所長卓晴君來信:“您送的毛衣和裙子已經收到,很不好意思,經常收到您的禮物。裙子我已試穿,十分合身;毛衣十分漂亮。吉林老師,由于我們彼此工作接觸較多,已成了好朋友。”是啊,對李老師來說,或許正是這些溫暖了歲月的師長和朋友,帶著理解、支持和寬慰與她相伴,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