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偉
蔣奇早上醒來,無數次地想,要是昨天夜里就這樣平平靜靜地死去該有多好。沒有痛苦,又不知不覺。
今天早上醒來他同樣是這種想法。那是在他去衛生間“一吐為快”的時候。他坐在便池上,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搓了幾下有些僵硬的臉皮,想,如果說他今天沒有醒來,就那么睡過去了,應該是幸福的。可他醒來了,也就意味著新一天的開始。仿佛昨天晚上還做了個夢:他看好了一套房子,又寬敞又明亮,裝修豪華,而且陽光充足。蔣奇是第一次做這種夢,算是美夢吧。蔣奇能做這種夢并不奇怪。最近一段時間,他正在為能買一套好房子而奔波。蔣奇有房子,是那種紅磚灰瓦的老宅,父親留下來的鐵路房,剛剛三十平方米;院內還有一間1975年地震后搭的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簡易房。母親住在那里。老宅已經有六十多年歷史了,簡易房也四十多年了。兩個老舊的房子,如同兩個衣衫襤褸的老人站在廢墟上,癡呆呆地接受著陽光的照耀。當然它們也是被關注的,政府給它取的名字叫“棚戶區”。蔣奇的母親今年整整八十歲,兒子結婚后就住在這間狹小陰暗見不到陽光的簡易房里。做兒子的心里不好受,可又苦于經濟條件有限,沒有能力給母親買寬敞明亮的好房子。在這個棚戶區居住的幾百戶人家,經濟條件好的,早已經另攀高枝,住進了暖氣樓。只是這類人家并不是很多,大多工薪階層都和蔣奇一樣,看著一片片拔地而起的高樓望洋興嘆。
蔣奇洗漱完畢,進了廚房。廚房很亂,早上吃完飯的碗筷還沒有來得及收拾,老婆就送孩子上學去了。餐桌上可以吃的只剩下一碗豆漿和兩根油條。這是他們家一年四季最基本的,也是最習以為常的早餐。蔣奇走過來,先是端過那碗豆漿喝了一口,已經很涼了,可他還是幾口給喝光了。然后抓起兩根油條,邊吃邊往外走。
外面陽光燦爛,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正是陽歷4月的天兒,這個季節在米鎮算是比較舒坦的氣候了。衣服不用穿得太多,也不可以穿得過少。雨水不勤,風刮得也柔和。這時節,馬路邊個別樹木的枝丫已經開始發芽,冒出了淡淡的新綠,樹冠朦朦朧朧地形成了。它們一株株一團團,或零零散散,或成排成行地簇擁在大街小巷,像一幅幅水墨畫,給這座灰蒙蒙的城市鍍上了新的色彩。
很快,蔣奇的兩根油條下了肚。肚子這個東西真好,吃什么都飽。只要肚子飽了,精神頭兒也上來了。于是,蔣奇的想法也變了,春天真好,活著真好……便為早上在衛生間的那一點點厭世覺著可笑了。
蔣奇的工作既不是白領,也不是黃領,更不需要什么辦公室,他只是個維修卷簾門的,哪里有活兒,背上自己的工具箱,騎上那輛叫“小刀”的破摩托,就可以賺錢了。蔣奇繼承的是父業——鉗工,否則他都不知道自己如何生存。維修卷簾門是他唯一可端的飯碗。他一干就是十七年。蔣奇總在想,在三百六十行中,在眾多的打工族中,他的這個行當還是不錯的。既不是很累,又有些技術含量,而且用不著風吹日曬,更沒人在他面前指手畫腳。想干就多干一些,不想干就不干,多干多賺錢,不干不賺錢。對他來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是工作日,每天也都是休息日。他很知足。
今天,根據前一天的約定,有兩個卷簾門需要他上門服務維修。一個是花店的門市房,手動卷簾門的鎖有問題,拉下來鎖不上,人不拽,門就自動往上跑;還有一家是醫院,說是防火卷簾門的電子遙控器出了問題,卷簾門不聽使喚,說上就上來了,說下就下來了,或是關不上,或是開不開,消防檢查不合格,醫院主管防火的領導很惱火,活兒也就很急。這些問題在蔣奇看來都是小問題,也可以說不是問題,毛毛雨罷了,手到病除。眼下,在蔣奇心里,他的最大問題是能盡快買到一套稱心如意的房子。
蔣奇駕駛著“小刀”摩托,尾座上托著工具箱,向需要維修卷簾門的用戶奔去。
兩個月前,也就是春節剛過不久,蔣奇居住的區域來了一群人,說是米鎮動遷辦的。這些人在蔣奇家的附近走了走,看了看,還拿出一張大大的城市規劃圖,在那里比比畫畫,圈圈點點。最后有個大肚子男人說,就這個區域,拆遷!不到半個月,就在蔣奇家的院門上用紅色油漆噴了個大大的“拆”字,還在“拆”字的外面圈上個圓圓的圈兒。
房子在拆遷前,先是由政府有關部門進行評估,房間多少平方米,有什么附屬物,多多少少都要補償一些錢。蔣奇家最終得到的經濟補償是十九萬六千元。
蔣奇開始知道自家房子要動遷的時候,有些激動。準確一些說,在激動的基礎上還多了些許的亢奮,在亢奮的基礎上還多了些欣喜若狂。他很感謝政府,能把他從棚戶區中解救出來。只是這種激動、亢奮、欣喜若狂并沒有持續多久。當動遷費給到他們手里的時候,他的那種激動便轉換為惆悵了。這一天晚上,蔣奇和老婆艷麗把家中所有的積蓄加上動遷費合算了一下,才剛剛二十六萬。老婆說,這些錢還不夠有錢人家裝修房子的。蔣奇本想和老婆親熱親熱,聽老婆這么一說,渾身上下立刻癱軟下來。
買房,時不我待,迫在眉睫,無論什么人窩狗窩也得買一個了。
這一時間內,蔣奇沒少看房子,商品的、回遷的,新的、舊的,毛坯的、二手的,電梯的、步梯的,最高的二十二層,最矮的一層,看了個不亦樂乎。可以說他每天都在為找到一所理想的房子在忙活著。
蔣奇永遠也忘不了第一次看房子的情景。那是他徒步在米鎮的大街上找到的第一個賣房的電話號碼,他記下了,然后用手機跟人家聯系。對方說,晚上可以看房,白天沒有時間。蔣奇同意了。蔣奇答應看房后,又有些小小的激動。當然,這種激動跟要給他家動遷時的激動相比差很遠,只是激動,不亢奮,更不欣喜若狂。準確地說是一種不安,一種等待,還有一種飄忽感。
蔣奇總算把這一天的下午挨過去了。這一天他覺著時間過得很慢。他一共維修了三家手動卷簾門。三家都是飯店的門市房。原本是一家卷簾門有問題,給他打的電話。他去了,在維修的過程中又有兩家鄰居也說自己家的卷簾門不怎么聽使喚,有些小問題。蔣奇就順便給修了修。三家一共賺四十五塊錢,一家二十五塊,兩家十塊的。錢雖說不多,但蔣奇很知足。他明白,日子長著呢,這些將來都是他的回頭客。修完三家卷簾門,在人家給他錢的時候,他還把自己維修卷簾門的電話留給了對方,說,有事請聯系。然后回家,準備晚上看房子。
這一天蔣奇的老婆艷麗給婆婆包了餃子吃,當然他們也跟著吃。可艷麗會說,媽,我給您包點兒餃子吃吧,動遷費到了,咱們高興高興。老人家當然同意,嘴上說,吃唄,又不像從前吃不起,想吃就包。
自從有動遷這件事兒,蔣奇的老婆艷麗對老太太出奇的熱情。原因很簡單,就是動遷了,老太太把錢給了他們。蔣奇的母親一共三個孩子,兩兒一女。蔣奇是老疙瘩,上面有一個哥,還有一個姐。老人家不可能把動遷費給女兒。在她看來,養老送終是兒子的事兒。可她又不喜歡大兒媳婦,一張驢臉總是拉著,不僅對她這個婆婆不滿,對整個世界都不滿。相比之下,艷麗還算稱老太太的心。雖說動遷費不是很多,可對他們來講,也是個不小的數字。小二十萬塊錢,單憑他們夫妻二人口挪肚攢,得八百輩子才能賺這么多。當老太太親口告訴艷麗要把動遷費給他們的時候,艷麗險些掉下淚來。當然,餃子雖說平時也吃,可今天的餃子和平時意義不同。
蔣奇回到家,見老婆在包餃子。老婆說,你愛吃的黃瓜餡。蔣奇興奮地把手從老婆的身后伸到前胸,狠狠地捏了一把。老婆“呀”的一聲,叫道,煩人,疼死了!蔣奇幸災樂禍地進了屋,躺在炕上拿出煙來抽。只聽老婆在廚房說,我聽說現在的樓房正在漲價,咱這幾個錢買大的要夠嗆。蔣奇抽著煙說,怕啥,買不起房的又不是咱們一家。
餃子包完了,老婆把餃子放到鍋里蒸。很快,蔣奇在房間里就聞到了餃子的味道。吃飯的時候,蔣奇還喝了二兩白酒。原本是一張紫紅臉,被酒滋潤得有些發青。老婆說,你可別喝了,臉色兒都嚇人。又說,去人家那里看房子還喝酒,讓人家聞到了煩不煩?蔣奇說,喝酒跟看房子有什么關系?又不接吻。我喝酒,他賣房,兩不誤。今天高興,一旦看好了,咱就喬遷新居了。老婆說,一旦房子買成了,咱們也請請客,溫溫鍋,趁這個機會收幾個錢兒。蔣奇說,還真得好好辦一辦,這些年咱盡隨份子了,動遷買房溫鍋是個機會。老太太說,媽沒有別的要求,就想住個敞亮點兒的,能看見陽光的房子。蔣奇說,媽你放心,兒子一定給你買個敞敞亮亮的房子。老太太說,那敢情好。蔣奇又對兒子小全說,兒子,咱要住新房了。小全問,是那種帶電梯的嗎?我同學家的樓就是電梯樓。老太太說,電梯的當然好,上樓下樓不費勁兒。蔣奇說,我也不知道一會兒看的房帶不帶電梯。
吃完了飯,蔣奇出了家門,頭有些暈,迷迷糊糊的。這時的天色已經發黑了,行走在路上的人,很難看清對方的真實面目,一個個就是活動著的影子。蔣奇在酒的作用下有些興奮。他掏出一根煙來抽。硬包七匹狼,大眾貨。這種煙能供上嘴就不錯了。蔣奇沒有騎摩托,是溜達著來看房的。
蔣奇看的房子在銀河小區。這個地方離市場近,離醫院近,離火車站近,離學校也近,算是學區房,很方便老百姓的生活。蔣奇家離銀河小區也不是很遠,快些走,半小時怎么也到了。當蔣奇走到這里的時候,喝的那點酒基本也就散發得差不多了。他看了眼小區的大門口,人來人往,亂糟糟的。這是個舊小區,沒有門衛,屬于物業棄管小區。米鎮就是這樣,無論怎么好的小區,也無論多么好的房子,在它最初被賣的時候,在業主還沒有完全搬進來之前,小區的物業弄得像模像樣的,有花兒有草有噴泉。一旦房子賣完了,物業服務基本也就跟著告罄。蔣奇看了一眼,他對小區的物業管理沒什么要求,什么花園、草坪、綠地統統沒有概念。他想,他住的是房子,房子好,別的無所謂。過日子,是老婆孩子在一個房間里過,又不是在外面過。那種花花草草、亭臺樓閣不是他這種人所能要求和享受的。
蔣奇掏出手機,跟房主聯系。工夫不大,一個黑影慢騰騰來到他的面前。是個女的。蔣奇模模糊糊能看出她的模樣,四十七八,五十來歲吧。女的說,你是看房的吧?跟我來吧。蔣奇就跟她去了,四號樓103。
進樓的時候,蔣奇有感覺,這就叫樓房,無非是把地面上的房子升起來摞在一起。一樓,用不著費勁往上爬。女人開了房門,先進去,同時給他遞過一雙拖鞋。蔣奇沒有換鞋的習慣,他家住的是普通瓦房,不像住樓房這么講究。可人家讓他換鞋,他又不能不換,只好脫掉滿是塵土的旅游鞋。在換穿拖鞋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襪子大腳趾的地方破了個洞。他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眼那女人。女人根本就沒看他,給他遞過一雙鞋就往屋里去了。蔣奇以為穿上拖鞋就可以遮住襪子的破洞,可拖鞋是兩頭露著的。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襪子不僅腳趾處是破的,后腳跟也是破的,而且破得更頑皮,像兩朵花兒,一前一后地綻放著。他有些難為情,可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蔣奇進了房間,屋里還有兩個年輕人。覺得剛才領他進來的應該是這家的保姆。
房子已經有十七年的歷史了。六十幾平方米,裝修也是十七年前的款式和格調。雖說樣式老一些,在蔣奇的眼里卻是那么的高檔。他不敢想象,這么年輕的人,竟然住這么好的房子。他覺得自己這四十多年白活了。蔣奇剛進來的時候,房子的女主人在做面膜,臉上糊著白色的薄薄的有些透明的“白紙”,弄得像個鬼。男主人坐靠在客廳的沙發上在看電視里的足球賽。蔣奇也喜歡看足球。他掃了一眼,像是阿根廷隊跟冰島隊。男房主瞄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依舊去看球。蔣奇想,他今天要不是急著看房子,也會在家看足球。只是他在家看足球和這個男房主有所不同,他看足球屬于干看,頂多眼前放一杯水。人家男房主是喝著啤酒,啃著燒雞的。
蔣奇在保姆的帶領下,在每個房間轉了轉,先是看了臥室,然后看了廚房、衛生間、客廳。看的過程中,蔣奇問保姆,這房子挺好,為啥要賣?保姆說,主人嫌房子太舊太小,想換新的,更大一些的。蔣奇說,這還舊呀?保姆笑了笑,沒說話。蔣奇又問,這房子想賣多少錢?保姆說,四十萬。蔣奇聽了,嚇了一跳,道,能便宜一些嗎?保姆搖了搖頭,說,這個地界的房子都這個價,這已經是最低價了。
蔣奇又在房間里轉了一圈兒,然后告辭。保姆沒有送出門。剛關上門,蔣奇在樓道里穿鞋,就聽房間里有男人的說話聲,以后這種亂糟糟的人禁止看房。又聽一個女人說,看他那寒酸樣兒就買不起。
蔣奇沒有急著走,他還在聽房間里說什么。果然女人又說,以后有人問房子多少錢,再加五萬。另一個女人說,那就說四十五萬唄。男人說,要價四十七萬,給兩萬虛頭,砍到四十五萬賣。然后就再沒人說話了。蔣奇很氣憤。他有些心跳過速,在黑暗中掄起拳頭,恨恨地砸了下來。樓道里的空氣被砸得擁擠了一下。
蔣奇整整在房屋中介坐了兩個多小時。小姑娘在網上搜了所有想賣房的房源信息。不是蔣奇看了太貴,就是采光不好。最終在離開房屋中介的時候,蔣奇心想,人沒錢真不行!
蔣奇從房屋中介出來已經接近中午。他回到家先是給母親做了飯——疙瘩湯。老人家的牙口不是很好,只能吃軟食,吃面食。老太太吃飯的時候,蔣奇沒吃。蔣奇的老婆艷麗在一家私營服裝廠做褲子,賺的是計件工資,嫌中午回家吃飯耽誤時間。兒子小全在學校吃,家里只有他和母親兩個人。蔣奇沒胃口吃飯,在房間里抽著煙,想睡覺又睡不著,滿腦子都是房子。索性不睡了,一骨碌爬起來,騎上摩托車出了家門。經過一上午房屋中介的了解,蔣奇大體上知道了現在的房子情況。哪好,哪不好,哪里是新城區,哪里是老城區,怎么買、怎么賣,二手房如何交易,交易稅多少,還可以貸款,怎么個貸法,手續費多少等等。蔣奇總結這么幾點:樓房分步梯樓和電梯樓。電梯樓的公攤面積大,一百平方米的建筑面積,扣除電梯、走廊、墻體等公攤面積,剩下的也就八十幾平方米。步梯樓,公攤面積較少,可上下樓費勁,相比之下還要比電梯樓的衛生差一些。表面上步梯樓比電梯樓便宜,實際的平均價位也差不了多少。蔣奇也說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反正怎么算怎么吃虧。再是二手房,不僅樓破,室內裝修也不是很好,小區的物業就更不用提了,和他的棚戶區相比,就是個樓,燒爐子弄煤一樣都不少。他下決心買個暖氣樓,絕不能再讓老婆鼓搗煤了。蔣奇從房屋中介出來的時候是很有失落感的,覺得這輩子活得憋屈,活得累。
陽光還是那么燦爛。蔣奇穿大街走小巷,繼續找房子。蔣奇有些不大相信房屋中介這些人,總覺得他們油嘴滑舌,心存鬼胎,一門心思讓你買房,然后賺你的中介費。人家可不管你有沒有錢,也不管你的錢多少,更不管你買房的心情。蔣奇突然覺得人是很可怕的,為了賺錢,什么手段都使得出來,什么話也說得出來,表面上跟你謙謙和和的,管你叫爺爺叫奶奶都行,哄你高興,其實就是想讓你口袋里的錢往外蹦。
這一回,蔣奇沒有去中介,他去了售樓處。在他看來,售樓處應該是比較可靠的,沒有中間人,最起碼要省一些中介錢。
米鎮是個縣級市,新開發的樓盤也不少,東一片西一片,南一片北一片,到處都是開發的,到處也都是建樓的,賣樓的。蔣奇順路轉了一圈兒,來到了一家叫“黃金海岸”的售樓處。
售樓處是座四層樓,外面咖啡色大理石罩面,兩扇青銅大門;里面是紅色天然大理石鋪地,黃色硅藻泥墻壁,歐式棚頂造型,正中央懸掛著一盞大型水晶吊燈,把整個屋子照得金碧輝煌。蔣奇走進來,腳下一滑,險些滑倒。售樓處的迎賓小姐一下子把蔣奇扶住了。蔣奇不好意思地看了眼迎賓小姐,說了聲謝,然后就聞到了一股茉莉花的味道。先生是不是看房?迎賓小姐熱情地問。蔣奇有些誠惶誠恐。他又看了眼那姑娘,心想,先生,這句話叫得多好聽,多溫暖,多體貼呀。還從來沒人管他叫過先生呢。外面的人大多叫他小蔣,在家里兒子叫他爸,母親叫他老小兒,老婆什么都不叫,總是“喂喂”地跟他說話。最好聽的是在外干活的時候人家能稱他一聲師傅。先生,這是大稱謂,是受人尊重的。蔣奇有些難為情地沖姑娘點了下頭。姑娘長得很俊,白白的,高高的,眉眼清晰。蔣奇又笑了笑,道,看看,看看你們的樓。“啪”的一聲,燈又亮了,一個大型建筑樓群沙盤呈現在眼前。蔣奇都不知道那燈是怎么亮的,他剛說完話那燈就亮了。他看了一眼迎賓小姐,手里拿的好像是個遙控器。蔣奇的眼前燈火通明。蔣奇不僅眼前一亮,心也跟著一亮。想,這就是新小區嗎?真好看,人間仙境一般。只聽迎賓小姐說,這是我們新樓盤的鳥瞰圖,一共是六百七十八套房子,先生想選擇哪一款?蔣奇看著被縮小的新樓盤,不知說什么好。他有些眼花繚亂,他有些找不到東南西北,他更無從說起。
沙盤很好看,有山有水有樓房,細看還有鴛鴦戲水,做得跟真的似的。蔣奇想,這是誰的手這么巧,怎么做出來的呢?他的目光被吸引住了,邊看邊繞著沙盤轉了一圈兒。從迎賓小姐的左側,來到了她的右側。他看明白了,沙盤里的小區不僅有山有水,還有花兒有草;花兒是開著的,鮮艷無比;水是淌著的,“嘩啦啦”地帶著流水聲。蔣奇指著沙盤問,米鎮這地方也沒山沒水呀,你們這里怎么弄出山和水來了?迎賓小姐說,怎么沒有!她指著一座山,說,這是長白山的余脈。又指著一條河,說,這是我們的遼河。怎么沒有!又說,你想想,北京有水嗎?湖是哪來的?大多是人工湖。北京有山嗎?長城倒是有,又長又古老又文明,可那離市區多遠?相比之下,長白山離我們這兒是近的。先生,跟你說實話,買房子別那么挑剔,你看的是房子,住的是房子,山水再怎么好看是大伙共享的,花兒再怎么美一年四季也有凋零的時候,不屬于你自己的。屬于你的只有這個房子,這個家……
迎賓小姐喋喋不休,一串話,把蔣奇給說蒙了。是啊,現在有多少東西是自己的呢,又有多少東西是真的呢?蔣奇的眼睛有些看花了。迎賓小姐不知道蔣奇是怎么想的,還在那兒夸夸其談地介紹。
蔣奇看著沙盤。沙盤的樓有高有矮。他想,矮的一定很便宜,就指著一處問,我想買一套這樣的。迎賓小姐看了他一眼,耐心而恭敬地介紹說,這是別墅,獨門獨院兒,四層,室內自家專用電梯。蔣奇有些不信地問,四層樓,還帶電梯?迎賓小姐點了點頭。蔣奇不敢再問價錢。他想,連普通樓都買不起,別說別墅了。再說,這么大的房子,就是白給他,他也裝修不起。于是,又去看那些高層樓。頂層的他開始沒敢問,就指了個一層,問,這一樓能便宜一些吧?迎賓小姐說,一樓都是大面積的,外面帶個小院,都賣出去了。蔣奇問,一個都沒剩嗎?迎賓小姐說,一個都沒剩。蔣奇有些后悔,自己來晚了。又問,樓還沒建完就賣出去了?迎賓小姐說,剛剛開盤,還沒等打地基就賣得差不多了。蔣奇沒有接著說話,他咽了口唾沫。又指了下最頂層的房子,問,這個應該沒賣出去吧?迎賓小姐說,頂層樓還有,贈送閣樓。蔣奇一聽贈送,眼睛更加亮了,問,贈送?怎么個送法?買一送一嗎?迎賓小姐點了點頭。蔣奇的心隨之一熱,問,頂層多少錢?小姐說,三室兩廳兩衛兩廚,四百六十平方米,六千一百元一平方米,一共是二百八十萬零六千元。蔣奇聽了,心想,這么大的房子,暖氣費我都交不起。
蔣奇的耳朵有些木了,眼睛花得分不清藍綠紅黃。后來迎賓小姐說的一些話他根本就沒聽進去。他突然有些眩暈,惡心,有東西想吐。他卡了一下嗓子,想把痰吐到地上。見大理石地面干凈而明亮,反射著棚頂的燈光,沒有吐,也不顧小姐再說什么,三步并作兩步跑了出去……
蔣奇從售樓處出來,仿佛迎賓小姐身上的那種茉莉味道還沒有散盡。他用力聞了聞,似乎有,又似乎沒有。迎賓小姐的樣子卻在腦海里浮現。蔣奇快速搖了搖頭,想把她忘掉,可迎賓小姐穿著旗袍的樣子隨著他晃動的腦袋也在他的腦海里晃動。
蔣奇又來到另外幾家售樓中心,大同小異,都是那么個說法,地理位置好,景色好,條件好,軟硬環境具備。把蔣奇說了個云遮霧罩,迷迷瞪瞪。蔣奇灰心喪氣地回了家,一頭扎到炕上。晚飯是老婆做的。蔣奇就那么躺在那里,不動,也不說話。老婆把飯做完了,他也不想吃,是老婆的一句話,讓他從炕上起來的。老婆說,趕緊吃飯,我今天下班,順路看到一個房子想賣,吃完飯你去看看。說著,從衣兜里掏出個名片。
老婆說的房子是個冷樓,在米鎮的西頭,三十年前建的。這是一棟四層樓,他想看的房子在三樓。由于樓太舊,樓道里沒有照明。蔣奇黑燈瞎火地摸了上來,敲響了門。一個女人打開門,披頭散發,水淋淋的,像是剛剛洗過頭。蔣奇說,我是來看房的,剛才跟你聯系過。女人看了眼蔣奇,把他讓進屋,說,你隨便看,我剛剛洗完澡,收拾一下。房間的燈很亮,屋里有音樂在蕩漾。蔣奇也沒有多想,挨個房間看起來。房間不是很大,一室一廳一廚一衛,像是新裝修的,房間里有剛剛裝修完的味道。蔣奇挨個屋子走了走,看房的時候女人沒有跟著。蔣奇轉了一圈兒,最后來到客廳。這時女人也來到了客廳。蔣奇看了,吃了一驚。女人年齡不大,三十幾歲,胖墩墩的一身白肉,穿著三點式站在他的面前。蔣奇心一顫,沒好意思看,把目光瞅向掛著的紅窗簾。蔣奇問,這房子多少平方米?女人說,就算七十平方米吧。蔣奇說,我家老少三輩,四個人住,有點小。這時,女人來到蔣奇眼前。蔣奇沒辦法,只好瞅她的臉,心跳有些加速。女人將沒有干透的長發向后撩了撩,說,這“房”還小?一般人沒這么大!蔣奇又問,你這房子想賣多少錢?女人說,五十。蔣奇問,多少?五十萬?女人搖了搖頭,還說五十。蔣奇納悶兒地看著她。女人笑道,五十塊錢不貴,在飯店一碗面還十八呢。蔣奇也笑了,說,開什么玩笑,誰家的房子能賣五十塊錢?又不是雞窩。女人又向蔣奇的眼前跨了一步,說,我的“房”就賣五十塊錢,你想多給當然更好。說著,就去摸蔣奇的胸。蔣奇往后一躲,仿佛明白了什么。女人又逼了一步,說,一次五十,真的不貴。說罷,她晃了一下身子,將兩只熱乎乎沉甸甸的大奶子在蔣奇的眼前擺了擺。蔣奇一下子迷糊了,又往后退了一步。身后是沙發,就坐到了沙發上。女人順勢騎到蔣奇的腿上,說,既然來了,這個“房”你看不看都是五十。蔣奇的身子往后仰著,躲避著,臉被兩團肉烤得熱乎乎的,有些喘不上氣來。女人說,看完沒?想不想仔細看看?不想看就給錢吧。蔣奇仍然躲避著,看著女人說,你這是干啥?我是來看房的。女人淡淡一笑,用手揉了下自己的乳房,說,讓你看“房”啊,如果不再看了,你就可以走了。說著,女人站起身,伸出一只手,向蔣奇要錢。蔣奇這時有些冷靜了。他咽了口唾沫,心里忐忑著,埋怨老婆在哪里弄的賣房電話號碼。蔣奇把身子坐直,匆匆忙忙地從襪子里摳出一沓錢來,交給了女人,說,就這么多。女人接過錢,看了看,一共四十五塊錢。便冷冷地一笑,道,嘁!就你這樣兒還買房?
蔣奇慌慌張張下了樓。來到外面,仍然覺得自己的心狂跳個不停。他停下腳步,喘了口粗氣,轉過身來,又向那個樓上望去。房間里的燈依然亮著,窗簾是紅色的。這時有個男人邊打電話邊從蔣奇的身邊走過。男人在問,是紅窗簾這家嗎?然后就進了蔣奇剛剛出來的樓……
蔣奇回了家,心情平靜了不少,可還是心有余悸。進屋前,在院門外抽了一根煙,然后又用雙手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臉。
蔣奇進了屋,老婆已經躺下了。他上了炕,拱進被窩。老婆問怎么樣,蔣奇只說了一句,太大。
蔣奇和老婆已經有些日子沒在一起親熱了。老婆拱到丈夫的懷里,開始鼓搗。蔣奇心不在焉,越鼓搗越蔫,就說,算了,沒心情。老婆的手動著,說,你買房子,它也跟著上火……
動遷費給完了,蔣奇居住的棚戶區便開始拆房。那些條件好的人家,早早交了鑰匙,交了房照,簽了字,拿著動遷費,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住了。這樣就急壞了那些沒有房子和想買房子還沒有買到的人。
蔣奇自然也著急,他不急不行了。聽鄰居們傳言,動遷辦說了,只要他們棚戶區有百分之五十搬遷走的,就立馬給他們停水停電。當然,只是傳言,可信,可不信。老百姓聽了,自然要有怨言。可怨言是不頂用的,只能是發發牢騷,罵罵大街而已,拆遷辦不會因為你發牢騷而不作為。蔣奇知道消息的時候正在醫院給修卷簾門,是老婆打電話告訴他的,開始拆房了。聽了這個消息,蔣奇當時就沒有干活的心思了。他勉勉強強把醫院的卷簾門修好,再沒有接活兒。這一天,他推辭了所有的修門電話,繼續找房。
通過一段時間的找房,蔣奇有些體會和經驗。買房,要買富不買窮,買青不買老,買南不買北,買東不買西。這些既是他自己的體會,也是道聽途說。“買富不買窮”好理解,富人相比之下把錢看得不是很重,你少給幾個,或是他少要幾個,無所謂;窮人就不一樣了,他們把錢看得重一些,一分錢也要跟你爭半天。“買青不買老”,青年人賣房沒經驗,沒心思在房子上跟你扯,賣吧賣吧,差不多就行了,沒有老年人那么計較;“買南不買北,買東不買西”,主要是考慮光照。只能是各有所慮,各有所需罷了。
蔣奇決心放下接活,以找房子為主。他想,他要盡快解決買房子的問題。
根據幾天找房的經驗,蔣奇不奢望那些新樓盤和什么電梯樓了。那不是他應該想的,他為前幾天的奢望感到難為情。他在心里自嘲了一下,多大的屁股穿多大的褲衩還不知道呀?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那些好東西也是你敢想的?真是異想天開,真是想天上掉餡餅。又一想,他笑了,就是天上掉餡餅也不一定砸到他的頭上……他現在的唯一想法是一定要買個有陽光的房子。他可以滿足不了老婆,滿足不了兒子,絕不可以滿足不了自己的母親。母親的要求就是要有一個能進來陽光的房子。房子的新舊已經不是那么重要了,裝修好壞也不是那么重要了,位置也不那么重要了。根據他自己手頭上的這幾個錢兒,好地界的房子肯定是買不起了。那就遠一些,或是再遠一些。什么學校、醫院、市場、火車站近不近、方不方便,都不考慮了,只要有陽光。
昨天晚上,兒子的班主任老師到蔣奇家來家訪,看了眼他們家的房子。明顯感覺出來老師的那種不屑,他只是嘴上沒說,表情上蔣奇看出來了。蔣奇忙解釋說,要動遷了,我們家很快就要買大房子了。老師淡淡一笑,說,挺好的,挺好的,這樣的房子接地氣,住樓不接地氣,鄰里之間還特別生分。蔣奇還解釋,老師下次來就好了,一定是個寬敞明亮的暖氣樓。不管蔣奇怎么說,老師的表情還是木木的。
“人窮志短,馬瘦毛長。”蔣奇不僅屬于那種瘦馬,更屬于志短的那一種。他的目光被手中的錢一下子給壓短了。那錢就像一把鋒利的刀,那么毫無情面地,那么斬釘截鐵地,把他那能瞅到天上的目光一下子給截斷了。他的目光一下子停在半空中,回不來,也上不去。他現在不是在用眼睛看房,是用錢在看房,是用那一張張人民幣,在衡量房子的大小、新舊和高低,是用錢的多少來買陽光。那陽光從太陽照到地面有多遠的距離他蔣奇不知道,可他知道自己的錢能擺多長。錢能擺多長,他就能買多長的陽光。他多么希望自己能踩在錢上,順著陽光爬到太陽上去。
又找到了一家房源,是他自己騎著“小刀摩托”找的。人家窗戶上貼著一張白紙,寫著賣房的聯系電話。蔣奇看了,立馬用手機跟對方聯系。對方的手機里鬧嚷嚷的,對他說,可以看房,現在就可以看。臥龍居小區,二號樓202。蔣奇臨來之前給老婆打了個電話,他想讓老婆和他一起看房,唯恐遇見那一天晚上的事兒。老婆說,真的抽不出時間,今天還得加班趕活兒,否則完不成任務。又說,你自己看好就行,干嗎非得兩個人看?蔣奇沒法跟老婆說心里話,收了電話,上了樓。
看的是二樓,雖說也是舊的,卻要比前幾天看過的那些舊樓強一些。主要是小區管理得好。蔣奇走上來的時候,發現樓道里有人在爭吵。蔣奇不知道什么原因,對一個站在門口的中年男人說,我是來看房的。中年男人說,他們也是看房的,打起來了。蔣奇問,為啥?中年男人把他引進房間,說,本來有一伙人先看好了,中介又領來了第二伙人,也看好了,兩伙人都要買。第一伙人給二十八萬五千,第二伙人給二十九萬。我當然想把房賣給二十九萬的。可第一伙人不讓了,說第二伙人撬行,就打了起來。蔣奇邊聽邊看房,還算滿意,陽光雖說沒有那么充足,卻比自己的老宅強多了。房子雖說比不了那種新樓,也比那些舊樓要好一些,不僅干凈,格局也好,南北通透。蔣奇看了,心又有點兒活。問中年男人,你這是多少面積?中年男人說,七十七平方米,一室一廳一廚一衛。蔣奇想,雖說房間不是很大,卻很規矩。如果自己買,就讓母親和兒子住大一點的客廳,給他們弄一張大床。他和老婆住那個小一點的房間。雖說不是太理想,也算有個落腳的地兒。錢不夠,只能是借借再說了。從看房到現在,這是他唯一可以接受的房子和價錢了。于是,又問中年男人,能不能再便宜一些?中年男人看著他,說,怎么便宜?外面那兩伙正在競價,都打起來了,你不能比他們倆給的錢再低吧?蔣奇想了想也是。房主說,你給我二十九萬五千,我就賣給你,讓他倆打去吧。蔣奇想,二十九萬五千比二十八萬五千多一萬塊錢呢。他們抬高物價,把我給抬了,便宜了房主。怎么想怎么不劃算。就又在房間里轉了轉。眼睛看的是房,心里卻盤算著買房的錢。他現在手里只有二十六萬,差三萬五。也就是說,這個房子買到手,包括各種費用,近三十萬。蔣奇看著窗外,想著。正是晌午時間,前面有棟樓,剛好擋著太陽的光線。蔣奇對中年男人說,光線不是很好,前面的樓遮光。中年男人說,這要看什么季節,也要看什么時間,晚上看只有月光。蔣奇看了他一眼,心說,盡說些屁話,你家晚上有陽光啊!蔣奇說,我再考慮考慮。便走了出去。
蔣奇來到樓下,剛拐過樓角,就聽一男一女在說話。女的說,你給樓上房主打電話,就說房子漲價了,要三十萬,誰愛買給誰,看后來的那家買不買。男的說,把那家說跑了怎么辦?女的說,不能,大不了原價賣唄。我有辦法。蔣奇聽了奇怪,覺得這里有文章,就站在一旁抽煙,裝著在等什么人。這時,男的打電話,跟樓上的房主說,你漲價,要三十萬,誰能接受給誰。放下手機,對女人做了個OK的手勢。女的說,真要是多要兩萬,除了中介費三千,你得再多給我一千。男的說,沒問題,房主多賺兩萬塊錢,怎么不得感謝咱倆出的主意?說著,兩個人高興地各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擊了一下掌。女的說,好吧,這事兒我都干好幾回了。說著,很自豪地笑了。又說,這些買房的,找到一個好房子也不容易,一旦看好了,就不想放棄,容易激動。他們一激動,咱們就來錢兒了!男的說,就你鬼。正說著,一伙人從樓里氣勢洶洶地走出來。走在最前面一個穿紅衣的女人說,真是財迷,太不像話了,說漲價就漲價。給他們,咱不要!在哪兒買不到房子?一個穿黑衣的男人緊跟著說,其實咱再豁出去幾個,房子就是咱的了。找了大半年,就找了這么一個理想的,還讓人給撬了行。大錢兒都拿了,哪里還差這么幾千?你少打幾場麻將,少輸點兒,什么都出來了。紅衣女人氣憤道,你是不是有病,要是對方還漲價呢?你漲不漲?房主倒占盡便宜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就你是個傻子!蔣奇突然明白了什么,不禁冷笑一下,將煙蒂丟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腳。蔣奇剛要走,另一伙人也從樓里出來,邊走邊罵那個房主真不是東西!
蔣奇回到家,心里很憤懣。老婆艷麗見他悶悶不樂,問,又沒有合適的房?蔣奇說,窮人多了真不是好事兒。老婆不明白丈夫怎么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問,咋了?蔣奇說,你說,都是窮人買房,他們還互相抬價。房屋中介更是混蛋,跟賣房的人串通一氣,隨意抬價。這個房頂最多值二十八萬五千,這么一弄變成了三十萬。老婆說,那不把買房的坑了嗎?蔣奇道,沒想到這里水還這么深,這房是沒法買了。艷麗說,別生氣,該吃飯的吃飯。其實,賣房和市場賣菜一樣,能多漲一分是一分,能多掙一毛是一毛,很正常。蔣奇說,買賣正常,買的想少花錢,賣的想多賺錢。可你中介不應該在里面摻和,他們這么一攪,房價不是更高嗎?
全家人吃飯,老太太沒吃幾口就不吃了。蔣奇問,媽,你怎么吃那么少?老太太撓了撓頭,說,不想吃。艷麗的腳在桌下碰了下丈夫的腳,說,等媽啥時想吃再吃唄。蔣奇不明白老婆什么意思,也就沒再說什么,繼續低頭吃飯。
吃完了晚飯,蔣奇和老婆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蔣奇問,吃飯的時候你踢我干啥?老婆說,老太太最近心情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一提房的事兒她就上火。
自從開始動遷,蔣奇的母親心情就不好。老人家已經八十歲了,是不愿意離開老宅的。可人家是政府動遷,她又沒有辦法,心里不想走,不走又不行。從發布告要動遷那天開始,到評估、簽字、扒房,他們這個區域的人就很不安。年輕人想走,住新房。可老年人卻不那么想。他們不想走,他們在這里待習慣了。再說,給的那點兒動遷費買新房是不夠的。小城市和大城市不同,大城市動遷費給得多,政策也好。小城市就不行了,開發商想扒皮,扒誰的?只能是扒老百姓的。表面上給很多錢,老百姓像是占了便宜,可樓價太高,給的那幾個錢根本就買不起房。一小塊兒膏藥,是堵不了大洞的。一些老人就開始上火。人本來就到了年歲,一上火,病就來了。還不到三個月,住在蔣奇家附近的鄰居,陸陸續續地死了好幾個老人。蔣奇的母親是看在眼里,憂在心上的。平時鄰居們相處得不錯,一個個就那么不聲不響地走了,她能不恐懼,能不害怕?從動遷辦開始拆房那天起,蔣奇的母親就坐在自家房子的胡同口,看著那些人拆房。
拆房的人有男有女,他們穿著干活的衣服,有的戴著帽子,有的包著頭巾,戴著口罩,呼呼啦啦的一大幫子人,拿著撬棍、大錘、鍬鎬蜂擁而至。他們先是拆簽了字的房,給那些沒簽字的動遷戶下馬威,趕緊簽字,人家要拆房了。拆房前是斷水斷電,然后是卸窗戶卸門,把原本能住的房子弄成骷髏,再揭瓦拆墻,被拆的房子粉塵四起。用不了多久,房子變成了殘垣斷壁……
老人家看了,心里就發慌,想,很快就拆到自己家了。于是,她的心里就不好受,干癟的眼睛就有些發熱……
蔣奇躺在炕上,老婆在屋內的地上洗衣服。蔣奇說,今天那個房子雖說貴一點兒,我真看好了。從看房到現在,這是我唯一相中的房,主要是光照還可以。老婆說,你不嫌貴嗎?蔣奇說,我想咱們還是借一借錢,也就三萬五萬,應該好借,先把房子買了,以后慢慢還。動遷辦都開始扒房子了,很快就扒到咱家了。老婆停下洗衣服,用手腕擦了一下額頭,說,聽你的,你看好房咱就借。蔣奇從炕上坐起來,說,現在看來,錢早晚得借,房沒看好錢也得借,現借根本來不及。又說,你給你哥打電話,管他借兩萬,我給我哥打電話,也管他借兩萬,湊三十萬差不多就夠了。老婆看了眼墻上的電子鐘,說,我現在打電話肯定不行,嫂子在家肯定拿不出錢。蔣奇也看了眼墻上的電子鐘,說,那我也明天打電話,你嫂子和我嫂子一樣摳門兒。
第二天早上,蔣奇的母親又沒吃多少飯,在炕上躺了一陣子,就一個人出來溜達。一個駝矮的身影,白發蒼蒼,從房間里慢騰騰地移出來,向胡同口走去。蔣奇的母親沒什么大毛病,只是年齡大了,心事太重。有些事情容易想不開,越想不開就越想,也就影響了自己的情緒。人只有情緒好的時候才能吃得香,睡得香。老人家的情緒不好,就悶悶不樂,吃睡也就不正常。
老太太坐在街口的一塊條石上,旁邊還有一個老頭兒也坐在條石上。他們先是沒說話,呆滯的目光看著那些拆房的人。蔣奇的母親說,我在這兒住整整四十五年了。老頭兒說,我住了四十七年,老了老了,還得搬家。蔣奇的母親說,住新房倒是好,我告訴兒子,一定要買個帶陽光的房子,咱們現在的房子太暗,見不到太陽,潮乎乎的。老頭說,房子矮窗戶小陽光進不來。蔣奇的母親說,我總是發冷,就愿意讓太陽曬曬。這時,又有一個老太太走了過來,站在他們的身旁,不說話,看拆房……
蔣奇和老婆吃完早飯,分別給自己的哥哥打電話借錢,結果卻是一個,沒錢。艷麗跟哥說,你家沒錢誰信呀?路虎開著,別墅住著,兩萬塊錢也沒有?哥在電話里說,咱家的財經我說了不算,你去管你嫂子借,我就是有錢借你們也得她同意。艷麗聽了生氣,就掛了電話。蔣奇給哥打電話的時候,不承想是嫂子接的電話,蔣奇只好實話實說買房子向他們借錢。嫂子在電話里說,錢有,讓你哥把他給那個小婊子的錢要回來我就借給你們。哎,不對呀,老太太不是把她的動遷費給你們了嗎?你怎么還借錢?應該有咱家一份我還沒要呢。蔣奇聽出是什么意思,當時就打消了借錢的念頭。蔣奇和老婆相互瞅了一眼,都很無奈。蔣奇又說,你不是有幾個好姐妹嗎?向她們借一借,咱很快就還。老婆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說,我那幾個窮姐妹哪有錢?大梅半年前還跟我借錢呢,也是買房,我都沒借,這回咱怎么跟人張口?還有鳳子,她兒子要結婚了,房子是買了,就差裝修的錢,根本就指不上。又說,咱窮,也處不上有錢的朋友。平時的那些姐妹,嘴上說的都挺好,一借錢準掰臉。我的那幾個工友更不行了,一天天累死累活的掙幾個錢,我真不忍心向她們張嘴。老婆又說,和我一個班的王敏跟我說,有一次她老公管同學借錢,同學說,借錢沒有,借老婆有。你說,這錢還怎么借?再說,借錢買房,也讓人笑話。我可不能為了買房子讓人家在后面指脊梁骨。蔣奇聽了,一仰身又躺到了炕上,說,那只好再看別的房子了。老婆又開始洗衣服,說,咱現在的要求也別太高,什么離醫院、學校、菜市場、火車站遠近,都放一放,就滿足媽的要求,有陽光就行。老婆又說,要我說買個冷樓也行,便宜,面積還能大一點。蔣奇說,冷樓肯定不行,我不能讓你樓上樓下的搬煤……正說著,蔣奇的手機響了。蔣奇接電話,問,哪里?對方說,我是房屋中介的,有現房想出售,你們看不看?蔣奇問,什么房?對方說,暖氣樓,六十六平方米,裝修好的,保你滿意。蔣奇聽了,忙問,多少錢呀?對方說,價錢不是問題,看了房再議。蔣奇就去瞅老婆,意思是看不看。老婆點了下頭。蔣奇對電話說,看,馬上看!老婆放下手里的活兒,說,我今天不上班了,陪你看房。兩個人收拾收拾走了出去。
陽光山水小區屬于政府“陽光工程”小區。蔣奇知道這里,他曾經給這里的門市房修過卷簾門。蔣奇騎著摩托,載著老婆來到小區。他們在中介的帶領下來到八號樓,十六樓,1601室。蔣奇和老婆進屋,屋里有兩個人,一個說不清是老板還是干部一樣的中年人,西裝革履的,正坐在沙發上抽煙;還有一個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小姑娘很熱情,為蔣奇他們拿了拖鞋。蔣奇和老婆走進來不禁吃了一驚,還沒等看房,心里就有些打戰,這么好的房子,怎么買得起?當看了房子,心里就更沒底了。蔣奇心里算了一下,根據這些天看房的經驗,這個房就是毛坯房,最少也得三十萬。蔣奇和老婆轉了一圈兒。房子是三朝陽的,兩室一廳,一廚一衛,新裝修的,除了廚房和衛生間,兩個臥室和一個客廳都有陽光。蔣奇最看好的是這家的客廳,雖說不是很大,卻很明亮。老婆看好的是廚房,還有主臥的那張雙人床。廚房的一切廚具都擦得锃亮。特別是那張床,她真是喜歡,那么大,看上去就很軟,躺上去應該很舒服的。蔣奇和老婆看房的時候,小姑娘一直陪著,那個中年男人沒有陪,進了另一個房間。蔣奇和老婆看完了房間,回到客廳。小姑娘問,感覺怎么樣?艷麗控制不住地說,好,這房子真好!蔣奇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看著明媚的陽光照進來,說,你看這陽光多好,滿屋子都是,整個太陽都是他家自己的。媽一定很喜歡這樣的陽光。艷麗斗膽問小姑娘,多……多少錢呀?小姑娘問,你看沒看好呀?看好了價錢好說。艷麗紅著臉說,這么好的房子誰能看不好?就怕我們買不起。小姑娘說,一看你們就是實在人。艷麗說,我們沒什么能耐,都是給人打工的。小姑娘說,都一樣,都是給人打工的,沒啥區別。艷麗又問,這得多少錢呀?小姑娘微微一笑,道,這是我的房,原本是留著結婚的婚房,不承想對象要到南方工作,我就得跟著去南方,房子就得賣。蔣奇說,這么好的房子,賣了怪可惜的。小姑娘說,誰說不是呢,我也不舍得。艷麗又問,到底多少錢呀?小姑娘又微微一笑,似乎有些難以啟齒,說,你們說能給多少錢吧。蔣奇看了眼老婆,又看了眼小姑娘,心說,你是賣房的,我們買房的怎么好給價?俗話說,討價才能還價,給高了我們吃虧,給低了你們不能干。小姑娘看出他們的心思,又說,你們說,我看著合適就賣,我真是沒時間在賣房子上耽擱了。蔣奇想說二十六萬,還沒等張嘴,艷麗搶話說,二十五萬,怎么樣?聽了艷麗的話,小姑娘看了她一眼,問,多少?艷麗不好意思再重復一遍,用兩只手比畫了一下二十五。小姑娘說,二十五萬?買毛坯房都下不來。大姨,我這可是新裝修的,還帶這么多的家具,可都是名牌。蔣奇猛地說,二十六萬,我們就這么多錢了,行就行,不行我們就走。這時,在另一個房間里的男人干咳了一聲。小姑娘忙說,哎呀,你們就不能再添點兒嗎?艷麗說,不說謊,我們真的就這么多錢了。這時,在一旁屋子里的男人又干咳了一聲。小姑娘紅著臉說,嗨,真是,看你們也怪不容易的,那就這樣吧。艷麗聽了有些不信,問,行嗎?二十六萬!小姑娘勉勉強強,說,不行怎么整?你們又不舍得多花錢。艷麗說,我們真的就這么多錢了,要不是因為錢少,房子早買了。小姑娘無奈地說,那行吧。聽了這話,艷麗險些在房間里蹦起來。小姑娘又說,有件事我得跟你們說明白,這個房暫時辦不了房產證。艷麗問,為啥?小姑娘說,這個小區屬于政府“陽光工程”房,始終沒有驗收,得驗收以后才可以辦房產證。蔣奇說,那我們不能先給你那么多的錢,得扣兩萬元押金,什么時候辦完房產證了再給你。小姑娘沒有說話,又聽到一聲干咳傳來。小姑娘苦笑了一下,說,那先少給一萬吧。
蔣奇和老婆看完房往家走。老婆很興奮,說,老公,房子終于有著落了。蔣奇也說,這些天總算沒白忙活。老婆埋怨道,你真傻,多添那一萬塊錢干啥?這個房子二十五萬她也能賣。蔣奇說,我不是怕給少了人家不賣嘛?老婆說,那也得一百一百地添呀,你可倒大方,張嘴就多給一萬。蔣奇沒說話,似乎也有些后悔。老婆說,房子既然買了,那我還是去上班吧,多干半天是半天,多掙點兒是點兒。又說,房子是買了,咱這手里可一分存款都沒了。蔣奇說,晚飯我做,犒勞犒勞你,給你烙韭菜饸子吃。
晚飯,一家人吃的是韭菜饸子。蔣奇的母親牙口不好,吃的是面條。
吃完了飯,老婆說,明天咱把錢給送去,這房就算買下來了,咱的心也凈了。蔣奇坐在炕上不說話,抽著煙,想什么。老婆湊過來,問,我說話你聽見沒?我真喜歡那張床,看著就舒服。蔣奇說,我在想,這房怎么這么便宜就賣了,是不是有什么說道?老婆說,你傻呀,便宜還不好呀?蔣奇說,便宜是好,可我就是覺得這事兒太順了,總覺得這房子有什么問題。老婆讓蔣奇這么一說,也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頭,也跟著認真起來,坐到炕上兩個人開始分析。蔣奇說,根據這些天我看的房價,她家六十六平方米的毛坯房也得三十萬以上,更何況她家還裝修了,而且裝修得還那么好。現在市場上的裝修價格平均每平方米一千塊錢,六十平方米就是六萬,那就是三十六萬,還不算家具;如果算家具她家的家具可不便宜,熱水器是史密斯的,洗衣機是LG的,冰箱是海爾的,客廳里的電視是日本夏普的,再加上你看好的床,那一張床最少也得五千塊錢。加起來沒個三四萬根本下不來。你算算這就多少錢?她這么便宜就把房賣給咱了,我怎么能不合計?老婆說,就算這里有問題,咱買咱的房怕啥?咱給她錢,她給咱大票(發票),非偷非搶的,啥也不怕,無非是晚辦幾天房產證,房子咱們住著,又有押金,咱怕啥?!反正房子我是看好了,拎包就住,連鍋碗瓢盆都是現成的,省心,還省錢。蔣奇說,就咱家這些東西,到人家那新房什么都用不上,全是廢品,都賣破爛吧。老婆說,按說那么好的房子是有些便宜。蔣奇說,不會是死過人吧?老婆說,不像,看小姑娘那樣,笑瞇瞇的,不像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兒。倒是那個男的,我總在想是她的什么人,除了咳嗽兩聲,再沒有說話。蔣奇說,我好像在電視里見過。老婆說,管他呢,我們住的是房,是花了錢的,又不是偷來搶來的。蔣奇懷疑道,難道房子的朝向有問題?風水不好?又否認說,也不對啊。那么大的小區,都是同一個朝向,正南正北,前無山,后無水的,也不犯忌呀。再說,我也看了,那棟樓是上等的好位置。買同樣的房,她家也要比別的房貴一些。老婆說,會不會建樓的時候,干活的人在這個屋子里出現了什么事情?蔣奇說,不可能。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兒,她家知道了也不能裝修啊,不是更不好賣嗎?老婆說,那還能有什么事兒?蔣奇想了半天,也沒想出所以然來。最后說,明天我去那個小區打聽一下吧。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二十多萬對咱來講不是小數目,不能隨隨便便說拿就拿出去了。老婆嘆氣道,人和人真是不能比,一比就沒法活了。你說那個小姑娘,那么一點年齡,就住那么好的房子。又說,我可跟你說,咱再也遇不到這么好的房子了。蔣奇沒說話。老婆拱進被窩,又說,老公,這房子我真是看好了。你看看咱這炕多硬,人家那床一定很舒服……
這一夜,蔣奇沒有睡好,老婆艷麗倒是睡得挺香。
第二天,蔣奇起來得挺早,飯都沒吃,就騎著摩托去了陽光山水小區。他來到了門衛室,問小區有沒有賣房的。門衛告訴他說,還真有幾戶想賣,你可以進去看看。蔣奇又說,這個小區不錯。門衛說,政府的“陽光工程”,當然好,除了幾棟廉租房,大多是住著一些單位上班的和一些老板。當然樓的格局也不一樣,跟住廉租房的人也不走一個門兒,他們走的是旁門。蔣奇指著昨天看的八號樓,說,整個小區那棟樓位置最好,樓層也最高。門衛說,敢情,那是小區樓王的位置,沒有點特殊關系買不到。蔣奇問,那個樓是不是有房想賣?門衛搖頭說,不知道,有錢人買賣房子,家常便飯。蔣奇又問,這個小區的樓可以辦房產證嗎?門衛說,暫時還不可以,這是“陽光工程”,說是有的地方還沒有驗收合格,什么時候驗收合格了才可以辦房產證。蔣奇又想了想,覺得沒什么可以再問的,也就離開了門衛室。
蔣奇一無所獲地離開陽光山水小區,半路上給老婆打了個電話,告訴老婆沒發現別的什么問題。老婆在電話里說,這房子咱要了!
這一天晚上,蔣奇高興,喝了酒,還趁著酒勁兒和老婆“性福”了一把,然后呼呼大睡。
第二天,老婆起來得很早,收拾東西,準備搬家。蔣奇卻沒有起來。正賴在被窩里抽煙的時候,隱隱約約聽見自家的房頂上有響動。蔣奇納悶兒,好像房頂上有人,就嘟囔著爬起來。蔣奇來到外面,朝房頂上看,果然上面站著兩個男人,在揭他家的房瓦。蔣奇就問,你們這是干啥?一個站在房上的男人回答,我們是鐵路房產的,來給你們維修房子。蔣奇說,我們家的房子都漏兩年了,向你們申請維修房也兩年了,怎么才來?這里都動遷了,你們不知道嗎?還維修房干啥?房上的男人說,動遷是地方的事兒,維修是鐵路的事兒,咱管不了那么多,咱是打工干活的,有人給錢咱就干唄。蔣奇聽了,又說,以前找你們維修你們都不來,現在人家要動遷了,你們來了,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在房上的男人不再說話,仍舊在揭他家的房瓦,一塊一塊地往下扔著。這時,老婆喊蔣奇吃飯。蔣奇罵罵咧咧地回了屋。老婆問,咋了?大清早的,他們這是干啥?蔣奇說,這回好了,地方政府給咱動遷,鐵路房產又來給咱維修房,好日子說到就到了。老婆說,孩子死了來奶了!趕緊吃飯,吃完飯咱們搬家。這里已經不是咱的房子了,管那些閑事兒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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