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占黑
第一次逛到豆瓣上的“985廢物引進計劃”小組,我立刻想到了十年前《南方周末》的一篇報道。在那篇叫作《窮孩子沒有春天》的稿子里,“春天”指的是中國的一線高校。階層固化,教育資源向上集中,超級中學顯現,種種原因使得偏遠地區,尤其是來自農村的學生借助高考這一當下最公平的選拔進入“985”高校的概率越來越低,作者在采訪個例之余也表達了教育之外的焦慮:農村的未來在哪里。
我還記得當時看到這篇文章時非常觸動,甚至和好朋友站在澡堂門口討論了很久。我們剛上大一,都來自普通的工人家庭,來自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像找到了影子,在深秋的寒風里顫抖著回顧彼此的“不易”,不知不覺中也把自己歸入廣義上“寒門學子”的隊伍,覺得自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幸運兒,是階層篩選下的漏網之魚??墒牵M了春天以后,真的就能看到春天嗎?我們很快轉向了這個議題,面對新環境的種種不適,意識到和同齡人的差距,未來會怎樣?就像澡堂門口冷空氣和熱空氣沖撞出的水霧一樣,叫我們看不清。
當時是深秋,我們聊到腿腳發麻,端著各自的臉盆和毛巾回到宿舍,努力去適應,努力去尋找匹配自己的生活節奏。寒假之后,再和朋友聊天,對方說,和在老家讀書的同學吃飯,說起對兩地發展差異的體驗,突然失落地甩下一句,也許,進春天還不如沒進春天?

隨著“985廢物引進計劃”小組的快速壯大,“小鎮做題家”的身份出圈,對十年前那個疑問的回答出現了——那些靠著努力、天賦或運氣進入春天的幸運兒,不知不覺成了被困在寒冬的廢物,止步不前。這個小組的擴張速度令人吃驚,帖子里的經歷又是如此相似,“five們”在人群中瑟瑟發抖,屢戰屢敗,幸而能躲進網絡同溫層,抱團取暖?!靶℃傋鲱}家”這個帶著無奈自嘲的稱號,變成一個引發廣泛共鳴的社會議題,開始出現在自媒體上、主流媒體上,出現在每一個經歷過“題海戰術”的人的心里。而它背后所包含的結構性問題,貧富/區域差距,階層意識,教育的方法/目的/本質等,也隨之不斷發酵。
關于“小鎮做題家”這個概念,我問過一些小鎮生人。事實上,字面意義上的“小鎮做題家”是瀕危的物種了。鎮級別的中學早在十幾年前就衰敗了,屈指可數的好學生被卷入縣中。而在近十年來,縣中也從激烈的競爭中敗下陣來,這些學生如果不能在不斷被迫提前的學業競爭中擠進市一級的超級中學,就幾乎等于被提前淘汰了。而這個概念之所以能引發廣泛的共鳴,或許可以被進一步拆解為“小地方”和“做題家”兩個關鍵詞上。單調的社會生活,普通的家庭條件,肯吃苦,會做題,從小被家長灌輸“成績就是硬道理”“知識改變命運”——然而這早已不再是超級中學的游戲規則。更殘酷的是,超級城市里的超級中學也已深陷競爭內卷的苦戰,學生同樣在經歷高壓的訓練,只是這種訓練,不單單停留在寫試卷上。用一個網絡句式來說,贏你在起跑線的人比你還努力,這場比賽怎能不艱難。

“小鎮做題家”是做題的贏家,進入大學后卻沒贏,大學畢業進入社會后仍然沒贏,某些失敗是和專業選取有關的。為進入名校而選擇毫不熟悉的專業,或世俗意義上沒有前景的基礎學科,或完全無法靠做題來獲勝的人文學科,這些都可能是原因。我曾聽同學抱怨:
好像高考一完,家長的任務就結束了,然后為了貪圖名校的光彩,隨意選擇專業。當然,選專業是自己的決定,很多小鎮家長的能力甚至達不到去為子女指路。但如果當下的基礎教育內容里,也包括家長力所能及的協助中,能多一點對未來的規劃,很多學生也許就不會在進入大學后一頭霧水,走向死路。
說到進入不合適或不“成功”的專業,我想到了自己所在的系里,有一部分學生是被調劑過來的,還有一部分是上大學后不適應導致成績太差,被迫轉來的。有一個男同學,安靜、內向、面無表情、獨來獨往。上課他坐哪兒,前后左右都空著,女同學嫌棄他身上都是頭皮屑,難看且有味道。除了頭屑,他幾乎沒有別的存在感,很少參加活動,畢業活動也是。后來聽人憶起,他是某個鎮上的高考狀元,是敲鑼打鼓送來念大學的。至于是什么鎮,沒人說得出具體名稱,也沒人知道他畢業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還有一個女同學,考研后被調劑到影視專業,她坦言對電影毫無概念。第一學期結束前,老師布置了一堆拉片作業,包括基耶斯洛夫斯基、寺山修司等等。寒假回來之后,她說她挺郁悶的,完全看不進去,也不明白為什么要看。在過年的村子里,親戚串門,小孩跑來跑去,自己在房間里抱著一個筆記本電腦,做不到去欣賞什么藝術。最大的困難是,她發現這些事和高考、考研都不一樣,幾乎無從下手,是她生活里不曾有的,格格不入的。
愛爾蘭作者薩莉·魯尼的小說《正常人》里,主人公之一的康奈爾出生在偏遠小鎮,卻在戀人鼓勵下選擇了屬于貴族精英的三一學院,攻讀自己所愛但不為鄉人所理解的英語文學專業。他發現都柏林的同學在研討課上侃侃而談,實際卻沒認真讀過書,他們的時間花在了一場接一場紙醉金迷的別墅派對里,一邊高談政治,一邊無所作為。他嘗試通過戀人融入這個群體,卻無法做到,處處為自己的穿著、談吐所尷尬,還要為房租和日常開銷發愁。這正是“小鎮做題家”在學業之外更無解的痛苦——面對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人,自己落在后面,孤獨無助。
所幸康奈爾的主角光環讓他漸漸變得“正常”,那位女同學畢業后也留在了大城市。這對于個人來說也許是最好的路徑。雖然擺脫做題的死循環后,也會接續陷入新的競爭困境,職場、婚戀、房產市場以及他們的下一代不可回避的教育競爭,只是不再需要,也沒空跑去一個網絡小組里抱團取暖——他們終于成為了大城市里新來的普通人,也愿意相信應試所訓練出的耐心和努力,能為他們帶來理想的回報。

“小鎮做題家”在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指向的是跳出龍門,在天上發光發熱,或許還有衣錦還鄉、榮歸故里的美好圖景。“小鎮做題家”的失敗,是沒有能將應試教育的常勝在社會競爭中發揮出來。這種突然的失靈首先打了應試教育的臉,其次警醒著人們對教育目的的認識。而教育中對智力、想象力等各種能力的開發,對塑造一個健康人格的助力,這些潛移默化的品質被忽視了。教育成了一種工具,一項“龐氏騙局”。想想范進,一個人的高光時刻,只能被放置在某個瞬間看,而不能細想他的未來。在整個儒林中,他多么微不足道,他的勝利只是小小的浪花,那浪花翻騰在他家的院子里,卻不在任何別的地方。范進把科舉的壓力內化到自己身上了,只希望未來的學生能走出這個套路。如果歷史的進程給不了我們任何指南,我們只能自己打破這個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