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業行為對主觀福利的影響及機制研究

陳琳琳 韓蓄 傅聯英

（1.華僑大學董事會/校友辦公室，福建泉州 362021；2.華僑大學經濟與金融學院，福建泉州 362021）

一、引言

中國經濟步入新常態階段后，“大眾創業、萬眾創新”掀起了中國第四次創業浪潮，催生了為數眾多的新生代創業者。高校畢業生、留學回國人員、科技工作者、農民工、退役士兵、新富階層等專業技術人才與高技能人才紛紛投身于“雙創”活動。國家發展改革委提供的數據顯示，2018年全國新登記企業670萬戶，日均新設企業1.8萬戶，創業者主體數量突破1億大關1數據來源于發展改革委網站 https://www.ndrc.gov.cn/xxgk/jd/jd/201905/t20190527_1182891.html。。創業行動對創業者產生的效用是多維度、多層次的。一項頗為重要的研究問題是，創業行為究竟會賦予創業者何種主觀福利？

在評價創業的主觀福利時，需要充分考慮經濟收入、自我實現、階層躍遷與心理感知等因素。Deaton and Stone（2013）指出，尚無其他指標能像主觀幸福感那樣可以有效地刻畫主觀福利。創業者的主觀幸福感作為一項多維度的效用評價指標，是指創業者根據自己的標準對當前生活質量、工作滿意度、個人發展及社會價值做出的綜合性評價，涵蓋了認知判斷與心理感覺（魏江和權予衡，2014；Wiklund et al.，2019）。于是，本文的研究問題進一步轉化為創業行為如何影響創業者的主觀幸福感？經由何種機制實現？呈現出哪些異質性？這些問題的回答有益于理解創業行為決定主觀福利的內在邏輯，有助于喚起公眾對創業者的人文關懷，有利于明確增進創業者福祉的關鍵抓手。本文在理論層面闡釋了創業行為影響主觀福利的收入不平等渠道和社會信任渠道，提煉出的新機制與新解釋是對既有研究的有益補充；在實證層面利用條件混合過程方法生成了新證據與新發現，推進了條件混合過程方法在創業幸福感評價中的具體應用。

二、文獻綜述與機理分析

（一）文獻評述

創業者的主觀福利議題引發了經濟學、心理學、社會學和管理學等領域學者的持續關注與深入探索2主觀幸福感作為民眾福祉的代理變量，在外延上包含了工作滿意度、生活滿意度、積極情緒與消極情緒（Jebb et al.，2020）。國內外針對創業行為影響工作滿意度的文獻極其豐富，但關于創業者主觀幸福感的文獻并不龐雜，于曉宇等（2018）對此完成了一篇非常全面的文獻綜述。盡管在部分場景下可將工作滿意度與主觀幸福感混淆使用（Wiklund et al.，2019），但本文在文獻梳理時嚴格界定在主觀幸福感這一綜合層面。，既有文獻重點圍繞創業行為對主觀幸福感的影響方式、傳導機制與作用條件開展了豐富的研究，提供了多元的內在邏輯去理解創業者主觀福利的形成機制。

一支文獻基于獨立的平行機制考察創業行為對主觀福利的影響及機制。其中，Hmieleski and Corbett（2008）、Uy et al.（2017）分別基于心理壓力機制與情感波動機制，研究揭示了創業活動對主觀幸福感的減損效應；Rahman et al.（2016）、于曉宇等（2018）則分別基于社會網絡中的利益沖突與信息時滯視角，分析指出了創業活動對主觀幸福感潛在的負面影響；王瓊和黃維喬（2020）基于物質需求與非物質需求的中介機制，揭示了生存型創業活動的福利減損效應。Benz and Frey（2008）、Schneck（2014）利用國別數據分析揭示了創業行為的幸福提升效應，認為背后的主要機制是創業活動的創造性與自主性。Naude′ et al.（2014）從國別角度、魏江和權予衡（2014）從個體角度分別開展的研究指出，機會導向型創業增進了創業者主觀幸福感，盈利導向型創業則降低了創業者主觀幸福感，環境感知在主觀幸福感的決定機制中發揮了正向調節作用。與魏江和權予衡（2014）類似，陳聰等（2018）研究發現，機會型創業顯著地提高了創業者的幸福感，創業者的自尊感在主觀幸福感的形成機制中發揮了中介作用，創業環境則發揮了正向調節作用。此外，劉鵬程等（2019）的分析結果同樣指出，機會型創業顯著提升了創業者主觀幸福感；機制分析結果則顯示，身份地位和工作自由度在主觀幸福感的實現機制中發揮了中介作用。馬良和蔡曉陳（2018）的研究結果表明，創業行為增進了創業者主觀幸福感，工作自主性與地位感知等非貨幣化回報作為機制變量在其中發揮了中介作用；進一步分析發現，創業的幸福增進效應呈現出地區、性別、動機和環境異質性。值得注意的是，前述文獻通常將創業行為視為“非有即無”的二元決策，后續研究則將創業行為視為連續狀態。在此基礎上，Zhao et al.（2019）、陳福中和盧景新（2019）揭示了創業參與程度（如時間投入）對主觀幸福感的影響，同樣發現了創業行為產生了顯著的幸福提升效應，其核心機制是創業的貨幣化回報（收入效應與財富效應）。

另外一支文獻基于競爭性的整合機制探討創業行為影響主觀福利的效應與機制。其中，Nordenmark et al.（2012）理論分析認為，創業的決策主動權與心理壓力之間、工作與生活之間構成了明顯的沖突，創業者的主觀幸福感取決于各因素的效應對比。控制決策主動權后的實證結果表明，創業行為顯著地降低了主觀幸福感。El Harbi and Grolleau（2012）基于國別數據的研究也發現了創業活動的幸福抑制效應，其機制是人均收入的負向影響占據主導，原因在于低幸福感的國家人民往往也是容易失業而進行生存型創業的人群。此外，潘春陽和王紫妍（2016）深入分析了創業行為在貨幣化回報和非貨幣回報方面的得（正面效應）與失（負面效應），為理解創業活動對主觀幸福感的凈效應提供了比較視角。Sev? et al.（2016）、王慕文和盧二坡（2017）的研究結果顯示，作為雇主的創業行動顯著提升了創業者主觀幸福感，其內在機制是創業的收入增加與經濟地位上升構成的正面效應超過了額外時長的負面效應。自我雇傭的創業活動對主觀幸福感的影響并不顯著，原因在于負面效應抵消了正面效應。周爍等（2020）的實證結果顯示，創業提升了整體幸福感，基本邏輯是創業的整體幸福感包含了生活滿意度與工作滿意度。創業行為雖然降低了創業者的生活滿意度，但提升了工作滿意度。并且，主觀經濟地位上升、對未來的樂觀預期以及社會資本積累均會緩解生活滿意度的負面效應。

比較分析發現，就影響方式而言，多數文獻發現創業行為提升了創業者的主觀福利，僅有少量研究揭示了創業行為對主觀福利的侵蝕效應。不過，既有文獻對其中傳導機制的理解存在明顯的分歧，一部分文獻特別強調了貨幣化收益的作用，另一部分文獻則重點凸顯了非貨幣化收益的作用，客觀上豐富了我們對創業幸福感決定機理的理解。然而，現有研究尚存在以下兩個方面有待完善：其一是對競爭性機制的考慮不足。既有文獻將傳導機制的重心聚焦于收入水平、工作時長、工作自主性、身份地位等個體內部絕對因素與客觀因素，對相對因素與主觀因素缺乏充分、細致的考量。事實上，在理解主觀福利的形成機理時，收入不平等（Clark et al.，2008；Huang et al.，2016）和社會信任（Tokuda et al.，2010）是不容忽視的重要環節，能夠提供更加完整的邏輯鏈條。其二是對內生性問題的處理欠佳。實證層面考察創業行為對主觀福利的影響時，由于潛在的遺漏變量（例如能力與價值觀）和反向因果關系，創業行為很可能是內生的，這將導致估計結果不一致。例如，Naude′ et al.（2014）指出，機會型創業行為對幸福感具有一定的促進作用，但是，幸福感也會反過來影響機會型創業決策。遺憾的是，面對遺漏變量和反向因果關系兩者同時引發的內生性問題，多數文獻顧此失彼。因此，有必要引入更加適宜的技術方法，科學、干凈地識別創業行為對創業者主觀幸福感的因果效應。本文通過人工構造工具變量并引入條件混合過程方法處理內生性問題，實證考察了創業行為對主觀幸福感的因果影響；在此基礎上，將收入不平等和社會信任作為中間變量，利用中介效應分析方法檢驗了創業行為影響主觀幸福感的傳導機制。與現有文獻的差異之處主要表現為兩點：其一，本文提供了新證據、新機制與新解釋，是對既有研究結果的有益補充；其二，本文采用新方法得到了新發現，推進了條件混合過程方法在主觀福利評價中的具體應用。

（二）機理分析

正如幸福經濟學文獻指出的，除卻收入水平、工作時長、工作自主性等機制變量，收入不平等和社會信任也是理解創業幸福感形成機制的關鍵節點。

首先，創業活動的收入分配效應會影響人際間收入不平等及預期，進而間接地作用于主觀福利。創業活動能更大概率地為創業者帶來可觀的財產性收入而非普通的工資性收入，是促進收入流動性和社會流動性的重要方式。然而，成就導向的創業者不僅關心絕對收入水平，更加關注相對收入地位（例如，在收入排行榜內的排位）。以組內收入不平等指標度量的相對收入地位是創業努力的相對回報、客觀績效，具有積極的、正面的激勵意義。適度的收入不平等賦予了創業者更加樂觀的相對收入預期，同時也強化了廣大創業者階層向上流動的創業成效預期，從而產生正向隧道效應（Hirschman and Rothschild，1973），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創業者的主觀福利。不過，更為重要的是，創業行為導致的收入不平等還會激發種種心理對比暗示，塑造人們的心理感知與行為舉止（Wilkinson and Pickett，2019），無形中引導人們以相對收入的階層高低來評價自我以及他人。創業者們正是在與各級參照系的相互比較中收獲幸福感或剝奪感，此為相對的“地位踏水車效應”（Binswanger，2006）。當創業者感知到自己所屬的收入階層落后于他人時，會形成社會地位焦慮感，降低其主觀福利；反之，當創業者感知到自身所屬的收入階層領先于他人時，會形成社會地位優越感，提高其主觀福利。進一步地，根據“快樂踏水車效應”（Binswanger，2006；Stilwell，2019）可以預知，即便創業者感知到自己的相對收入屬于頭部階層，一旦對該層級習以為常乃至心生厭倦了，主觀幸福感又會驟降。對于創業者而言，只有占據更高的“位置商品”（Stilwell，2019）、感知到更高的相對收入優越感，才能再次幸福起來，否則便會陷入不幸福狀態。因此，本文認為：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創業行為通過擴大收入不平等既會對主觀福利產生積極的影響，也會產生消極的影響，凈效應尚不確定。

其次，隨著創業者與產業鏈上下游企業的接觸日益深入，創業者對外部社會的不信任感不可避免地會逐漸加深（Thurston，1986），不同程度地侵蝕了其主觀福利。受制于市場化程度和契約精神薄弱，創業伙伴之間、創業者與上下游利益相關者之間，難免會出現意見分歧、事前免費乘車、事后敲竹杠等利益紛爭。特別地，創業合伙人之間的矛盾沖突、集體懶散、爭奪控制權、掏空資產等現象，在創業過程中是大概率事件。分崩離析的創業企業、不歡而散的利益相關者更是不在少數。例如，創業者自己在創業過程中吃過虧，或者目睹過其他創業者吃虧，就容易預設心理防線，不再相信彼此信任的力量。此外，社會公眾對創業者存在主觀上不公正乃至極端化的認知偏見，客觀上也惡化了彼此間的不信任感與社會距離感。一項不可忽視的事實是，社會上小部分人持有“原罪論”與“離場說”，鄙視甚至仇視企業家，侵犯企業家合法的私有產權，加劇了創業企業家對外界的隱憂與不信任感。因此，創業者在創業活動中難免充滿疑慮、撕裂感、不安全感和不信任感，部分創業者甚至自覺或不自覺地形成了一種受害者心理和防衛心態，嚴重損害了主觀幸福感。于是，本文認為：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創業行為通過降低創業者對外部社會的信任水平而削弱了其主觀福利。

綜合上述分析，本文推斷：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創業行為一方面通過擴大收入不平等渠道對主觀福利產生或正或負的影響，另一方面通過降低社會信任渠道對主觀福利產生負向影響，凈效應取決于兩項渠道作用的高低。具體的傳導機制如圖1所示。

圖1 創業行為影響主觀福利的傳導機制

三、研究設計與初步結果

（一）數據來源與處理說明

本文實證分析使用的資料來自西南財經大學中國家庭金融調查中心發布的“2015年和2017年中國家庭金融調查”（CHFS2015和CHFS2017）數據。CHFS數據綜合利用了分層、三階段與規模度量成比例（PPS）的現代抽樣技術，樣本覆蓋了除西藏、新疆、我國港澳臺地區以外29個省（自治區、直轄市），及縣（區、縣級市）、村（居）委會等層面家庭微觀數據。該調查主題包括主觀態度、人口統計學特征、家庭收支、資產負債、保險保障等各方面的信息，在中國家庭微觀金融數據中具有權威性和代表性。需要說明的是，CHFS2015和CHFS2017涉及的問項及變量存在較大出入，故無法將兩者合并；此外，利用這兩組微觀數據正好能代表經濟新常態前后兩個不同的創業時代。有關該數據更多、更全面的介紹與應用工作可參見甘犁等（2013）及李江一等（2015）。

為滿足研究需要，本文根據家庭代碼和個人編碼對數據進行合并與匹配，構建了包含個人特質和家庭特征信息的微觀數據集，并進行了如下處理。首先，本文剔除了年齡在18歲以下和 65歲以上的受訪者。其次，直觀起見，本文將主觀幸福感、健康狀況、風險厭惡態度等3個有序變量的數值進行了正向化處理，數值越大，對應的程度越高。

（二）模型設定與變量選擇

根據序數效用論的基本觀點，本文的被解釋變量主觀幸福感是一類心理感受，無法計量而只能排序，且各位序之間是互斥的。Ordered Probit模型適用于分析因變量類型為有序數據的情形。本文將主觀福利決定方程（1）和創業行為選擇方程（2）設定成為如下形式：

本文采用條件混合過程（Conditional Mixed Process，CMP）方法對方程（1）和方程（2）構成的方程組進行估計。條件混合過程方法在多方程、多層次回歸情形下的優勢非常明顯，它適用于擬合似不相關、工具變量等聯立方程組。本文方程（1）和方程（2）的因變量屬于不同類型，方程（1）的因變量類型是有序Probit，方程（2）的因變量類型是二元Probit，并且方程（2）的因變量同時出現在方程（1）的右邊。因此，條件混合過程方法適用于本文的研究問題。實證分析結果中，若方程（1）、（2）隨機擾動項的相關系數rho_12顯著，則說明采用條件混合過程方法是有效的。

在分析創業行為對主觀福利的影響時，可能存在的遺漏變量、雙向因果關系、自選擇效應等內生性問題會導致估計結果有偏且不一致。為此，必須采用工具變量法對內生性問題進行處理，以期干凈地識別凈因果效應。優良的工具變量須外生于因變量主觀幸福感同時要求與內生變量創業行為相關。本文采用Bayer and Ross（2009）提供的思路方法，人工構造工具變量——虛擬朋友圈創業活動平均概率（FrdStartup）。該工具變量基本原理如下：基于可觀測且相對外生的變量（年齡、性別、區域、戶籍、兄弟姐妹數量）將全部樣本將全部樣本分為1560組（10個年齡組×2個性別組×3個區域組×2個城鄉組×13個同輩組），為各組內的每一位受訪者匹配一群與之具有相同特征的虛擬朋友，然后計算每一位受訪者虛擬朋友圈的創業行為平均傾向（概率），該均值即為工具變量觀測值。人工構造出來的虛擬朋友圈的創業行為平均傾向，其有效性主要表現在兩方面：一方面，根據同質性社會交往理論（Mcpherson et al，2001；Wu et al，2017；van Zalk et al，2020），人群具有同質性，在同一個社交圈中的個體容易通過社交聯結和行為模仿的互動機制相互影響。由于分組后的樣本個體具有高度相似的特征，故每一個受訪者的創業行為平均傾向（概率）與該受訪者虛擬朋友的平均創業行為平均傾向（概率）息息相關。另一方面，由于該方法完全基于外生的可觀測因素，虛擬朋友圈的創業行為平均傾向（概率）與主觀幸福感方程的隨機擾動項無關。

基于幸福經濟學關于主觀福利影響因素的相關文獻，本文在基準模型中同時引入了人口特征變量（年齡及其平方項、性別、受教育程度、婚姻狀況、健康狀況、政治面貌、房貸情況）、家庭特征變量（家庭總資產、家庭收入水平）、社會保障情況（社會醫療保險、養老保險）、主觀因素（風險態度）等四個方面的控制變量。此外，考慮到創業環境的地區和行業差異性，本文還引入了省份虛擬變量和行業虛擬變量以控制住省域固定效應和行業固定效應。相關變量定義見表1。

表1 變量定義

四、基準模型回歸分析

在考慮到創業行為決策方程與主觀福利決定方程之間相關性的基礎上，本文分別基于CHFS2015和CHFS2017數據，分別運用條件混合過程方法對方程（1）和方程（2）進行回歸，并以此作為基準模型結果，結果見表 2。

表2 基準模型回歸結果

表2結果的第1列和第2列基于CHFS2015數據得到，創業行為決策方程的擾動項與主觀福利決定方程的擾動項之間的相關系數rho_12在5%的統計水平上顯著為負，說明選用條件混合過程方法是合適的；工具變量FrdStartup的系數與核心解釋變量Startup的系數均在1%的統計水平上顯著為正，表明創業行為顯著地提升了主觀幸福感評價，產生了福利增進效應。本文基于CHFS2015得到的正向結果，與陳福中和盧景新（2019）利用CHFS2013發現的結果相同。

表2結果的第3列和第4列基于CHFS2017數據得到，創業行為決策方程的擾動項與主觀福利決定方程的擾動項之間的相關系數rho_12在5%的統計水平上顯著為正，同樣說明選用條件混合過程方法是合適的。同時，工具變量FrdStartup的估計系數在1%的統計水平上顯著為正。在矯正了內生性問題之后，核心解釋變量Startup的系數在1%的統計水平上顯著為負，表明創業行為顯著降低了主觀幸福感評價，產生了福利侵蝕效應。國外文獻諸如Nordenmark et al.（2012）、El Harbi and Grolleau（2012）也發現，考慮了內生性并控制了工作主動權等因素后，創業活動顯著地降低了幸福感。

對比可知，基于CHFS2015與CHFS2017得到的結論正好相反，主要原因在于創業者所處的經濟環境與制度背景已經發生了巨變。CHFS2015調查的是受訪者在過去一年（2014）內的綜合狀況，彼時國內經濟增長尚處于中高速增長的尾部階段，創業者乘著高增長的機遇即可分享紅利。2015年及之后，經濟增長邁入了中低速“新常態”，經濟環境為創業帶來的紅利逐漸消失，創業的經濟回報以及心理情緒回報均驟降。魏江和權予衡（2014）研究發現，創業者對外部環境的感知及反應，在創業行為影響主觀幸福感的過程中發揮了調節作用。本文認為，外部環境尤其是經營環境趨緊對創業者產生的消極影響會向下調節其幸福感，具體表現為以下三個方面：首先，經濟“新常態”下呈現出市場動蕩與技術迭代等多重不確定性，創業者由此涌現的不確定性規避傾向與失敗恐懼心理勢必會沖銷幸福感；更為甚者，負面的主觀感知會形成惡性預期導致循環累積效應。其次，經濟下行帶來的需求萎靡難以容納擴張的產能，產業層面的競爭壓力與生存壓力增大，削弱創業幸福感。最后，在經濟增長趨緊的新常態時期，創業領域很容易受到外部環境沖擊，資本要素大量地從風險敞口較大的創業企業轉移至相對安全的頭部企業，創業企業能夠獲得外部融資的機會大幅下降，勞動要素方面則可能出現團隊瓦解、人才流失等困境，創業失敗率隨之大幅提高，創業失敗的污名化焦慮上升會或多或少地侵蝕創業幸福感。類似地，辛剛國（2019）也認為，在經濟新常態以及行業整體困窘的雙重沖擊下，民營企業家群體獲得感不強，悲觀惶惑感、焦慮感上揚，一定程度上佐證了本文的觀點。

進一步地，創業者與政策制定者還關心結構效應。為此，本文給出了創業行為對各層級主觀幸福感的邊際影響，結果如表3所示。

表3 基準模型的邊際效應分解

表3有助于從結構上理解創業行為對主觀福利的影響。CHFS2015樣本結果顯示，創業行為促進了受訪者正面（非常幸福和幸福）的主觀幸福感評價，削弱了負面（非常不幸福和不幸福）的主觀幸福感評價；在強度上，創業行為對中間評價（一般）的影響要高于任意兩端評價（幸福和不幸福、非常幸福和非常不幸福）的影響，并且正面評價遠高于負面評價。CHFS2017樣本顯示的結果則相反，創業行為加劇了受訪者負面（不幸福和非常不幸福）的主觀幸福感評價，削弱了正面（幸福和非常幸福）的主觀幸福感評價；在強度上，創業行為對中間評價（一般）的影響要高于鄰近兩端評價（幸福和不幸福）的影響，并且負面評價遠高于正面評價。

五、穩健性檢驗

為了評估基準模型結果的穩健性，本部分以虛擬朋友圈創業活動平均概率（FrdStartup）作為工具變量，采用IV兩階段回歸方法重新估計，結果如表4。

表4 改用IV兩階段方法回歸結果

比較CHFS2015和CHFS2017的IV-Probit兩階段回歸結果可知，第一階段回歸F統計量均遠遠大于10，說明均不存在明顯的弱工具變量問題。工具變量FrdStartup的系數在1%的統計水平上顯著為正，表明創業行為的示范效應顯著。第二階段結果中，CHFS2015樣本結果顯示，創業對主觀幸福感的正向影響顯著，說明創業行為提高了主觀福利。CHFS2017樣本結果顯示，創業對主觀幸福感的負向影響顯著，說明創業行為降低了主觀福利。上述結果均與基準回歸結果一致，有力地驗證了基準回歸結果的穩健性。

六、機制檢驗

在基準回歸分析的基礎上，本部分進一步地運用中介效應分析方法檢驗收入不平等渠道和社會信任渠道，識別創業行為影響主觀福利的作用機制。

（一）識別策略

根據標準的中介效應檢驗原理及方法，我們將創業行為影響主觀幸福感的結構化方程設置如下：

其中，SociaTrust為社會信任，根據問卷問題“您對不認識的人信任度如何？”的選項“1.非常信任；2.比較信任；3.一般；4.不太信任；5.非常不信任”，作為社會信任程度的刻畫。hhi_yincome為收入不平等，用以衡量相對收入地位，數值越高表示受訪者收入在所屬的群組內越靠前。需要說明的是，本文的收入不平等是根據行業和省份分組，計算受訪者過去一年收入在群組內的赫芬達爾指數，客觀地測度受訪者收入在省內和行業內的相對集中程度，無任何褒貶之意。

當回歸系數b、c、d、f、j均顯著時，表明社會信任和（或）收入不平等的中介效應顯著。進一步，根據系數e、g的顯著性與強度，中介效應還可以區分為完全中介效應和部分中介效應。若系數e、g不顯著，則中介變量產生了完全中介效應；若e、g顯著但小于b，則社會信任和收入不平等作為中介變量產生了部分中介效應。

（二）機制變量的中介效應檢驗及分析

利用CHFS2015和CHFS2017數據，基于中介效應方法對社會信任機制和收入不平等機制進行實證檢驗，結果如表5所示。

表5 中介效應檢驗結果

利用CHFS2015的檢驗結果顯示，就中間變量SocialTrust而言，核心解釋變量Startup在主效應方程（3）顯著為正，中介效應方程（4）顯著為負，說明創業行為降低了創業者對外界社會的信任感；在結果方程（6）中，解釋變量Startup顯著為正且系數小于主效應方程，中間變量SocialTrust的系數顯著為負，這說明SocialTrust發揮了部分中介作用。對中間變量hhi_yincome而言，核心解釋變量Startup在主效應方程（3）中顯著為正，在中介效應方程（5）中顯著為負，表明創業行為縮小了收入不平等；在結果方程（7）中，中間變量hhi_yincome依然顯著為負，解釋變量Startup顯著為正，說明中間變量hhi_yincome也是發揮了部分中介作用。上述機制檢驗結果意味著，在樣本觀察期內，創業行為通過降低社會信任、縮小收入不平等途徑提高了創業者的主觀福利。

利用CHFS2017的檢驗結果顯示，對中間變量SocialTrust而言，核心解釋變量Startup在主效應方程（3）和中介效應方程（4）中均在5%的置信水平上顯著為負，表明創業行為降低了創業者對外界社會的信任感；在結果方程（6）中，解釋變量Startup顯著為負，中間變量SocialTrust也顯著，這說明SocialTrust發揮了部分中介作用。同樣地，就中間變量hhi_yincome而言，核心解釋變量Startup在主效應方程（3）中顯著為負，在中介效應方程（5）中顯著為正，表明創業行為擴大了收入不平等；在結果方程（7）中，中間變量hhi_yincome、解釋變量Startup依然顯著為負，說明中間變量hhi_yincome發揮了部分中介作用。由此可見，在樣本觀察期內，創業行為通過降低社會信任、擴大收入不平等渠道產生的疊加效應共同侵蝕了創業者的主觀福利，驗證了本文的推斷。

七、異質性討論

接下來，本部分將基于地區、城鄉和性別三項維度，分樣本討論創業行為對主觀福利的異質性影響。

（一）地區差距

我國東部、中部和西部地區在經濟發展水平、創業機會、政策優惠以及創業氛圍等方面客觀上存在不同程度的差距（曾鋮等，2018），創業行為對創業者主觀福利的影響可能存在地區差異。表6報告了創業者主觀福利的地區異質性結果。

表6 地區異質性結果

基于CHFS2015的地區異質性回歸結果顯示：東、中部地區創業者的創業行為提升了主觀幸福感，西部地區產生了顯著的負向影響。對此，可以基于創業的“得”與“失”對比視角（潘春陽和王紫妍，2016）給出一項可能的解釋。東、中部地區經濟發達程度和市場成長速度較高且創業機會更多，創業者預期獲得的貨幣化回報更為可觀，由此帶來的收入效應與財富效應占據主導地位，足以抵消創業者所承受的貨幣化與非貨幣化創業損失（心理健康與工作時長等），使得創業行為提升了創業者的主觀幸福感。西部地區創業者所處的本地化市場較為分散，過多的創業者追逐有限的創業機會，創業者面臨的競爭環境更為惡劣，獲得的貨幣化回報可能難以完全補償創業付出，創業活動因此減損了其主觀福利。

基于CHFS2017的地區異質性回歸結果顯示：東部地區創業者的創業行為對其主觀幸福感產生了顯著的負向影響，但在中、西部地區并不顯著。由此可見，創業行為對主觀幸福感的侵蝕效應確實具有明顯的地區差異。對東部地區創業者群體而言，可能的解釋是：一方面，東部地區經濟發展水平較高，但各階層間的相對收入差距較大，機會型創業者對于相對優勢地位的渴望更容易產生焦慮感，從而積累更多的負面情緒，降低自身主觀幸福感；另一方面，東部地區創業機會固然豐裕，但創業的空間密度過高也會導致競爭壓力更大，創業者之間形成的同儕效應迫使創業者付出更多的工作時間投身創業，而創業工作時長的增加會造成健康損耗，降低主觀福利。

（二）城鄉差別

城鄉之間由于經濟結構、金融供給、基礎設施、公共服務、細分市場以及資源稟賦等存在差距，農村創業者與城鎮創業者在主觀幸福感方面的感知方面很可能會截然不同（萬佳樂和李超偉，2019）。表7報告了創業者主觀福利的城鄉異質性結果。

表7 城鄉異質性結果

基于CHFS2015的城鄉異質性回歸結果顯示：農村地區創業者的創業行為對其主觀幸福感產生了顯著的負向影響，城鎮地區產生了顯著的正向影響。一項可能的原因是：城鄉地區早期在供給側與需求側兩端的發達程度存在懸殊的差距，城鎮地區的基礎設施、公共服務供給以及市場集聚稟賦優于農村，城鎮創業者依靠先天優勢獲取的創業保障有助于提升工作與生活的滿意度；在樣本觀察期內，農村創業者創業動機主要是生存型與自雇型創業，同時缺乏相應的創業支持與保障，需要在供給側與需求側兩端付出額外的努力，創業的幸福侵蝕效應明顯。國內文獻王瓊和黃維喬（2020）也發現，農民的生存型創業與自雇型創業對主觀幸福感的影響雖不顯著但呈現負向趨勢。

基于CHFS2017的城鄉異質性回歸結果顯示：農村地區創業者的創業行為對其主觀幸福感產生了顯著的正向影響，但在城鎮樣本中并不顯著。可能的解釋在于：邁入經濟“新常態”后，農村創業者的創業動機已從生存型轉向機會型。一方面，隨著鄉村振興戰略大力推進，農村涌現出了諸多創業機會，創業致富的增量效應明顯，縮小了創業農民與城鎮居民的收入差距，切實增強了農戶的主觀幸福感；另一方面，作為雇傭者的自尊感有助于農村創業者獲取更高的價值認同感，增進主觀幸福感。類似地，王瓊和黃維喬（2020）也發現，農民的機會型創業與雇主型創業顯著地提升了農民幸福感。

（三）性別差異

中國家庭內部素來秉持“男主外、女主內”的角色分工（馬良和蔡曉陳，2018），但隨著女性人力資本的提升和獨立主義觀念的盛行，眾多女性投入到了創業大軍行列。《AGER 2018安利全球創業報告》提供的調查數據顯示，中國女性企業家數量約占全國企業家總數的四分之一，中國男女群體的創業指數分值非常接近，其中女性創業指數分值79分位列全世界第二3資料來源于中國江西網，http://www.jxcn.cn/system/2019/12/17/018692884.shtml。。然而，由于女性創業者面臨家庭與創業之間的權衡約束，男女創業者對幸福感的自我評價也存在差異。表8報告了創業者主觀福利的性別異質性結果。

表8 性別異質性結果

基于CHFS2015的性別異質性回歸結果表明：創業行為提升了男性創業者的主觀幸福感，但降低了女性創業者的主觀幸福感。其中可能的原因是：社會習俗歷來對男性抱有“立業、立產、立身”的期許，男性創業行為本身具有適應傳統良俗的符號意義，這種非貨幣化收益提升了其主觀幸福感。創業女性通常需要兼顧事業與家庭雙重任務，在既定的資源約束（勞動時間）下，任務邊界不清以及目標沖突等均會對創業女性的主觀福利產生抑制效應。

基于CHFS2017的性別異質性回歸結果表明：創業行為的幸福侵蝕效應對女性創業者的影響甚于男性創業者。可能的原因是：一方面，根深蒂固的性別認同與角色分工作為一種特殊的社會規范（汪圣國，2019），使得女性創業者在創業過程中面臨較大的社會質疑，甚至遭遇種種源于性別標簽的不公正待遇；另一方面，女性創業者在男性主導的商業社會里，需要比男性創業者付出更多的時間精力，犧牲家庭生活與個人閑暇從而承擔了更高的機會成本。上述兩方面疊加形成的負面效應，導致女性創業的主觀福利損失更為嚴重。

八、結論與建議

在“大眾創業、萬眾創新”浪潮下，創業者的主觀福利缺乏足夠的關注。本文基于幸福經濟學視角，實證分析了創業行為對主觀福利的因果效應及其作用機制。考慮并矯正了內生性問題的基準模型回歸結果發現，經濟進入新常態前，創業行為顯著地提升了創業者的主觀幸福感；經濟邁入新常態后，創業行為顯著地降低了創業者的主觀幸福感。機制檢驗結果表明，創業行為通過收入不平等與社會信任兩項并行途徑影響創業者的主觀幸福感。比較地區、城鄉與性別三層維度的異質性結果，能夠發現創業者主觀幸福感在經濟新常態前后的“變”與“不變”。明顯的變化是：在新常態之前，東部地區創業者的創業行為增進了其幸福感；進入新常態，東部地區創業者的創業行為降低了其幸福感。在新常態之前，農村創業者的創業行為侵蝕了其幸福感；進入新常態后，農村創業者的創業行為提升了其幸福感。在新常態之前，男性創業者的創業行為增進了其幸福感；進入新常態后，男性創業者的創業行為降低了其幸福感。不變的是，女性創業者的創業行為在經濟新常態前后均侵損了其主觀幸福感。

上述結論對完善創業政策設計、增進創業者福祉具有一定的啟發意義。一是全社會應重視企業家群體，提高其經濟社會地位。公眾務必呵護彌足珍貴的企業家創新創業精神，理性地看待企業家精神作為生產要素參與價值分配，讓市場矯正價值低估現象并給出客觀公正的經濟回報；同時，關心企業家群體創業的非貨幣化關切，有條件的情況下可吸納優秀的創業企業家參政議政，致力于提升其社會地位，逐漸形成尊敬創業勞動、羨慕創業行為的社會規范。二是完善營商環境，增進社會信任。司法機構需要依法加強對創業者知識產權和私有產權的保護，積極倡導弘揚契約精神，營造相互信任、誠信創業的社會氛圍，懲治股東掏空與老賴等失信行為。三是正視創業幸福感的地區差距，特別關注東部創業者的幸福危機。進入“新常態”以來，東部地區的創業者遭遇了嚴重的幸福感“赤字”，社會各界應該格外關注東部創業者心理情緒，組織專業人士積極疏導，緩解心理壓力與社會焦慮；同時，邀請知名創業導師提供創業培訓與咨詢，有針對性地提升創業者應對外部環境不確定性以及創業逆境的素養，提高應對創業失敗的自我調整能力。四是營造平等創業環境，祛除侵蝕女性創業者幸福感的因素。政府和社區應該創造公平的創業環境、積極引導社會輿論，制定合理的創業保障政策為女性創業者提供便利，為女性創業者協調工作和家庭關系提供便捷友善安排；家庭成員提供創業的經濟支援與精神支持，盡量分擔壓力，減少女性創業者后顧之憂，努力提高廣大創業女性的主觀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