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鵬
〔摘要〕 建構性正義旨在為我們當下的社會生活提供一種事實上可行和價值上應該的正義原則,強調以漸進性的方式來推動人類的正義實踐和正義追求不斷走向更加完善的狀態。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研究應該走向建構性正義,這種判斷的邏輯依據在于:一方面,當代中國的建構性特征及其所面臨的公平正義挑戰呼喚著一種建構性正義理論;另一方面,學界對正義問題的研究缺乏一種建構性取向,與當代中國的建構性特征發生了“脫嵌”。當代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所凸顯的社會公平正義問題是建構性正義的邏輯起點;以“貢獻原則”為主體、“平等原則”和“權利原則”為兩翼的“協同正義”是建構性正義的基本原則;當代西方政治哲學、中國傳統政治哲學和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為建構性正義提供了豐富的思想資源。
〔關鍵詞〕 建構性正義,中國問題,貢獻原則,平等原則,權利原則
〔中圖分類號〕B0-0??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4175(2020)04-0050-08
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研究在中國已經持續了近三十年,如今仍占居著理論研究的核心地位且經久不衰。在此期間,學界圍繞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這個主題發表的研究成果不可謂不豐碩,但有相當一部分并不完全切合當前中國現實,因而我們才迫切期待并呼喚“面向中國問題,構建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其中,社會公平正義問題是政治哲學研究者要面對和處理的最根本和最緊迫的“中國問題”,能否構建一種切中當代中國公平正義難題的正義理論,就成為能否構建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實質性任務。這項任務就必然要求我們從當前中國的具體現實出發,構建一種能夠塑造當今中國社會生活并且對中國社會發展發揮著建構性功能的正義理論。因此,這種觀照和回應中國社會現實要求的“建構性正義”理應成為當代中國馬克思政治哲學研究的全新范式。
一、建構性正義的理論旨向
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研究逐漸顯現出一種建構性的理論取向。這種研究取向在反思和批判社會現實弊病的基礎上,致力于通過建構性的研究介入社會現實,為不平衡、不充分的社會發展所導致的一系列難題提供建構性的解決方案,從而激活馬克思主義理論對于當代中國社會發展的建構性作用。這種建構性的理論取向為馬克思主義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并培育了一些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和學術觀點。例如,在馬克思主義如何切中當代中國現實的問題上,羅騫教授就提出了“建構性馬克思主義”概念,旨在彰顯后形而上學時代的建構性精神,以此推動馬克思主義的闡釋與創新,進而為中國的現代化建設和當代中國發展道路提供一種理念上的支撐 〔1 〕;為了更好地發揮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對當代中國社會發展的塑造和引導,李佃來教授就呼吁“建構整合意義上的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 〔2 〕。
當然,由于學界對馬克思主義的建構性研究還處于起步階段,“這種研究取向僅僅出現了初步理論探索的自覺意識,尚未在總體上形成一種積極的研究熱忱和充分自覺的理論圖景” 〔3 〕。因此,我們的研究工作需要從“清理地基”開始,澄清“建構性”的概念內涵,并在此基礎上明確界定“建構性正義”的理論旨向,即“建構性正義”是什么和為了什么,就成為“建構性正義”研究得以展開的基本前提。本文將從“批判性”與“建構性”、“范導性”與“建構性”這兩對范疇的關系出發,來澄清和闡明“建構性”以及“建構性正義”的內涵及其理論旨向。
(一)在概念比較中理解“建構性”的內涵。批判性與建構性是一對“對子”,兩者之間存在著相輔相成的關系,要清晰地厘清“建構性”的內涵就必須從“批判性”說起。批判性是人類思維的重要屬性,這種屬性在人類的辯證思維中表現得尤為明顯。“辯證法在對現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時包含對現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對現存事物的必然滅亡的理解;辯證法對每一種既成的形式都是從不斷的運動中,因而也是從它的暫時性方面去理解;辯證法不崇拜任何東西,按其本質來說,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 〔4 〕22作為一種批判性的思維方式,辯證法旨在揭示事物的歷史暫時性,對任何被視為永恒的、堅固的、自然的“神圣形象”和“非神圣形象”展開否定性的理解。在辯證法的例證中,“批判性”就表現為對現存事物的消解、否定或解構,呈現為一種“破”的態勢。
當然,批判性本身不是目的而只是手段,若只是一味地沉溺于純粹的批判或否定,它便淪為一種純粹的破壞性力量,而無法在人類生活和社會發展中發揮積極意義和建設功能。因此,批判性恰恰是需要指向建構性的,無論是在人類的思維還是行為中,批判性只是建構性的前奏,批判就是為了更好地建構。以馬克思為例,雖然他把哲學作為“批判的武器”對資本主義展開了無情的批判,但是批判的目的則在于探索和構建人類未來的生存狀態和生活圖景,即“通過批判舊世界發現新世界” 〔5 〕7。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批判與建構共同構成了人類思維和行為的整體運作方式。如果把批判看作是“破舊”的過程,那么建構則指向一種“立新”的態勢。因而,在與“批判性”的對勘中,我們能夠發現,“建構性”蘊含著一種肯定性、建設性和創造性的內涵。
“范導性”與“建構性”是一對帶有鮮明“康德印記”的范疇,對于建構性的真切理解也需要以范導性為參照。在《純粹理性批判》中,康德之所以要在建構性與范導性之間作出區分,目的就在于確保純粹理性概念的有效運用,避免如傳統形而上學那般混淆建構性與范導性之間的關系,進而誤解和濫用純粹理性概念而陷入先驗幻象。按照康德的規定,這種純粹理性概念有三個,分別是靈魂、宇宙和上帝;而且,無論是對于理論理性還是實踐理性來說,這三個理念都是極為重要的。那么,如此重要的理念在人類思維和實踐中如何發揮作用呢?康德強調,靈魂、宇宙和上帝這三個理念對于人類的理論理性和實踐理性來說都是無法經驗的和非現實的,它們不能直接為人類的知識和道德給予或增加某種現實的內容或法則,從而發揮建構性功能;但是,它們在人類的知識和道德領域發揮著重要的范導性作用,規范引導著人類的理論理性和實踐理性都朝著某個崇高的和可能的理想而前進,包括自然領域的“目的論”與道德領域的“至善”等,從而為人類理性提供希望的空間①。通過審視康德對“建構性”與“范導性”兩個范疇的運用,我們基本上能夠對“建構性”的內涵和旨向進一步作出判斷:在實踐哲學領域,“范導性”所代表的是一種純粹的理想,它與人們的經驗生活之間存有一條清晰的界限,只能作為一種理性對經驗現實進行調節;“建構性”所表征的則是一種現實的可能性,它不是與現實無涉的純粹“應然”,也不是被動反映社會現實的純粹“實然”,而是應然與實然相統一的“能然”,是一種事實上可能、價值上應該的建設性力量。
在同“批判性”和“范導性”這兩個概念的分別比較中,我們基本上就能夠對“建構性”的內涵及其特征作出一種切實的理解。本文所運用的“建構性”概念主要有兩個鮮明特征:其一,與批判性所蘊含的否定性和革命性不同,建構性則意味著一種肯定性和建設性;其二,與范導性所表征的只能夠對經驗現實發揮調節性作用的純粹理性不同,建構性則代表著一種能夠有效塑造和改善經驗生活的現實的可能性。
(二)“建構性正義”的內涵與旨趣。“建構性正義”概念是由“建構性”和“正義”這兩個關鍵詞組合而成;其中,“正義”一詞明確了這個概念所關涉的核心問題即社會發展中的公平正義問題,“建構性”一詞旨在強調以這個概念為核心的理論研究及其成果致力于對社會現實發揮塑造和建構功能。因此,“建構性正義”就是一種能夠在社會發展和人類生活中發揮著塑造和建構作用的正義理論,它以人們當下的生活處境和現實的社會秩序為對象,旨在尋求一種更加正義和平衡的社會狀態以及實現這種社會狀態的現實路徑,從而為社會發展提供動力支撐。
這種“建構性正義”與“批判性正義”“超越性正義”之間存在著原則性的差別,這些原則性差別彰顯了“建構性正義”所獨有的理論旨趣。首先,“批判性正義”旨在揭示和批判現存社會狀況的非正義性,進而摧毀現存社會秩序的正當性及其制度安排;而“建構性正義”則旨在為當下的人類生活和社會發展提供一種肯定性的、建設性的原則遵循和制度安排。其次,“超越性正義”旨在勾勒出一種崇高的和理想的正義愿景,并以這種正義理想的超越性來反思正義實踐的不足并對其進行調節,為人類正義實踐提供希望的空間;而“建構性正義”旨在為我們當下的社會生活提供一種事實上可行、價值上應該的正義原則,積極地介入并塑造現實的正義實踐,從而推動社會正義事業的發展和正義圖景的完善。
需要注意的是,建構性正義雖然以現存的社會秩序和社會生活為對象,并致力于塑造和完善當下的正義實踐,維持社會秩序的健康運行;但是,這種正義理念所堅持和傳遞的絕對不是某種保守的和非批判的理論立場,而是一種以實踐為基礎的辯證歷史意識。對于這種歷史意識來說,社會歷史的發展是由人類實踐活動所開啟的一種跳躍性和漸進性相統一的辯證邏輯。其中,“革命方式實現的歷史飛躍作為質變是歷史的非常態,而漸進作為量變才是社會歷史過程的常態” 〔6 〕。從這種辯證的歷史意識來看,建構性正義絕不是對現存社會秩序的無原則的辯護,而是以漸進的方式來推動社會的發展,突出漸進性實踐在社會常態發展中的根本意義;同樣,基于這種辯證歷史意識,建構性正義也不會預設某種純粹理想的和終極意義上的正義圖景,不會為人類的正義實踐確立絕對的終極目標。建構性正義所能做到的,就是為我們當下的社會生活和正義實踐提供一種事實上可行、價值上應該的正義原則,進而以漸進性的方式來推動人類的正義實踐和正義追求不斷走向更加完善的狀態,并始終向著未來敞開。
二、當代中國建構性正義的出場邏輯
理論創新需要時代土壤的孕育和滋養,任何重大的理論問題都真實地來源于重大的現實問題。以此為標準,我們需要對“建構性正義”的出場邏輯展開追問,審視其是否真實地切中和回應了當代中國發展及其迫切問題,從而來度量它的真實性和必要性。只有澄清“建構性正義”得以出場的邏輯依據,我們才能夠對這個理念本身保持高度的理論認可和充分的學術自覺。具體而言,這項工作可以從現實邏輯和理論邏輯兩個層面來開展。
(一)當代中國建構性正義理念出場的現實邏輯。從現實的宏觀層面來看,“建構性”正義的提出,其根源就在于當代中國的社會發展呈現出一種顯著的建構性特征。如毛澤東所說,“我們不但善于打破一個舊世界,還將善于建設一個新世界” 〔7 〕1439。因此,如何“建設一個新世界”即如何建設社會主義,成為當代中國所要面臨的首要的和基本的問題,也是歷代領導集體著力探索和回答的問題。以毛澤東同志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在領導中國人民取得新民主主義革命勝利之后,就把革命的精神和激情轉化為社會建設的內在動力和理性,探索中國自己的社會主義建設道路的任務就被提了出來并躍居核心地位。圍繞這個核心任務,歷代中央領導集體以我國的基本國情為依據,著力探索和科學制定了一系列社會主義建設的路線、方針和政策,不斷引領著中華民族實現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偉大飛躍。進入“新時代”,“建設”問題仍然是中國道路的核心問題,而且“建設”所涉及的領域也越來越廣。黨的十九大按照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五位一體”總體布局,對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生態文明建設等作出新的全面部署。建設問題的首要性和持續性就塑造了當代中國的建構性特征,這種建構性就指向于為國家富強、民族振興和人民幸福構建一種穩定和諧的社會秩序和切實有效的制度保障。而當代中國的建構性特征和目標不僅需要建設性實踐的落實,而且也需要建構性理論的引導,這也就要求我們的理論工作者要提出具有建構性意義和功能的概念、命題和理論體系。這種建構性要求在政治哲學領域中的表達,就必然呼喚著“建構性”正義的出場。
從現實的微觀層面來看,建構性“正義”的提出,其根源就在于公平正義儼然成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所面臨的一個重大現實問題。當我們真實地面對和審視當代中國社會現狀的時候,我們不得不承認,公平正義理念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尚未達到一種現實性,即還沒有真正地實現,當代中國仍然面臨著較為嚴峻的公平正義挑戰。此處,我們可以引用國際上衡量公平正義特別是分配正義程度的一種通用指標——基尼系數——來證明以上的判斷。根據國家統計局發布的相關數據顯示,從2003年至今,我國的基尼系數一直維持在0.4~0.5之間,超過了收入分配差距的“警戒線”,處在收入差距較大的數值范圍②。從這些統計數據中,我們就能夠直觀地感受到,公平正義問題特別是貧富差距過大問題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嚴峻性。雖然中國在改革開放四十多年的時間里已經躍居至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是如何讓人民真正共享改革發展的成果仍然是亟待解決的一個問題。而且,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人民美好生活對公平正義的需要又發生了新的變化,人們不再僅僅把目光聚焦在分配正義的問題上,教育公平、司法公正、環境正義、資源公平等方面的問題也逐漸成為人們的關注點,這些問題是否解決直接關系到人民美好生活需要能否實現。
公平正義理念的重要性和公平正義問題的嚴峻性昭示著我們,正義問題理應成為我們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重點關注和著力解決的現實問題;那么,當我們理論研究者在構建一種能夠表征當代中國建構性特征的建構性理論時,“正義”的重要性和迫切性必須凸顯出來,建構性“正義”的出場就是理論工作者對當代中國如何實現公平正義的努力探索和積極回應,它旨在改善中國當前的公平正義現狀,為新時代人民美好生活的公平正義追求提供一種現實可行的和切實有效的理論方案。
(二)當代中國建構性正義理念出場的理論邏輯。從理論層面來看,本文之所以要嘗試性地提出“建構性正義”這樣一個新的理念和目標,原因在于:國內學界圍繞“正義”論題所形成的理論成果(無論是當代西方正義理論研究,還是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研究)尚未能真實地切中當代中國的建構性特征,也無法深刻地回應當今中國社會轉型期所面臨的各種正義困境。所以,我們迫切需要推進當代中國政治哲學研究的范式轉換,力圖使理論研究能夠真實地表征我們這個時代的特征并回應時代發展進程中的現實課題。
在當代西方正義理論研究方面,國內學界已經對羅爾斯及其理論對手的理論構想展開了深入的思考,并取得了較為豐碩的成果。何懷宏、顧肅、姚大志等代表性學者不僅譯介和闡釋了當代西方正義理論的代表性成果,而且針對理論本身進行了審視和反思,進而以當代西方正義理論的基本原則為參照來思考和回應當今中國所面臨的正義挑戰。面對國內學者的闡釋和發揮,我們必須承認,當代西方正義理論能夠為中國公平正義困境的解決提供某種借鑒和啟示。但我們也要清醒地意識到,以羅爾斯的建構主義為代表的當代西方正義理論無法直接對當代中國的社會發展發揮建構性功能。因為,任何一種正義理論的形成不僅包含了人類對普遍道義原則的追問和反思,也烙印了思想家所生活的特定時期和特定區域的特殊經驗和特殊觀念,是普遍性與特殊性的統一。當代西方正義理論所包含的普遍道義原則的確為我們考察當代中國的公平正義問題提供了理論參照,但其中所蘊含的西方的特殊經驗和特殊觀念與當前中國現實是不相容的。當代西方正義理論“主要考察那些調節著一個組織良好的社會的正義原則”,目的在于“為一個暫時同其他社會隔絕的封閉社會的基本結構,概括出一種合理的正義觀來” 〔8 〕6,它們的考察對象是已經完成了現代化轉型的具有穩定社會結構的穩態社會。與這種穩態社會不同,當今中國正在經歷現代化轉型,而且當今中國的現代化轉型與西方所經歷過的現代化轉型之間存在實質性的差異,這種特殊境遇就促成了中國問題的復雜性和特殊性。當代西方正義理論無法觀照到中國現代化轉型的特殊境遇,從而就無法直接對當今中國現實發揮建構性功能。
圍繞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國內學界一方面致力于挖掘和闡釋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正義話語,另一方面則重點關注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對馬克思正義理論的解讀和重構。從總體上看,經典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主要向我們展現出雙重特征。其一,經典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是一種具有批判性和革命性的正義論。這種批判性表現在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正義原則、正義制度和正義基礎的批判過程中,并通過消解資本主義的正義幻相、揭露資本主義的正義騙局,來實現社會正義圖景的革命性變革 〔9 〕。其二,經典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是一種理想性和超越性的正義論。在批判資本主義非正義的基礎上,馬克思為人類未來生活勾勒了一種全新的正義圖景,這種正義圖景不再是關于如何分配社會善品的制度安排,而是指向于個人的全面發展和潛能的真正實現 〔10 〕。對于人類生存和發展來說,如何分配社會善品的問題是一個與人類現實生活息息相關的現實性的問題,而個人的全面發展和潛能的真正實現則是一個理想性的追求和超越性的價值,是一種具有形而上學意蘊的終極性關懷,這種高階目標就塑造了馬克思正義理論的理想性和超越性特征。通過對國內經典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研究的審視,我們可以實事求是地作出如下判斷:馬克思的批判性正義和超越性正義對于當代中國的正義實踐具有根本性的指導意義,但是我們尚不能直接把經典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原封不動”地嫁接到當代中國的建設性實踐當中,發揮建構性作用。因為批判性正義只是建構性正義的前奏,其本身并不蘊含具體的建構性內容;而超越性正義只是一種調節性的理想③,在當代中國的社會發展中主要發揮范導性的作用。
與經典馬克思主義旨在通過“革命”的方式來實現以“需要”原則為核心的高階正義論不同,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特別是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學派對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作出了嘗試性的重構。重構的原因在于,經典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的實踐形式即革命的可行性與現實性在資本主義的自我調整進程中遭到了嚴重的質疑和挑戰,只有在不斷變化的歷史境遇中重新理解和構建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才能激活理論本身的意義和價值。重構工作的展開主要表現在兩方面:其一,柯亨把“自我所有權原則”確證為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的核心原則;其二,羅默從馬克思的剝削理論入手,強調分配在資本主義剝削的基礎性地位,力圖把馬克思的學說重構為一種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理論。一方面我們承認,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學派對馬克思正義理論的重構是圍繞時代變遷而作出的理論回應,一定程度上推動了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在當代的發展和創新。但另一方面我們也要對其展開批判性的審視,因為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的重構工作是以當代西方發達資本主義為現實平臺,以羅爾斯、諾齊克、桑德爾等西方學者的正義理論為理論坐標來展開的,在最為根本的意義上,它是一種“西方”的馬克思主義正義理論。這就決定了它也無法對當今中國的公平正義事業乃至社會主義建設性實踐直接發揮建構性作用。
從以上分析我們能夠看到,當代中國建構性正義的出場邏輯主要有現實邏輯和理論邏輯。雖然當代中國的建構性特征以及公平正義事業的建設需要一種能夠觀照中國問題的建構性正義,但是中國學界圍繞正義問題所展開的理論研究和取得的理論成果,并不能直接對中國的公平正義困境發揮建構性功能,并提供建構性方案。因此,理論思考與社會發展的脫節就決定了我們不能停留在當前的研究階段和研究范式之中,而是要力求推進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范式轉換。這就是建構性正義理念在當代中國的出場邏輯。
三、當代中國建構性正義的理論構架
表征當代中國的建構性特征,回應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進程中的正義難題,是建構性正義得以出場的初衷和使命,也是當代中國政治哲學研究者的責任與擔當。面對現實的迫切需要,本文嘗試對當代中國建構性正義理論的邏輯起點、基本原則和思想資源等基礎性問題展開初步闡釋,力求實現一種關于當代中國建構性正義理論的基本架構。
(一)當代中國建構性正義理論的邏輯起點。問題是理論的起點和動力源,理論創新必須堅持問題導向。因此,能否真切地把握和鎖定“中國問題”、自覺地觀照和回應“中國問題”,構成了能否成功走向建構性正義的基本前提。這也就意味著,我們要構建一種能夠對當代中國社會現實發揮建構性功能的正義理論,就必須對“中國問題”本身保持一種強烈的學術自覺;只有從“中國問題”出發,把“中國問題”作為理論建構的邏輯起點,我們的理論研究和創新才能夠避免走向“思辨的玄想”和“哲學的怪論”。
所謂“中國問題”,主要是指“在中國存在并成為各個學科研究思考對象的問題和影響中國社會發展的問題” 〔11 〕。從定義中我們可以看到,“中國問題”的內涵和外延是十分復雜和廣闊的。但是,聚焦到政治哲學領域,“中國問題”就特指當代中國政治哲學需要思考和回應的問題。李佃來教授曾對該問題作出概括和總結,在他看來,“當代中國政治哲學所涵蓋的問題,展現在向內、向外、向前、向后這四個時空維度中”,分別表現為現代社會規范性目標確立的問題與收入分配的公平正義問題、全球治理問題、構建“人的美好生活”與實現“人的全面發展”的問題、如何看待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的問題 〔12 〕。在“中國問題”的復合型結構中,建構性正義所直接關涉和指向的,就是當代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所凸顯的社會公平正義問題。值得注意的是,在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發生轉變的背景下,社會公平正義所涉及的領域及其目標都獲得了實質性的拓展;這也就意味著,當代中國建構性正義理論不僅要深度關切“社會財富如何實現分配正義”這個基礎性問題,而且也要關注醫療、司法、教育、生態等“美好生活需要”涵蓋的諸多領域中的公平正義問題。由這些問題聚合而成的新時代中國公平正義問題是當代中國政治哲學所面臨的最核心、最根本和最亟待解決的“中國問題”,從而構成當代中國建構性正義理論的邏輯起點,對于“中國問題”的觀照和回應就塑造了建構性正義理論的“靈魂”。
(二)當代中國建構性正義理論的基本原則。站在新時代中國公平正義問題這個堅實的邏輯起點之上,建構性正義理論的核心任務就是為人民美好生活的公平正義期待提供一種正義原則的基本遵循。這種正義原則并不是一種摒棄歷史處境的抽象道義規范,而是與當代中國社會現實相關聯、并能夠對其進行規劃和建構的普遍準則。當前,中國最大的社會現實就是我們仍處于并將長期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仍然要堅持和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構性正義的基本原則必須立足于我國的基本國情才具有現實性和有效性。解放生產力和發展生產力是我們堅持和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根本任務,在這個根本任務的規制下,建構性正義的核心原則就必須是“貢獻原則”,即以人們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過程中的不同貢獻為根據來展開社會財富的分配,這種正義原則能夠為生產力的解放和發展提供源源不斷的動力支撐。
當然,“貢獻原則”在其實質上是一種差異性的正義原則,因為“一個人在體力或智力上勝過另一個人,因此在同一時間內提供較多的勞動,或者勞動較長的時間;……這種平等的權利,對不同等的勞動來說就是不平等的權利。……它默認,勞動者的不同等的個人天賦,從而不同等的工作能力是天然特權。所以,就它的內容來講,它像一切權利一樣是一種不平等的權利” 〔13 〕435。“貢獻原則”在其形式上是普遍性的,但在其內容上還缺乏平等的維度,不能完全表征公平正義的內涵和實質,甚至說這個原則的貫徹可能會致使人們與正義失之交臂,當前中國的公平正義困境在很大程度上與這個原則有關。這也就意味著,我們還需要在“貢獻原則”的基礎上增添一種新的正義原則來調節社會發展,這個原則就是“平等原則”,它在根本的意義上指向“結果平等”(不是均等),追求“共享發展”和“共同富裕”。如果說,“貢獻原則”彰顯的是人的能力的差異性,那么“平等原則”就旨在強調人的本質的同一性,兩種原則的協同合作是推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和當代中國公平正義實現的核心力量。
還應該注意的是,權利的變異也造成了許多不公正現象在醫療、司法、教育、生態等社會敏感領域中的發生和擴大。在日常生活的展開過程中,強勢者的權利往往被放大乃至畸變成“權力”,而弱勢者的權利則不斷被壓縮乃至消解為一張“空頭支票”,其結果就是強勢者不僅獲得了其應得的利益和回報,同時還侵占了弱勢者所應得的那一部分,而對他人應得的占有就是非正義的。在這種社會現實面前,“權利原則”也應當獲得彰顯。因此,當前中國公平正義問題的復合型結構就決定了建構性正義的基本原則不應該是某個單一的正義原則,而是由“貢獻原則”“平等原則”和“權利原則”共同構成的“一體兩翼”的“協同正義”原則,這種復合型的理論原則構筑了建構性正義理論的“骨骼”。
(三)當代中國建構性正義理論的思想資源。如果說核心問題塑造著理論的“靈魂”,基本原則構筑了理論的“骨骼”,那么現有的相關理論成果所提供的資源和素材就培育著理論的“血肉”。因此,尋找理論資源,發現理論困難,是展開建構性正義理論架構的一個重要環節。在這個環節中,我們不僅要尋找和占有相關的理論資源,從中獲得理論借鑒和啟示;同時還要分析和挖掘現有的理論困難,以理論困難的解決來推動理論構想的嘗試。從總體上來說,我們能夠獲得的理論資源主要包括三個部分: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當代西方政治哲學和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
中國傳統政治哲學向我們傳遞了很多樸素的思想和智慧,如“大行其道,天下為公”“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萬物皆得其宜,群生皆得其命”“鰥寡孤獨者皆有所養”等言說中所表達的以民為本、廣施仁政、各得其所、仁愛之善等傳統正義理念。這些理念共同塑造了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的“圓融性、倫理性、群本性和和諧性的柔性正義特征” 〔14 〕376,而這些特征能夠對那些在現代市場經濟基礎上生成的、以個體性和法制性為特征的剛性正義發揮平衡和調節的作用,是當代中國建構性正義理論構想的一個重要參照。但需要強調的是,作為建構性正義理論之邏輯起點的“當代中國”,所表征的是一個與“傳統中國”相異質的歷史方位和文明形態。這也就決定了表征當代中國建構性特征的正義理論絕不是對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的延續和更新,而是在吸收和借鑒中國傳統政治哲學基礎上構建一種符合現代文明特征的全新的理論形態。
與中國傳統政治哲學不同,當代西方政治哲學特別是正義理論是在西方現代化進程中得以出場的一種理論形態,它們所立足的歷史方位與“當代中國”存在著極為密切的親緣性,均從屬于現代社會這種文明形態。在我們的時代,歷史已經成為“世界歷史”,“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 〔15 〕35。這也就意味著,無論是“中國問題”還是“西方問題”,它們都不再純粹是某一個地區或民族發展進程中所面臨的特殊問題,而是世界性問題在當代中國和當代西方的具體化和特殊化。羅爾斯的自由平等原則和差別原則、德沃金的資源平等理念、阿瑪蒂亞·森的能力平等和自由發展觀以及社群主義對共同體價值的彰顯等,對于當代中國解決弱勢群體利益、平等與市場的關系、分配正義等一系列關乎社會公平正義的問題具有一定的借鑒價值。當然,我們也要認識到,當代西方已經完成現代化轉型與當代中國正在進行現代化轉型之間的實質性差異,決定了我們不能夠把西方的理論直接照搬和完全套用到當代中國的社會現實上來,而只能在審慎反思和理性批判的基礎上合理借鑒。
實際上,馬克思對自由、平等和所有權等觀念的批判是在歷史性原則的前提下展開的,批判的目的就在于為這些價值觀念澄清歷史前提、劃定歷史界限。也就是說,正義原則的合理性是由與其相關聯的歷史條件所決定的,在以市場經濟為核心的歷史階段尚未根本改變之前,自由、平等、所有權等正義原則便依然是合理的,能夠對社會生活進行調節和規范。這個觀點在馬克思的著作中也得到了體現,他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所設想和界劃的關于共產主義第一個階段的正義原則就是以“平等的權利”為核心來展開的。面向當下,雖然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但是我們仍然處于并將長期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國情沒有變,這個基本國情與馬克思所設想的共產主義的第一個階段存在著對應性,這種對應性就決定了馬克思政治哲學與當代中國公平正義的實踐訴求之間的相通性。面向當代中國問題的建構性正義的理論構想,應該以馬克思政治哲學為立論前提和理論坐標。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建構性正義的提出,就是以范式轉換的方式推動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創新和發展。
時代的發展呼喚著理論的創新,當代中國的建構性特征期待著一種建構性正義理論的出場。這是一個時代的任務,需要我們這個時代的理論研究者共同去追問和探索。此處,筆者只是以一己之見對建構性正義的理論旨向、出場邏輯和理論架構作出初步的闡釋和大致的勾勒,以期引起學界的關注和重視。我們期待并相信,在當代中國的建構性特征日趨顯著的時代背景下,建構性正義理論的研究和創新能夠不斷展開和深入。
注 釋:
①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之“先驗辯證論的附錄”部分具體劃分了“范導性”與“建構性”的內涵和意義,并以此為基礎強調超出人類經驗之外的純粹理念對于人類認識和實踐的獨特價值。具體論述可參見伊曼努爾·康德:《康德三大批判合集》(上卷),李秋零譯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411頁。
②具體數據可參見《中國住戶調查年鑒·2019》,國家統計局住戶調查辦公室編,北京:中國統計出版社,2019年,第451頁。基尼系數是反映居民之間貧富差異程度的數量界線,能夠比較全面客觀地呈現居民之間的貧富差距。一般認為,基尼系數低于0.2表示收入過于平均,0.2-0.3表示比較平均,0.3-0.4表示相對合理,0.4-0.5表示收入差距較大,0.5以上表示收入差距懸殊。國際上通常把0.4作為收入分配差距的“警戒線”。
③徐長福教授曾以康德的“建構性”和“范導性”概念為基礎,把馬克思主義理解為全球化時代的一種調節性理想。這種理解不僅為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同時也激活了馬克思主義理論本身的生命力。具體參見徐長福:《馬克思主義:從建構性理想到調節性理想——借康德的視角看》,《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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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蘇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