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珍
培育公共生活的公共精神,修復和營造人與人彼此信賴、互相關懷的社會心理氛圍。這不僅與“建設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時代精神相契合,也與中國的傳統精神相呼應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在金雅苑社區一間不大的活動室里,每到周二和周五,都會有朗朗的讀書聲傳來,唐調吟誦特有的頓挫跌宕和拉長的尾腔在小區上空盤旋回蕩。這樣的吟誦,已持續十年。
這間不到40平方米、擺放了36張桌椅的小屋,已經迎來送往了近千名“蓬頭稚子”。這些童真的心靈在人生起航之初,就親近著先賢原典溫潤的光澤。源遠浩蕩的幾千年傳統文化就這樣緩緩而行,在這間小小的活動室內,在孩子的吟詠中,與當下彼此呼應。
小活動室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生生學堂”,取自《易經》中的“生生之謂易”。創辦人是浙大城市學院教師楊海鋒。“生生學堂的‘學我們寫成古體的‘敩,出自《禮記·學記》“敩學半,教學相長”。‘敩字在字形、字音和字義上都是教和學的結合。我倡導的是一種自我教育,一種自助式的、互助式的教育。”楊海鋒說。
在先賢原典中安頓自己的身心
粗略地看楊海鋒的人生履歷,會有一點點驚訝,高中是一名理科生,本科學機械制造及自動化,研究生學管理科學與工程,現在從事工商管理專業的教學。純正理工科出身的楊海鋒,卻在傳統文化的浩瀚汪洋中酣暢遨游。可見,所謂的學科分類,很多時候就是人為設置的柵欄。楊海鋒似乎一直在探索怎樣走出那些柵欄,尋找自己內在生命的圓潤。
青春期的迷茫與無處釋放的力量似乎是全世界“維特”們的煩惱,楊海鋒的自我探尋之路也始于此。內心的躁動與困惑在他身上折返的力似乎更大一些。“因為我性格比較內向”,楊海鋒笑了,“那些所謂的困惑,迷茫,無處發泄的苦悶不會向外宣泄,只能向自己發起‘戰爭。”從小鎮考上大學的楊海鋒與生俱來的質樸和羞澀又讓他自覺在人群中并不那么游刃有余。那份成長的焦灼逼著他去圖書館,從書里尋找答案或者平靜。
楊海鋒的大學時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羊皮卷、卡耐基等等各種勵志“雞湯”書林立,弗洛伊德、維斯特根斯坦、尼采的書也深深吸引著他。他像一個饑渴的行人,突然看到饕餮盛宴,奮不顧身地撲過去,囫圇吞棗,什么書都看。“有些成功學的書,看的時候熱血澎湃,被激勵,但是放下書,回到生活里,好像心更慌了。”楊海鋒回憶著自己的來時路,似乎還能看見那個在紛擾世事中渴望安頓身心的青年慌不擇食的情景。沒有人指路,也沒有人能答疑解惑,話又說回來,人生的路啊,必須得自己走,誰又能給誰指引,誰又能解別人的惑呢?這些書里,當然包括了傳統經典,但當時的他還完全摸不到通往中國先賢的入口。
大學專業是機械,楊海鋒漸漸感覺到機械這條工科的路不是他想要的,機械的原理也解答不了人生的困惑。他更感興趣的是人。考研時,他選擇了更靠向“人”的專業——管理。這個專業大概率未來會通往企業管理這條路,所以在研一暑假時,他主動申請了去蒼南一家小企業實習,做總經理助理。那一個月的實習生活,讓他深切地感受到自己“不適合做什么”。
“我覺得我骨子里是老莊,喜歡逍遙游。畢業時我所有的簡歷投的都是大學。”楊海鋒收到了三所大學的橄欖枝。一個是位于六朝古都的南京航空航天大學,一個是杭州電子工學院,還有一個是剛剛成立不久的浙江大學城市學院。他去南航校園轉了一圈,一個擁有211頭銜的老牌重點理工科院校,迎面而來的是莊重和嚴肅的氣氛,于是心里有了清晰的決定。杭電同樣如是。他沒多少猶豫,就卷起行李卷,直奔剛成立不久、幾乎沒有什么名氣更沒有影響力的城市學院。“新興的地方或許沒有那么多條條框框,可能更適合我的生長。”
一直走在探索自己生命道路上的楊海鋒所指的“生長”,更多是內在的蓬勃與生發。新成立的學院、新招來的老師,環境寬松自由,在這里,楊海鋒有獨自思考的空間,又有心靈碰撞的師友,如魚得水。他曾經有過當系副主任的經歷,但當了一屆之后,拼命請辭了。他喜歡探索人的世界,但他感興趣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彼此看見、照拂、溫良的影響,而不是“管理”。也因此,寫論文,評職稱,這些在高校里幾乎人人奉行的向前走的“成長”反而被他忽略。從教近二十年,他一直保持著講師身份并怡然自得。
但工作后,人生的困惑依舊在,只是變換了主題。“我覺得年輕時人生的底色,無非‘飲食、‘男女,衍生出找工作,找對象這兩大纏繞你的問題。前一個問題,當老師后告一段落;后一個問題,直到結婚后才落下帷幕。這中間,走得并不安穩。回想起來,這兩個問題的化解安頓,都源于慢慢明白了生命最質樸最本真的東西,回到了原點。”楊海鋒說,“立業的原點是安身立命,成家的原點是相依為命。”
也就在那些煩惱的日子里,2007年前后,忽然有段時間,他曾經多次讀卻不解其意的《傳習錄》中的一些話,從心底升起,且如此清晰,他忽然有一種別有洞天、豁然開朗的感覺,陽明心學就這樣成為了他的傍身之所。“許多書,我們字都認識,也朦朧感覺到這里頭有我們要的東西,但先前就是怎么也體會不到。有時候人需要在經歷切膚之痛,在現世中身體力行一些事后,才能讀懂書。”這之后,楊海鋒內心那種四處奔涌、無法收攏的力,仿佛被漸漸納入一條湍湍而行的流水中,漸漸感受到了某種久違的平靜。
“我受幾個人的影響最直接,也最大:梁漱溟、王陽明,還有心理學家卡爾·羅杰斯。這些人在幫助我的生命向深、向上走的過程中,啟發很大。心性人人本自具足,但要不被遮蔽、要生發出來,卻不那么容易,我們必須穿越自己所在的狹小時空,去古今中外的茫茫人海中尋找真正與自己相契的師友。讀書其實是通過與作者印心,來照見、拓展自己的生命。”
也或許正是由于此,他的生命能量一直未曾被外界所消耗,如果說曾經有過損耗,也是因為內在角力,解決了內在的戰爭之后,那些沖突又會給予內心更優質的補給。
其實從開始到現在,他思考最多的問題從來沒有變過,就是關于人的成長,這個人包括他自己。他也把自己放到了一個更大的系統中,化開自己的煩惱,也滋養了他人的成長。
回溯過往,楊海鋒創立生生學堂,堅持公益,并能持續十年之久,脈絡漸漸清晰,并顯得順理成章。
貼近生命而行
梁漱溟先生說自己是一個“問題中人”。“每個人生命中的問題都不一樣,今天的時代,我并不一定做和他一樣的事,但他始終本著自己的問題、自己的思想而行動這一點,對我的觸動很大。因為我覺得他是一位真正身體力行了中國傳統精神的人,又將這種精神體現在了當代最底層的社會實踐中。我覺得他做的許多事情,并不是傳統本有的,卻是蘊含了傳統精神的。”楊海鋒說,“這和我的想法很近,我對復古沒有興趣,而是以傳統的精神,做當代的事情。”
帶領大家讀經典,最初的發源地點是在城市學院。2009年,他的大兒子弘毅出生。
弘毅這個名字是楊海鋒在讀《論語》時想到的。他的小兒叫弘遠,也是出自同一句話。當了父親后,他期待讓孩子感受傳統文化魅力的念頭開始在腦海中閃現,“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自己的孩子還小,可以先帶領同事的孩子讀。
2010年11月,楊海鋒向學校申請了一間教室,每周末義務帶同事的孩子們一起讀經典。次年底,他從住了10年的教室宿舍搬到金雅苑小區,自然有了在社區也辦一個學堂的想法。但場地不好找,那時他誰也不認識,就去剛成立的業主群里貼了一份倡議書,說想要找個合適的地方帶孩子們讀經典,并附上了城市學院讀經典的照片。很快,群里有人私信聯系他,是社區書記。后來,一間用于黨員開會的活動室經過簡單裝修,就成了生生學堂的根據地。
2012年2月,他從學校宿舍搬家到金雅苑社區,一起讀經典的活動也隨即搬到了社區。
金雅苑小區位于杭州市江干區,是經濟適用房,小區比較大,住戶大約有兩千多戶,所以一個小區就是一個社區。“我覺得,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生活、生長,他要考慮怎樣在這片土壤上安身立命。”楊海鋒說,“物質環境固然重要,但一個人生活在一個社群中,感到舒不舒暢、安不安心、自不自在,主要還在于‘人的環境,也就是人文環境。”
許多像楊海鋒一樣從小地方來到大城市的“漂族”,時常懷念兒時家鄉的人情厚度,左鄰右舍親近熱絡,像一個大家庭般溫暖自在的記憶。“我的童年,是在一個江南小鎮度過的,鄰里之前很親近熱絡,誰家做點好吃的,也會端給鄰居嘗嘗,隔壁外外阿婆、章老先生家的廳堂,我進進出出就好像在自己家那么隨意自在。”
如今在大都市里,高樓大廈、獨門獨戶,缺少可以滋養、安頓生命的公共生活,人與人之間疏離、隔膜。而社區公益學堂恰好創造了一個空間:老老少少,隔三岔五,相聚一堂讀圣賢書,課間聊聊天拉拉家常。一來二去,鄰里間的問候關懷多了,在公益的氣氛中特別容易建立彼此的信任感;相互幫忙多了,參與者、志愿者來自各行各業,互通有無;串門也多了,因為孩子們經常會吵著要到某某家玩,小區路上經常能遇到熟人了……小區的生態環境漸漸開始變得溫暖。“當人與人之間的隔膜被打通時,人心最內在的東西才會出來。”
以星星之微光,引燃廣闊人心
生生學堂誕生之初,也歷經過門可羅雀的場景,但楊海鋒并不著急,這是一個慢慢生長的過程,他有耐心。甚至有一次,到了晚上讀書時間,一個人也沒有,楊海鋒就自己拿本書認真地讀了一晚上。古語經典,內化于心,與先賢哲人遙遙相會,這個過程,本身就是美好的。漸漸地,生生學堂的朗朗讀書聲開始吸引社區的人參與,漸漸地,一間教室坐不下了,有的人拿著椅子坐到過道上參與。大家共同營造著一個活潑的、生機盎然的場域。有一年杭州下大雪,連學校都停學停課,生生學堂晚上的讀書聲卻未停止。
也并不都是一帆風順,最困難不在發起之初,也不是當下,是當家長和孩子們的新鮮感和初始熱情已經過去,家長們發現這不是一件立竿見影的事,在現實的各種壓力和誘惑下,不再堅持。也有些孩子確實對經典誦讀沒有興趣,人一度越來越少。“因為我們的骨干志愿者就是普通參與家長中來的,來參加的人少了,所以能夠張羅事情組織活動的人就更少了,有時會陷入惡性循環。”
困難之時,陽明先生書信里那些不經意的話,仿佛就像是特意為他娓娓道來:“近來不審同志敘會如何?得無法堂前今已草深一丈否?想臥龍之會,雖不能大有所益,亦不宜遂致荒落。且存餼羊,后或興起亦未可知。”大意是告誡弟子,把日常的講會存續下去,人多人少不必介意,只要一息尚存,將來就可能在這個基礎上再興盛起來。好一個“且存餼羊”!這是他深有感觸的,只要這個事情沒有斷,就有希望;他更深信,貼近人心人性的事,根本就不會斷。
很多人問過楊海鋒,有沒有想放棄的時候?“放的想法有,棄的想法從沒有過。”最初在城市學院的時候,時間是周六上午,很多孩子都有興趣班,而且要從四面八方趕來學校不太方便,不像在小區里,吃過飯走幾步就到了,而且因為不收費沒有任何約束,所以人數很不確定。到第四年時,人數實在太少,常只有兩三個孩子來,于是楊海鋒和家長們溝通,是不是暫停一下。可就在這時候,一位叫虞孔杰的家長站出來說,不能停。于是他就成了這個點的主要負責人。“我這一‘放卻激發了一個新的生機,這是我自己也想不到的。所以我并不是那種非要硬撐的人。《易經》里講時位,有時候在這個時間這個處境中,是低谷,正好可以休整一下、反思一下,緩一緩,但我從心底里絕不會放棄這件事的。”
“從一開始,我就明確一點,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為自己做,不是為別人做,是我自己要做,你來不來,是你的事;我做不做,是我的事,你們不來我也不會覺得委屈。”楊海鋒說,很有意思的是,每次都在他慘淡經營一段時間后,會有轉機,因為會有某些志同道合者的出現,而且正是因為“生意”不好,家長們會和他一起動腦筋。
有一次,楊海鋒出差,有一個剛搬到社區的傳統文化愛好者蔣劍誠聽說了生生學堂,晚飯后溜達過去,他看到孩子們讀書的場面有點亂,也不顧自己是初來乍到,就開始維持秩序。等楊海鋒出差回來,蔣劍誠找到楊老師,劈頭第一句話就是,“楊老師,你想不想把生生學堂搞好?想搞好的話要把秩序搞一搞”。
楊海鋒回憶第一次和蔣劍誠見面的情景說,“我覺得他很有意思,說話非常直接,又非常真實。好像認識了很久似的,沒有陌生感。”蔣劍誠成了生生學堂的志愿者骨干,和楊海鋒一起在日常的活動中在家長中發掘志愿者,并建立骨干志愿者的團隊,分工合作。這是生生學堂后來學員人數慢慢穩定的重要因素。
此后活動室就再也沒出現過人丁稀少的情景。但人多人少,是常有的事,一個學期里,期初到期末,孩子人數變動經常是波浪形的,楊海鋒并不會為此困惑。反而是有些骨干志愿者搬家離開了金雅苑,會讓楊海鋒有一些失落,蔣劍誠就勸他,“人來人往是正常的,沒有人會陪你走一輩子的。”非常直接又非常真實,一如蔣老師之前的風格,很戳心,但也讓楊海鋒意識到,蔣劍誠說的是對的,這是需要面對的,反而釋懷了。他們成為至交好友,一起把心力投向生生學堂。
生生學堂強調一種自助、互助的文化公益,所有的志愿者都從活動的實際參與和受益者中產生,理念是“每一個人都出一點力,每一個人都受一分益”,“我為人人,人人為我”。楊海鋒說,“公益不是一些人無償為別人服務,其他人是來享受別人為他服務。公益是每一人的事。”所以生生學堂沒有設專職人員,沒有人“隸屬于”這里,事實上它始終不是一個正式的組織,而只是一個“自由人的聯合體”。
“楊海鋒是一個做學問的人,也是一個做事的人,他認定的事情就會堅持下去,做公益不容易,組織活動啊,經費啊,很多需要操心的事情,但是他就這樣一直堅持下來了。”蔣劍誠說,后來他搬家了,離開了金雅苑,住進了另外一個小區,他很想在自己的小區里也做一個讀書學堂,但發現做起來真難,目前,他帶著兒子在家讀經典,但是想要辦讀書學堂的夢想一直沒有放棄,“我很羨慕金雅苑社區,有楊老師在,吸引這么多喜歡傳統文化的人一起前行。”
“我也去過蔣劍誠新辦的讀書堂做過幾次分享,也知道他是真心實意想在新的小區做起讀書堂,但最終還是沒有做下來,我感覺,部分原因是小區管理嚴格,我每次去的時候都要在門口登記,過程繁復。活動的地方是小區里的會所,金碧輝煌的,似乎適合商務一些。”楊海鋒說,因為門禁森嚴,無形中也拒絕了周邊小區孩子,而在金雅苑的生生學堂,活動室是向所有的孩子開放的,只要來,一律歡迎。有很多其他小區的家長帶著孩子慕名而來一起共讀。盡管因為距離原因,其它小區的孩子晚上讀原典無法長久堅持,但生生學堂的“讀書聲”已經傳出去了很遠很遠。
李江亭,楊海鋒的大學同學,在同學會上知道了生生學堂,專門帶著孩子大老遠來金雅苑里讀書。后來他也在自己的社區做起了學堂,楊海鋒也去幫他做一些動員,和家長交流分享,但后來因為李江亭工作太忙,分身無暇,再加上自己的孩子也大了,學堂運行了幾年,暫停了。
段廣偉住在金雅苑附近的江濤社區,2012年她得知生生學堂的消息后,就跑來聽課觀摩,覺得這樣共讀的方法很好,萌發了要在自己小區做一個讀書堂的想法,并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江濤國學社。創辦時,她請楊海鋒去做了分享會,一直持續了好幾年,后來因為她搬家去了另一個社區,江濤國學社因為找不到繼續負責的人,停了。她在新的社區做社工,又開始負責運行里仁學堂。“我受楊海鋒老師的影響很深,自己經歷了兩個學堂的變遷,知道公益學堂運行不易,很可能因為搬家或者主理人忙于其他事情就停了。但他一直堅持著,而且主力軍其實就他一個人,沒有情懷的人做不來這件事。”段廣偉說。
生生學堂早期的義工商碩,住在另外一個小區,周末為生生學堂的孩子教書法。他的妻子徐旦,也是蔣劍誠的朋友,感受到了生生學堂的魅力,在自己的小區內發起了一個公益誦讀的活動,起名“之語學堂”。
……
這些年,楊海鋒幫助許多社區許多人辦義塾學堂,除了“江濤國學社”、濱江的“之語學堂”,還有潔蓮社區的“錢塘智善學堂”、清水公寓的“明德讀書社”,還有水秀苑、清合嘉園、星洲社區、江錦社區、之江九里、候潮門社區等,如果在杭州地圖上把楊海鋒跑過的地方用線串起來,也快要跑遍半個杭州城了,甚至跑出了杭州城。有一年,楊海鋒的母校——湖州菱湖小學的褚旭芳老師聽說了他的事,也請他去指導學校正在開展的經典誦讀校本課程;又一次,上虞圖書館也請他去講座,家長們聽完講座,就開辦了一個“愛的種子”讀書會……
“他很樂意去做這些事情的”,段廣偉說,“楊海鋒在大學擔任教職,還義務承擔著學校里心理咨詢師的工作,生生學堂的事情也很多,但是一旦別的學堂想讓他去支持一下,不管多遠,不管多忙,他肯定都會去的”。
知道生生學堂的人越來越多,楊海鋒也因此獲得過“最美杭州人”、浙江“省師德先進個人”等榮譽稱號,生生學堂也被評為“十佳公益項目”、“先進學習型社會組織”等。雖然有沒有這些榮譽都不會影響他繼續做事,但這也代表著生生學堂被很多人看見,也影響著越來越多人。
生生學堂除了每周二、每周五晚上雷打不動讀原典,其余時間各種活動不斷,隨著家長之間互相溝通,大家的專業和擅長領域漸漸地彼此有了了解,涌現了一批高質量的志愿者老師。
比如張寒簫的爸爸是地質隊員,常年出差在外考察,一旦回到社區,就會被拉到學堂給孩子們講述他的地質探險之旅,在地質隊員爸爸分享的那天,每個小孩會在路上撿一些石子兒帶到課堂上問這問那,能不能得到答案另說,撿石子這個過程會讓孩子有參與感。
比如,張雯杰的爸爸是醫學專家,他會協調出空閑時間,把高級顯微鏡、人體標本帶到教室,和孩子們一起探索人體的奧秘,帶孩子們一起認識自己的身體。
比如,蔡赫的爸爸蔡美強是環境工程學博士,會帶領孩子們做化學實驗,看到幾種看似不相干的材質放入試劑瓶中后自己會來來回回地變色,孩子們的好奇心迅速炸開了。驚訝的神情,會讓蔡美強心生感動。
……
生生學堂聲名鵲起,也引起了周邊很多教學機構的注意,有的機構老師找到楊海鋒,想要來小區當志愿者,免費帶領孩子們體驗各種活動。“沒問題,要讓孩子見識更廣闊的世界,只要來分享,我們都歡迎,但必須滿足學堂的兩個條件:第一,不能收一分錢,包括材料費;第二,不能植入廣告。”有一次,一個機構的老師來給孩子們教聲樂,帶了一個易拉寶放在門口,引起了一些家長的質疑,從此,這樣的情況再也沒發生過。生生學堂一度還有舞蹈、美術、音樂社團,只要機構的老師愿意免費來教,遵守最初的君子協定,學堂都歡迎。后來,有的機構老師堅持了半年一年后,漸漸放棄了,楊海鋒也覺得很正常。有一個音樂機構的劉海軍老師,楊老師印象最深,他一直堅持給孩子們教葫蘆絲,讓孩子們接觸各種音樂器材,會讓孩子們去他的音樂教室免費學。后來他的音樂機構不開了,他還是堅持來做志愿者,把教學的地方從機構搬到了生生學堂。有幾個孩子自始至終堅持著跟劉老師學葫蘆絲,社區里有什么活動這幾個吹葫蘆絲的孩子也會上去表演鍛煉。
也有外籍老師常駐過生生學堂,每周來和孩子們練英語口語。圣誕節到了,外籍老師自己打扮成圣誕老人的樣子,也會為孩子們每人準備一身紅色圣誕外套,帶領孩子們唱圣誕歌,分享禮物。
孩子們最喜歡的活動之一應該算是用天文望遠鏡觀星了。楊海鋒從小喜歡天文,喜歡仰望浩瀚的星空。有了孩子后,他在淘寶上花800塊錢買了一個天文望遠鏡,和孩子一起擺弄設備、琢磨天空,琢磨了一兩年,覺得自己可以和社區孩子們一起分享觀測星空的美麗后,他在學堂群里發了帖子:“今晚誰有時間來和我一起觀星?”當天晚上,就有一群小孩跑到小區18樓屋頂,和他匯合。慢慢地,成為一個非常受歡迎的活動,為了方便更多人甚至遠程分享,楊海鋒又買了投影儀。遇到晴朗艷陽天時,他就會在群里招呼孩子們來觀星。天氣變幻太快,一般只有當天中午發起邀請,到了晚上,星星升起時,一群孩子也聚在屋頂,一起透過鏡片看月球的環形山、金星的圓缺、土星的光環、木星的斑紋,還給他們講城市上空僅見的那幾顆星背后的故事:牛郎、織女、天狼、大角等等。“印象很深的是2016年暑假,大家一起看英仙座流星雨,一個小朋友說‘看見了看見了,大家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流星早已溜走了,又一個小朋友說‘看見了看見了……就這樣在樓頂一直到深夜。”
學堂也曾請過專業的天文學家來分享望遠鏡的使用方法。“那次那位志愿者拿來的都是天文館級別的望遠鏡,平常人家買不到的那種,讓人大開眼界。他不但教孩子們怎樣用望遠鏡觀測星空,也教家長如何購買性價比合適的望遠鏡。”段廣偉騎著電動車來參加了那次分享活動,回去后,也根據天文學家的推薦買了一款望遠鏡。不過,如果時間允許,能趕上參加楊海鋒組織的屋頂觀星活動,她也會帶著孩子來到金雅苑,和生生學堂的孩子們一起觀星,“楊老師非常細致,準備工作做的很充分,他的知識儲備又很豐富,會給孩子們講述很多知識點,孩子也愿意來。”
顯微鏡下的世界也是孩子們感興趣的。這次新冠肺炎疫情期間,生生學堂線下聚會暫停了,孩子們總在問什么時候能再和楊老師一起讀書。有一天,楊海鋒突然有了一個念頭,可以用線上直播讓孩子們在線上領略神奇的微觀世界啊,那一天,顯微鏡的抖音直播屏幕吸引了不少好奇的小腦袋。
除了各個領域的志愿者分享外,生生學堂還長期為孩子播放國內外的優秀電影,宮崎駿的《龍貓》、伊朗的《小鞋子》、日本的《菊次郎的夏天》、法國的《放牛班的春天》,美國的《ET外星人》等等,包括國產經典優秀動畫片《九色鹿》《嶗山道士》《天書奇譚》等等。
“帶孩子們讀經典和給孩子們放電影,背后有一個初衷是一致的:正如書不能只讀眼下暢銷的、流行的,影視也不能只看當前電影院和電視里放的。我們完全可以放眼更廣闊的時空,去搜尋、品嘗更豐富多彩、更精華更有意義的東西。”楊海鋒說,“其實,看星星和讀原典也是一件事——正如康德那句名言——我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則。”
在城市里打造心中的“外外阿婆家”
在生生學堂的影響下,金雅苑其他社群活動也漸次開展,比如生生學堂的首批志愿者沈燕瑜。剛入住時,剛剛退休,搬到金雅苑時也沒什么認識的人,正好看到生生學堂在讀書,就這樣,她承擔起了為活動室開門,鎖門,找電影,放投影儀這些事情中。在生生學堂的影響下,她后來在社區成立了“海鷗學堂”,為老人們提供各種學習資源與服務。“我沒想到楊老師能堅持這么久,在做這件事情上,他是一點沒有私心的。”
金雅苑的社工馬立霞發起了“社區悅讀會”,每期共讀一本書,圍繞這本書大家談天交流。
“我是2013年搬入小區的,我家孩子也陸陸續續去學堂讀書,就這樣和楊老師熟悉了。我開辦的悅讀會是楊老師幫忙定的主題,有一陣子,因為缺帶讀人,一度要辦不下去了。2018年,我試著請楊老師做悅讀會的領讀人,楊老師非常爽快地答應了,而且一做就是兩年,僅僅因為疫情暫停了幾個月。”馬立霞說,“社區的讀書會應該說是邀請到楊老師后才重新開始的,之前我組織過幾次,都沒能堅持下來,楊老師做了領讀人之后,悅讀會來的人也多了。楊老師是少見的沒有功利心,一心為熱愛的事物和理想追求的人”。
海鷗學堂、社區悅讀會和生生學堂共用一個活動室,彼此會協商好使用時間,不沖突。漸漸地,那間小小的活動室成了社區的一個連接點,很多人由陌生到熟悉,由點頭之交成為摯友。“有一天,大約十一點多了,我接到社區里一個家長的電話,孩子發燒了,問我借幾塊姜片煮藥。掛了電話,我在想,住在高樓里,人越來越孤立,也越來越陌生,越來越怕麻煩別人,如果沒有足夠的熟悉和信任,會那么晚去問別人借姜片嗎?”楊海鋒有些感慨,“有一種回到小時候的感覺。我相信,還有很多這樣的互相麻煩的溫暖在社區里發生著。”
“5000人的蔡宅村我當時認識一大半,如今近30幢的小區里,我只認識30人左右。城市是生存之地,也是生活之城,社區是棲身之所。多一分參與,多一分了解,多一分傳承,多一分幸福。當你談論社區時,你在談房價,你在談交通,在這里,我們還可以親子誦讀,有論語、詩經,有葫蘆絲、尤克里里,更有一個、兩個、更多的溫暖的參與!”志愿者蔡美強感慨道:“城市人很多,個體卻很孤獨。雖有很多公園,也可以旅行,可以游心,交心的地方卻很少。社會少了可以講人生故事的地方。楊老師組織生生學堂,很有意義。”
“自從有了生生學堂,我們生活在里面的人幸福指數都提高了。”志愿者張釵這樣說。
這間小小的活動室,正在成為金雅苑人心中的“外外阿婆”家的堂屋,是每個人走進來都覺得舒適自在的地方。
“我們的活動看似是家長帶孩子來,實質上是孩子帶家長一起成長,進而在這種老老少少的自發交往中,帶動了社區基層倫理生活、社會心理的修復,精神生活、公共生活的培育。”楊海鋒說,我們的愿景是,希望將來的社區,公益學堂遍天下,閭里風日閑靜,有人家笑語。讓社區成為我們大家的學園、孩子們健康成長的樂園,居民們溫暖親近的家園。
最個體的是最普遍的
想起在學堂里朗朗讀書的小孩,浮現在楊海鋒的腦海中的是“千姿百態,欣欣向榮”。這也正是“生生”二字的應有之義。“我并不希望孩子們都長得很‘國學很‘傳統,這樣反而是有問題的。希望他們像那些飽讀詩書的讀書人一樣,都活出了自己鮮明的形狀。”我理想中的學堂,是能夠鼓勵每一個個體在一切可能的方向上生長、生活。
趙晨霄同學,去年到國外去讀高中了,印象很深的是,走之前的暑假,和他父親從杭州自行車騎行1500公里到北京。
楊世軒同學,后來他爸爸去國外大使館工作,他就跟著周游世界了好幾年。“大約是2012-2014年的時候,孩子上中班到1年級,跟著楊老師在生生學堂讀經典。對孩子影響蠻大,他現在的愛閱讀,特別是語文文言文閱讀,分析上的優勢,甚至于對古代部分經典的理解也是和沒接觸過的孩子有所區別的。”楊爸爸說,“那時候是每周兩節課,孩子們都盼著去,大大小小的孩子在一塊,不像學校班級那么整齊,但也有好處,大的孩子做榜樣,小的學樣,大聲朗讀,有時順序讀過去,每個小朋友都有發言機會,而且有話筒用,很神氣。楊老師每學期開課前會召集開一次志愿者會,征集大家的想法看法,志愿者們還有帶讀的小老師們排個班,一個學期就開始了。結束的時候會舉辦誦讀比賽,有獎狀、設獎品,參加的小朋友全有,鼓勵為主”。
再比如,有一個曾經被外婆“扔”到生生學堂里讀書的小郭同學,經常自己不讀還吵別人,志愿者沈燕瑜大姐就經常坐到他身邊,慢慢和他結成了“忘年交”。隨著沈大姐走進他心里,小郭竟然開始安心讀書了,也不打擾別人了。后來有一天,沈大姐收到一包小郭從老家帶給她的紅棗,還有一張一半是拼音的暖心小紙條。郭爸爸說:“孩子現在六年級了,功課多了,就沒去了,不過那時候跟著楊老師讀書也有不少改變,能坐得住了,變得更有禮貌了。”
……?……
生生學堂就這樣見證著一個又一個活潑的個體在人與人之間的互信與流動中,帶著欣欣然的力量奔向更廣闊的生命體驗。“生生學堂是從人心中生長出來的。我們很少做推廣,而只是做扎根。重要的不是把生生學堂做大做強,而是促進個體、群體自己生機的復蘇。不忘初心,方得始終。不要執念于復興文化,先復蘇我們自己,人復蘇了文化才能復蘇;也不要執念于改變孩子,先改變我們自己,改變我們自己就是在改變孩子。”楊海鋒說,“我們關心的永遠是人——幫助人自身的成長,促進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呵護孩子,包括大人身上最真實、天性的生機,人與人之間的最真心、信任的關系。”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創辦生生學堂之前,楊海鋒就在自己的另一個“身邊”——大學生中創辦了“無形書院”,帶大學生經典會讀、日新晨讀、人文行走,還有作為一名心理咨詢師在圖書館開設“健心房”。其中人文行走后來又帶到了生生學堂的小朋友們,他和孩子們一起走訪周邊的文化遺跡,親身、實地去讀天地間的無字書。比如到皋亭山尋訪文天祥,到余姚拜訪王陽明,到蘇堤感受東坡先生,到虎跑認識弘一法師,……也堅持至今有十年之久。有一年寒假,他帶孩子們用三天時間徒步走完了杭州十大座古城門的遺跡。喜歡到處玩是孩子的天性,讓他們在玩的過程中,對自己生長的土地,有了更多的親切體驗,很多杭州的老地名,他們都有了親身的感受,那首杭州民謠:“武林門外魚擔兒,錢塘門外香籃兒,涌金門外劃船兒,清波門外柴擔兒,鳳山門外跑馬兒,候潮門外酒壇兒,望江門外菜擔兒,清泰門外鹽擔兒,慶春門外糞擔兒,艮山門外絲籃兒。”沒要孩子們背,卻都背得很熟,這都是在一路上自然而然實現的。
楊海鋒認為,社區文化建設,最重要的是給每個人創造一個更自在、更有溫度的氛圍,以幫助他更好地生活,促進他更好地成長,讓他內在的生命得以自由地綻放,而這綻放出來的,就是文化。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化,就是人心,是不可復制的。社區的人文環境,只有靠社區里的居民自己,根據自己的心理需要營造的,是從它自身的土壤里生長出來的,而不是靠輸入一種理念、一套做法,因為“最個體的才是最普遍的”。
家庭微系統的支持
楊海鋒初辦生生學堂的時候,兒子楊弘毅才一歲,現在已經11歲了。無論孩子積極不積極,他都以平常心看待,“我一直跟他說的,不是去上課,而是那里有許多小朋友可以一起玩,事實上這也是最激勵他的理由。”楊海鋒聽南懷瑾先生講他過去的私塾生活,說小朋友們在私塾里也是打打鬧鬧的:“這里一拳,那里一拳,在笑在調皮”。他說,調皮是孩子的天性,這個年紀坐著一動不動反而可能有問題。
兒子小時候熱衷的是科學類的書,像小牛頓、神奇校車、宇宙揭秘之類的,楊海鋒都鼓勵他探索。對于經典誦讀,楊海鋒也不要求小弘毅一定要怎么樣,如果孩子抵觸,肯定不會強求。在楊海鋒眼里,“人”是第一位的,任何目的都不能高于人本身。正如他不希望別人來強迫自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希望生生學堂能帶給孩子一個自由生長的氣氛,不是知識的灌輸、技能的訓練,而是人格的熏陶、文化的浸潤。
但只要孩子不反感,楊海鋒就盡量帶著他去。他自己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就像家里人去干活,小孩子跟著一起幫忙,生生學堂里的事,兒子可以當小幫手。漸漸地,楊海鋒發現兒子是很為他感到自豪的,畢竟這個學堂是他爸爸創辦的。“兒子現在已經是我們生生學堂的小志愿者老師了。”他自己也很自豪。
楊海鋒的愛人其實并不感興趣他所關注的那些領域,但她就是能真心認同楊海鋒整個人。“就像打包了的東西,她不管里面是什么東西,就是接受這個包了。甚至有時候我父母覺得我這里不好那里不行的時候,她會說楊海鋒就是這樣一個人啊。我覺得這就是人和人在一起最珍貴的東西。人與人有這份信任在,其他都是細枝末節。”楊海鋒說:“我愛人對我沒有物質上的要求,這真的是對我再大不過的支持。”當年,她決定和楊海鋒結婚時對自己的父親說,我要嫁的人沒有房,也沒什么錢。老人家對女兒說,你看著好就行。如此堅定,如此樸素。
父親退休前是某國有企業的醫務負責人,在當地很受尊重。他結合自己全科大夫的經驗,又加上金雅苑良好的社區氛圍,在社區成立了義診室,每周三免費為社區居民看病,一做就是七八年,在社區形成了很好的良性互動。父子倆遙相呼應:一邊是身,一邊是心。
兒子弘毅在學堂里也交到了好幾個好朋友,他們經常會一起到爺爺奶奶家吃飯,看著飯桌上擠在一起吃得香甜的孩子,楊海鋒有時會憶起自己童年時在鄰家蹭飯的美好回憶。
讓每一個個體在適合自己生長的土壤上,順其性,安其命,讓大家的生機得以透顯。無論是在家庭,還是在社區,還是在學校,他都一以貫之這樣的邏輯。如果人與人能在心性層面(而不只是利益層面)連結,為己就是為人,為人就是為己,為小家就是為大家,為大家也是為小家。
相信生命本來的力量
在中國,學塾歷來是民間教化之基(《禮記·學記》云: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但百年來隨著歷次反傳統浪潮,我們丟失了許多老底子的東西,人們常常感嘆人心不“古”。生生學堂所做的,便是“與古為新”,重溫古圣先賢的老話,踐行古道熱腸的義工精神。在學堂里,人人都是志愿者,人人又都是受益者,溫暖人心的事跡屢見不鮮:華圣堯的外婆,刻了好多關于中華傳統美德的光盤;胡欣月的爸媽,捐了幾十頂漂亮的帽子給孩子;帶讀的家長志愿者,常常顧不上吃晚飯就趕來上課;李美珍阿姨每次都提前開門,又最后一個離開……他們言傳身教,潤物無聲,潛移默化地傳遞著正能量,影響著社區的精神風氣和道德人心。
文化的本義是“人文化成”(出自《易經·賁卦》“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是讓天下每個人心性中的那點光明得以“化成”,就是點亮一個個的生命。文化不只是辦幾個文藝晚會、文化禮堂、文化節,也不只是文人墨客、文藝明星、文化專家的事,而是我們普羅大眾的日常事,文化是從我們每一個人的人心中長出來的,是從民間自下而上地自己生長出來的,只有通過居民熱心熱力的互相感召,轉化為百姓自發自覺的自我教化,才能真正地落地、生根和發芽。
這就是社區公益學堂的深層意義——培育公共生活的公共精神,修復和營造人與人彼此信賴、互相關懷的社會心理氛圍。這不僅與“建設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時代精神相契合,也與中國的傳統精神相呼應,孔子的志向,不正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的清平世界么?不正是大家可以“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朗朗乾坤么?
問起生生學堂將來的規劃,楊海鋒說,向來有生命的事業,都是從大家的心中自然生長出來的,是一群有心人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的,不是我一個人“規劃”出來的。重要的是本著初心——但問耕耘,靜待花開花落。生生學堂的終極愿景是,社會不再需要生生學堂了,生生學堂所做的事,已經成為大多數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融入了社區、融入了學校、融入了工作場所,“百姓日用而不知”。
“很多人覺得我十幾年做了很多不相干的事,其實我自己自始至終關心的只是:個體的安身立命和社會的人文化成——而這兩件事其實也是一件事。正如梁漱溟先生所感受到的,鄉村教育和鄉村建設與是一件事情。”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又說“修己以安人”,其實修己就是安人,安人就是修己,反求諸己,才能推己及人。
“中國人的精神要指向哪里?或者說,靈魂要去哪里安放?”楊海鋒思索著,“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宏大敘事的問題,而要指向具體的人,具體的事,無論是個體還是社群,問題的根本是激活、復蘇其本有的、自發的生機,而不能站在外面或者上面思考怎么折騰它,要它往這兒去、那兒去,要把它放這兒、放那兒……越折騰生機越會被窒息。就像一棵樹,活了,它自己知道要往哪里生長。中國人的創造力、智慧和力量是無可限量的,只是她現在暫時還沒有完全從近代的滄桑中走出來而已。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在古代,也不在西方,而在每一個人中國人當下的生命里頭,只能從那些‘問題中人,那些從自己身上深切觸痛到精神何處去何處安放問題的人,從他們的思考體悟、身體力行中,從他們的相互感應、相互幫助中,從他們一起真心誠意地直面和回應那些親切痛癢的問題的過程中,創造生長出來。我們生生學堂的志愿者,大多就是這樣的人。”
僅僅靠幾本古書靠幾個古人,靠幾個西方舶來的名詞,復興不了中國,能復興中國的只有靠當下活生生的中國人,激活當下的人,而不是把活人塞進死書里、裝進概念里。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楊海鋒說,生生學堂和那些所謂的“讀經班”、“國學班”等等完全不是一回事,甚至在某種意義上,方向恰好相反。十幾年來,很多人以為我是搞國學搞讀經的,其實我自始至終關心只是“人”,國學不國學不是我首先要考慮的,但一路走下來,在人的教育,在安身立命和人文化成這個問題上,中國傳統文化的確是最重要且無可替代的資源。
經常有人問楊海鋒為什么要做這樣的事,“并不是為了什么才去做的,而只是我覺得有意義有意思就自然去做了。所有的回答都是我‘想出來回答別人的,對我自己而言,并沒有我之外的其他目的。我只是‘如我所是地做我自己,我自然地要去做這些事情而已,做這些事情的過程,就是完成我自己的過程。”
楊海鋒小時候,奶奶每年都會在門前種下幾株絲瓜,他常常蹲在那里出神地看它從土里伸出兩片可愛的子葉,然后望著絲瓜藤一路慢慢爬上門前的那棵大練樹。這是他人生初期早期對于生命成長的鮮明印象。近兩年,楊海鋒開始種菜,他的本意是有一塊地,撒上種子,感受四時二十四節氣的影響,實踐自然農法,體會半耕半讀的生活,但終因土地距離城市太過遙遠而暫時擱下,他在樓頂上開辟了一片地,成為一名“城市農夫”,從撒種子開始,感受著植物的點滴生長,前陣子,有三株黃瓜苗因為澆水不適,葉子也黃了,幾乎不長了,后來因為黃梅雨季連續下了幾天雨,那三株黃瓜苗居然又長好了,楊海鋒對兒子說,人的成長有時候也是這樣的。
這些年來的實踐,楊海鋒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是可以信任的,從自己生命里生發的東西是可以信任的。人無須憑借、攀附太多外在的東西,我們可以憑著生命本有的一些東西——一些真實的感受、一些真切的愿望,以最簡單、最平易、最自然的方式做事,說話。蜉蝣只有一天壽命,而《詩經·曹風》里會感嘆它的羽翼楚楚采采,生命絢爛,唯有全然投入,讓每一個生命如其所是地完成自己。
責編?陳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