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泉
唐慧超
金荷仙
王馨羽
胡 楊
對于古代具有公共屬性的園林和游賞地①的研究是當前中國園林史研究的熱點之一。長期以來,中國園林史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私家園林、皇家園林和寺觀園林,而隨著研究的深入,“公共園林”的概念逐漸形成,并獲得了許多新的認識。周維權先生認為公共園林“多見于一些經濟發達、文化昌盛地區的城鎮、村落,為居民提供公共交往、游憩的場所,有的還與商業活動相結合。它們多半是利用河、湖、水系稍加園林化的處理或城市街道的綠化,或對名勝、古跡稍加整治、改造。絕大多數都沒有墻垣的范圍,呈開放、外向型布局,與其他園林類型采用封閉、內向型的布局不一樣。公共園林一般由地方官府出面策劃,或由縉紳出資贊助的公益性質的善舉,后期的發展較為普遍”[1]。這段話體現出公共園林在產生條件、建設方式、布局形態和建設主體等方面的特殊性。其中,“建設主體”的作用最為關鍵,因此從建設主體——地方官員的視角進行考察,是公共園林研究的一個重要切入點。對此,國內學者已有一定研究,如潘谷西認為地方官員在風景名勝地的風景建設不僅是滿足游樂的需要,也是政通人和、治績斐然和“智”“仁”之德的一種表現[2];羅華莉認為古代文人、官僚直接參與到公共性園林的規劃建造中,將開辟公共性園林當作政績的同時,也滿足了自身對當地山水風景和園林建設的喜好,將公共性園林作為教化子民、管理城市的重要一環,對提高市民生活品質、引導城市生活風尚、促進城市文化和市民交流起到了推動作用[3];毛華松指出宋代的大眾游賞受到官方的鼓勵和推動,城市風景建設及其游賞活動成為士人官員在社會教化、階層矛盾緩和、城市經濟發展等層面的舉措[4]。以上研究均注意到了地方官員對公共園林建設的重要影響,并認為其建設具有多目的性。然而,已有研究對于建設主體所采取的建設方式和建設過程的關注還比較少,不利于全面認識公共園林的特殊性,本研究嘗試通過杭州西湖歷史上一次被詳細記載的公共園林建設事件來回應這一問題。
南宋的杭州西湖被認為是我國古代公共游賞的典范[5],公共游賞與公共園林建設相輔相成。據《夢梁錄》記載,南宋時西湖公共園林建設盛況空前,正月上元節后,府縣就著手修理西湖周邊的軒館亭橋,油漆裝畫,栽植花卉,以備春游之需。然而西湖公共園林的發展并非穩步向前,也經歷了衰敗和倒退。歷史上,西湖公共園林建設往往還與西湖疏浚結合在一起,其中一次卓有成效的浚治發生在清雍正年間,這次整治除了清除淤泥、加固堤岸、修整水利設施以外,還修復了大量寺廟祠宇,修繕與新建了一批風景游賞地,并形成了一套以“西湖十八景”為核心的新西湖公共游賞體系,推動了西湖公共園林的再度興盛。這一系列建設背后的核心人物就是時任浙江總督的李衛。
本研究基于歷史記載,從建設者的角度,梳理李衛督浙時期的園林建設行為和建設特點,并將這些建設點進行地理空間的定位,形象地反映當時公共游賞體系所覆蓋的地域范圍和建設的過程。同時,希望通過這一具體案例的研究,增加對我國古代城市公共園林建設的歷史認識。
李衛,字又玠,清江南銅山(今徐州豐縣)人,生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歿于乾隆三年(1738年)[6]。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因青海用兵行捐納事,出資為兵部員外郎,2年后,升任戶部郎中。雍正二年(1724年)遷云南布政使,三年(1725年)擢浙江巡撫,雍正四年兼理兩浙鹽政,雍正五年被特授為浙江總督(在李衛之前,浙江從未單獨設立總督),九年調任直隸總督。李衛的仕途平步青云,并與鄂爾泰、田文鏡并稱為雍正時期三大模范督撫。
李衛初任浙江巡撫時,西湖已大不如前,“淤泥菰葑,充塞彌漫,問所為六橋、兩堤及其他古跡,則傾圮相望,甚至莫能指目其處”[7]。西湖面積已縮小為原先的一半,侵占現象嚴重。清初,順治帝曾命杭州地方官吏浚治西湖,但進展緩慢[8]。康熙南巡期間曾對西湖有一定疏浚,而園林建設方面主要是對“西湖十景”的定名、定址及十景所在地的園林營造。李衛在浙江任上,正值國家興修水利,在他的主持下,雍正三年西湖開始了一場大規模的疏浚,此時距明代楊孟瑛主持的疏浚已過去200多年。3年后,工程告竣[9],共清淤3 000余畝(200余hm2)。我國近代著名史地學家張其昀對于這次浚治給予極高評價,曾言:西湖水利,自白樂天以后,二百年而得蘇東坡,又四百年而得楊溫甫,后二百年復有雍正朝之修治。西湖若非藉人工之浚掘,必已受天然淘汰久矣[10]。
此外,李衛還十分重視西湖文化建設。雍正七年,李衛奉詔纂修《浙江通志》,在編修過程中發現,西湖志書自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覽志》后,久未續輯,遂以傅王露總其事,以杭州人厲鶚等10人分纂,仿通志體例分門記載,終成一部48卷的《西湖志》。書中還將這次西湖治理的過程記錄下來,成為今天人們研究這段歷史的重要資料。
筆者查閱李衛監修的雍正《西湖志》等文獻時發現,凡由李衛主持的建設項目,在文中都會標記“臣李衛”的字樣,筆者以此為依據,將其在西湖的建設行為進行搜集整理(表1)。
從表1中可以看出,李衛主政浙江6年期間對西湖及其周邊的景點做了大量的修繕和新建工作,所涉及的地理范圍極廣。所涉及的類型有3類,其中寺觀祠宇類最多,有25處,堤塘類3處,園亭建筑14處。工程性質大體分為2類,一類是修繕、重建和改造;另一類是新建,如怡賢親王祠、湖山神廟等。對照雍正年間增修的“西湖十八景”可以發現,其中的13處景觀都有李衛親自參與建設的烙印②。
將這些建設點定位到今天的西湖風景區地圖后發現(圖1),李衛主持的公共游賞地建設主要分布在西湖湖面內的堤島、環湖水陸交接地帶、城內的吳山,以及西湖西、南2個方向上的著名寺廟。此外,對照現西湖風景名勝區的保護界線來看,近300年前的建設點都在此界線范圍內。
再將這6年的建設點按年度分別定位(圖2),可以發現這次公共游賞地建設呈現一定的規律。從分布上來看最早的建設點位于鳳凰山一帶,次年西湖疏浚基本完工,園林建設數量增加,且主要集中在西湖內的堤島上。雍正六年和七年的建設量呈下降趨勢,而到雍正八年和九年時又開始大范圍的建設,并向西湖湖面靠攏。雖然雍正九年是李衛在浙江總督任上的最后一年,但建設量不減反增,還有許多新景點陸續建成。
在雍正年間的這次疏浚治理之前,西湖周邊的風景名勝損毀嚴重,李衛在《開浚西湖碑記》中寫道:西湖治理期間“宸游之宮、天章之亭,闕者補、圮者修。[11]122”在修補過程中,尊重原有的景觀面貌,在原先已有園林建置的地方,基本上以修復或重建為主,同時也會根據實際情況進行修改。例如因“亭隘不稱瞻仰”[11]146,將蘇堤春曉亭改為蘇堤春曉樓,并于樓側復建曙霞亭。也有對一些景點進行擴建、增補,例如在修葺湖心亭后,增建了敞堂、水軒;在三潭印月島上將廢棄的德生堂更建為寺,并增加亭、橋、敞堂等(圖3)。除了建筑的修復,還有對場地植物景觀的恢復,例如鳳凰山著名的萬松嶺,曾有白居易“萬株松樹青山上”的描述,但在清初松樹已所剩無幾,李衛為恢復舊觀,補植松樹萬株[11]308。
經統計,修復重建類項目約20處,改建提升類項目約6處。可以看出,李衛在修復之余,還通過增加建筑、增補植物等方式完善景點建制,在一定程度上擴大了既有景點的規模。
西湖疏浚完工后,湖山環境大為改觀,往日名勝也得到恢復。這時的李衛已對西湖了如指掌,他注意到蘇堤以西的金沙港一帶尚有自然條件優渥而未被開發的地塊,于是在蘇堤東浦橋西側新建金沙堤(后人亦稱李公堤),用以增加蘇堤與楊公堤之間的橫向聯系。金沙堤長63丈(約210m),寬3丈余(約10m),堤上建玉帶橋,下設三洞,可通舟楫,上構紅亭,可遠眺西里湖南北風景。接著,李衛在玉帶橋西一塊平地上創建怡賢親王祠(后改稱關帝廟),后人評價“湖上祠凡數處,規制宏麗以此為最”[12]667。祠之西辟有花園,面積有數十畝之廣[13],園內“疊石為山,引水為池,為山可以踏屐,為池可以流觴,有橋可以通舟,有亭可以垂釣”[14]1104,有露臺、觀瀾亭、垂釣亭、瓊花島和薔薇洞等諸景。又在金沙港以北一片未曾開發的竹林里新建湖山神廟和竹素園,成為杭城男女舉行春社的重要場所[11]265。竹素園的特點在水景,利用原場地桃溪之水,屈曲環繞,仿古人曲水流觴之意,于水面轉折處建“流觴亭”(圖4)。園子北部建有水上長廊、聚景樓、觀瀑軒等,后人稱“湖上泉流之勝,此為最著[12]663”。金沙港以南的丁家山過去也鮮被游覽志記載,經李衛踏勘發現,此地有怪石、泉池等天然景觀,于是開辟磴道,點綴亭軒,建蕉石山房于山頂,使之可賞可游[11]300。對于這些景點的建設,李衛投入了大量精力,從山水因借,到建筑布置,再到景點命名,他都親力親為③。以上這些新建的景點也成為他的得意之作,被收錄到增修的“西湖十八景”中,即玉帶晴虹、湖山春社和蕉石鳴琴。

表1 李衛主持的西湖公共游賞地建設項目統計
李衛的景點建設不是內向、孤立的,而是開放、聯系的。他沒有滿足于只把圍墻之內的景物組織好,而是在更大的空間尺度上進行景點布局,他會根據實際情況增設園林建置使視線范圍內的幾處景點互為因借,或于景物集群中增添幾處園林建置使其整體性更強,從而使得西湖風景區的景點分布疏密有致,于自然天成中透露出人工的巧思。例如前文所述的湖山神廟與竹素園正是他在建設完怡賢親王祠后,發現祠宇北部尚少映帶,遂著手興建的。在建丁家山亭時也是考慮到怡賢親王祠南對丁家山,而山上草木蒙翳,缺少可以眺望的對象[11]668,于是建亭形成對景(圖5)。同時,經開發建設后的丁家山適宜登高遠眺、俯瞰全湖,引得“游人爭向此山來”(厲鶚《同吳繡谷游丁家山新亭》詩)。再如,在孤山的園林建設中,先是雍正七年在孤山東側山頂建四照亭,次年又于孤山之西建西爽亭,形成兩亭相望的格局。注重景點之間的聯系還體現在對游覽線路的組織上,以孤山路為例,李衛相繼修繕了白堤、改建了蓮池庵、辟建了圣因寺山園、改建了蘇堤春曉樓、新建了曙霞亭等,這些景點之間相互引導,形成密集的景觀序列。
據《西湖志》記載,當時西湖周邊的游賞線路主要有5條,分別為孤山路、南山路、北山路、吳山路和西溪路,而李衛所建設的點大多分布在這些人流量大的游覽路線上(圖6),這些線路的交織形成了一張巨大的公共游賞網絡,或可稱為公共游賞體系。該體系包含多種具有公共屬性的場所,既有寺廟、祠宇、書院等規模較大的空間,也有山亭、路亭等小景點。西湖歷來有景觀集稱的說法,它們多因公共游賞而生。南宋時誕生了著名的“西湖十景”,元代形成了“錢塘十景”,而李衛在這次西湖治理之后,又增修了“西湖十八景”(表2,圖7)。雖然這十八景并非都由李衛直接參與建設,但為了全面地反映當時的游賞熱點、拾遺補闕,他還將梅林歸鶴、吳山大觀、云棲梵徑、韜光觀海和西溪探梅5處景觀收入其中,由此形成的“西湖十八景”較此前的西湖景觀集稱有很大突破。從內容上看,不僅有自然景觀,還包含了宗教、民俗等人文旅游資源;從空間上看,“西湖十八景”的提出不僅增加了游賞點的密度,而且分布的范圍更廣,向東收錄了吳山、鳳凰山的傳統名勝,向西擴展至天竺、云棲、西溪等地,對于西湖公共游賞空間的拓展和游賞體系的完善具有重要意義。

圖1 李衛西湖公共游賞地建設分布

圖2 雍正四年至九年李衛西湖公共游賞地建設年度分布
明《西湖游覽志》的作者田汝成曾說:“開浚西湖,不惟任怨,抑且費財,非有廉毅之才,豁達之度者,不能舉也。[15]”歷代西湖治理由于牽涉多方利益,在執行過程中并不都是一帆風順的。而李衛在短短6年間,不僅疏浚了西湖,還推動了西湖地區大大小小不下百余處的建設,其建設范圍之廣,涉及景點之多,在西湖歷史上恐難有出其右者。這背后有來自雍正的信任與支持,李衛在浙江任上,集督、撫、鹽政于一身,權柄之重,前所未有[16]。更為重要的是他杰出的執政能力,在建設過程中他擅于組織調動地方資源,包括土地、人力和財力,建設完成后立即建立了長效的管理機制。西湖疏浚之初預算經費用銀42 742兩,實際用銀37 629兩,李衛將節省下來的5 113兩用于置買田畝,由地方官員管理,將每年收取的租金用于西湖的日常維護,并規定年終造冊報查[11]103。他還在一些重要場所的維護上,設立專職崗位,如為了防止流沙阻塞金沙港閘,在其上游建滾水壩,并設立壩夫二名,專司挑濬[11]119。在園林景點的維護上,他采取多種舉措。如雍正年間位于孤山的西湖行宮一度閑置,而“修理需費、防護需人”,于是他請旨將其改為圣因寺,由僧人進行管理,并分配田畝歲租用以修繕[11]726;此外,前文提到的竹素園和賢王祠花園,都采取了東祠西園的格局,使園林的日常管護得以保障。

圖3 《魚沼秋蓉》圖[11]

圖4 《湖山春社》圖[11]

圖5 景點間的視線聯系

圖6 清代杭州西湖主要游覽線路與李衛建設點空間關系

圖7 南宋、元與清前期杭州西湖景觀集稱空間分布

表2 西湖景觀集稱對比
李衛在《怡賢親王祠碑記》中寫道:“宇內不乏名山勝水,然大概僻遠不近城市。獨杭之西湖介在郭門之外,都人士庶朝游夕覽,誠寰中一大佳麗也。[14]1108”他清楚地認識到西湖的獨特與珍貴不僅在于山水條件,更在于其離城近便,與市民生活關系緊密。隨著清初社會政治的穩定,杭州城市又進入了良性發展期,在人口增加和生活水平提高的同時,對公共游賞空間的需求也在增加。如果說西湖疏浚解決了水利問題,那么西湖公共園林建設則滿足了人們對游賞的需求。對當時的人來說,“西湖十八景”是這次規模浩大的西湖建設的成果總結,成為新一輪西湖游賞的熱點。同時,這次大規模的園林建設提升了西湖的景觀風貌,為20年后的乾隆南巡奠定了良好的基礎。而從更長的時間維度來看,雍正年間的這次西湖治理和園林建設對西湖景觀格局的形成也有著深遠影響。李衛建設的許多景點,如魚沼秋蓉(即三潭印月島)、圣因寺山園(即乾隆朝西湖行宮園林的前身)、金沙堤和玉帶橋等,其形制保留至今,并成為今天西湖文化景觀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
注:圖1、2、6、7為作者繪制,底圖引自杭州市規劃局網站;圖3、4引自清雍正《西湖志》;圖5為作者改繪,底圖引自清雍正朝《西湖志》中的《西湖全圖》。
致謝:感謝浙江農林大學風景園林專業2015級本科生朱櫻、王圣杰在古籍整理方面給予的幫助。
注釋:
①已有研究中對于此類園林的表述有:公共園林、公共游賞地、公共游覽地和邑郊園林等。
②另有5景為:梅林歸鶴、吳山大觀、云棲梵徑、韜光觀海和西溪探梅。這些景點雖沒有李衛直接參與建設的記錄,但確是當時游賞的熱點地區,通過正式定名后,收入“西湖十八景”。
③《西湖志》中收錄有李衛所作《怡賢親王祠碑記》《湖上神廟記》《水月亭記》和《丁家山亭題額》等記文,反映了他在景點建設中對景物設置、建筑題名等方面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