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恩師嚴定國

郭楓儀

凌晨四點，雨停了，天邊隱隱泛起了一抹灰白，愛人不放心的跟在我身后，勸我放棄這次行程。愛人說，師母特意交代，讓你別去了，手術后才多長時間啊。見擋不住我，她又叮囑兒子，照看好爸爸，不要讓他走坡道，上樓梯，他身體吃不消！兒子憂郁的點點頭，啟動車子離開了小城。

恩師嚴定國先生去世的消息是兩天前獲得的，師弟在電話里說，哥，我爸去世啦。師母電話里說，去世前你老師專門交代過，不要讓你知道，你剛手術完不久。

我怎么能不來呢，老師……

三十七年前，嚴定國老師教我們現代文學。他個頭不高，聲音不大，課講到高興處常常會自我陶醉地抿嘴一笑，或者加進去一句他自己的評論，說：這個現象倒值得大家很好的玩味玩味，挺有意思的。也許是他那口濃重的關中普通話引起了我的注意，時間不長，我大著膽子問老師是哪里人，嚴老師客氣的說，渭南的，離西安不遠。我高興的說，老師，我是韓城的，咱們一個地區。老師眼睛一亮，韓城有個司馬遷，讀過他的《史記》沒？一個奇人一部奇書。共同的家鄉一下子拉近了我和老師之間的距離，慢慢的，我成了老師家的常客，大多數周末，我都是在老師家里度過的。嚴老師對師母說，學生一個人在外不容易，多做點家鄉飯讓孩子吃。

那時候，正是電視劇《霍元甲》熱播期，宿舍里沒地方看電視，我就領上幾個同學天天晚上到老師家蹭劇情。嚴老師給我們打開電視，自己則坐在沙發邊看書記寫筆記。我好奇的問老師，你咋不看霍元甲？電視真的很好看。老師說，你們看吧，年輕人就要有激情，電視挺熱鬧的。

第二年五月的一天傍晚，我又到老師家混飯去了。進了家門，師母和師妹先把我攔下，悄悄對我說老師正在更年期，每天晚飯后都會呆坐流淚，讓我不要受老師情緒的影響，該來就來，該吃就吃。客廳里，嚴老師一個人窩在沙發上流眼淚，看到我后，他拍了拍身旁的沙發示意我坐下，說，讓阿姨給你盛飯去。又低下頭默默地流眼淚。我沒心沒肺的問老師，是不是想起你媽了，你才哭？“吭”的一聲，老師被我逗樂了，他邊流眼淚邊嘿嘿嘿笑著說，你這個搗蛋鬼。師母聽說我一句話逗笑了老師，在我臨出門時對我說，以后天天下午就到家里來，陪老師坐坐，他很喜歡你，見了你就高興。

從此，我每天下午都要到老師家去坐一坐。如果哪一天有事忘了去，師弟師妹們就會滿校園找我。快，你老師又回到從前了，師弟妹對我說，我一跺腳就向老師家里跑去。

一次，老師正在家里看《史記》，我冒昧的對老師說，用現代漢語讀《史記》，好多地方讀不通，不押韻，還沒有我家鄉話讀起來上口。老師“吽”了一聲，定定的看了我半天，對我說，說說你的看法。我對老師說，比如狡兔死走狗烹的“烹”字，就是炒肉，關中人現在還把炒肉叫做“lang臊子”，用關中話一讀，是不是就押韻啦？老師把書遞到我手上，說用你們韓城話給我讀幾段。

那一天很晚了我才離開老師的家。出門的時候，老師給了我一包煙，說，我好幾次發現你抽煙，不是好現象，最好戒掉！多讀書，多思考，人生要有目標。

一九八六年七月，我被分配到離青海湖不遠的地方工作。臨走的時候，嚴老師專門把我叫到家里，對我說，孩子，你已經長大了，要去工作了。以后到省城來，哪里都不準去，就呆在我這里。這里就是你另一個家。師母專門給你準備了一套鋪蓋。常來信，說說你的情況，改一改你的耿直性子……

從此，老師的家就成了我心中一個溫情的港灣，即使沒有具體的事務，我也會隔上一段時間到老師家里去一趟，呆上三兩天，陪老師說說話，吃一吃師娘專門給我做的炒米飯。后來，老師退休后定居在西安，他的家又成了我向往的地方，即使出公差，我也愿意住在老師的書房里，聽一聽老師的絮叨。師生間的感情在歲月的流淌中，早已超出了師生的范疇。

一九九〇年年底，我調回家鄉工作，臨走前一晚上，老師和我坐在客廳拉了一夜家常，他就像一位老父親，既希望孩子遠去，又擔心孩子遠去一樣，事無巨細的婆婆媽媽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我要上車了，他才和師娘拿上我的行李把我送到車站。車走了好長時間，我回頭還看見老師站在站臺上，定定的看著我乘坐的班車遠去。

此后，我結婚了，有了孩子了，每到人生的節點上，老師都給予我熱心的指導。孩子出生不久，老師專門打電話交代我，讓小孩半個月睡這頭半個月睡那頭，頭就不會睡偏;聽說我腰疼，幾次打電話讓我到西安去，他認識一位老中醫，要領上我給我看病;我愛人是醫生，老師每次電話都讓我多做家務，多體諒愛人工作的繁重;聽說我的散文見報啦，他專門到讀書館查找，一字一句的看;我的書出版后，老師特意讓我給他留一本;今年五月，我做了腰椎間盤手術，正在病中的老師知道后，讓師弟師妹電話我，安心養病，過段時間他準備過來看我……

去年的國慶節，老師的外孫女結婚，那時，老師的身體已經到了沒有輪椅無法行走的地步。我推上老師的輪椅，師生兩人享受著難得的巧遇時光，他沒有力氣說話，卻反復示意我，讓我給他訴說我的生活和我的家庭。真沒有想到，這是我和老師之間的最后一次的相聚。

七點半，我到了殯儀館，老師安祥地睡在鮮花叢中。他像一塊玉，潤而不透，靜靜地享受著夏日里晨光中難得的靜謐。 我不由得彎曲了自己的雙膝，叫一聲恩師，我看你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