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鵲廟·檉柳

劉亞榮

來鵲山，可以說是檉柳的誘惑。

恒坤兄朋友圈發了一張圖，松柏的枝葉，水萍的花型，足有一人高，檉柳的樣子。問詢恒坤兄，果然是檉柳，我家鄉稱之為紅荊條。在我的認知里，檉柳都是及膝高的小灌木，或許是被鄉人打柴年年割去，以低矮的灌木姿態存世。恒坤兄接著說，來扁鵲廟看看吧，扁鵲墓后面有棵幾百年的老檉柳。

這真是一個去內丘的理由。關于扁鵲廟，我此前興趣不大，全國各地廟宇眾多，扁鵲廟和墓也有好幾處，山東、河南、陜西都有，就在距我家鄉不遠的博野縣，也曾有過一座扁鵲墓。恒坤兄說，內丘的扁鵲廟是全國最大的，還有透靈碑和九龍柏、鳳柏，還有全國獨一無二的邢瓷遺址博物館。

于是有了2018年7月份的內丘行。兩天的行程，先是太行深處河北山西交界處的明長城，鶴度嶺下的山泉，邢瓷遺址博物館，最后是扁鵲廟。

第一眼是回生橋，橫跨九龍河，南面小山包為枝干遒勁的九龍柏。河水流不大，河底的草得水的潤澤，葳蕤的不成樣子，也有睡蓮，不動聲色地排兵布陣，黃色或深粉色的睡蓮花悄悄綻放。沿河邊的石階而上，右首，前方，是一組古樸別致的青灰色碑樓，里面是傳奇的透靈碑，碑樓高三層，斗拱，翹檐蹲脊獸，風鈴，磚雕的花卉，四角是磚雕的威風凜凜的守護神，下層是磚雕的盲窗，券門東開。目光右移，是古風濃郁且簡樸的扁鵲祠，三開間，單檐，紅墻灰瓦，裝飾著屋脊獸，大門兩側，是黑底白字的楹聯“名山古柏千年秀，龍泉神水萬載流”，醬紅色木格窗透著古風。兩側的石獅子巋然威風。初進扁鵲廟，看不出與其他廟宇有多大的區別，辟邪、歷朝歷代修復扁鵲廟的碑刻，或殘缺，或完整，統統被收在碑廊里，有的因為年代久遠或者珍貴被厚玻璃罩起來，是研究扁鵲的依據，也有書法史上的意義。

扁鵲廟里有幾棵千年古樹。一棵烏柏樹冠上端枝干舒朗，像畫家的大寫意，中間新發的樹冠，像一團尚未暈染開來的綠墨，這也是扁鵲廟年代久遠的例證。據載，內丘的扁鵲廟始建于漢代，如今扁鵲大殿的建材，檁梁柱等都是元代的遺存。與諸多的存世廟宇一樣，扁鵲廟也數度興衰，扁鵲廟的古松柏，將扁鵲廟的歷史上溯到漢唐。

扁鵲神殿還是磚木結構，一組四條的檁和粗大的柱子支撐著整個建筑，礎石上拙樸的雕花也來自元代。扁鵲的神像比較素樸，兩側是彩繪十大弟子，及根據事跡亦或者傳說繪成的壁畫。香爐里的煙灰已沒有溫度，廟里游人也不多。恒坤兄說，每年三月初一扁鵲廟廟會的時候，說人山人海一點不為過，每天光香灰就拉好幾車。扁鵲太靈了，所以才叫神應侯廟，宋皇帝封的。門前的透靈碑，是元世祖忽必烈批準修建的。現在復建的碑樓依舊玲瓏，是我見過的制式獨特的建筑。

我最初知道扁鵲，源自太史公的《扁鵲見蔡桓公》。尊扁鵲，是讀衛校后。署名秦越人的《皇帝八十一難經》，是唯一可與《黃帝內經》媲美的中醫理論，《內經》《難經》奠定了祖國傳統醫學的基礎。課堂上學脈絡的時候，任課老師帶來了銀針，我沿著手腕部位的寸關尺往上，曲肘，找到曲池穴，狠下心，閉著眼，也沒扎下去。也許那時候，扁鵲悄悄地站在暗處嘆息。老師在講臺，用兩寸的銀針比劃著，最早的針灸，是砭石，而扁鵲，望聞問切是扁鵲，救治虢國太子，是扁鵲，通過脈象，診斷趙簡子的假死，是扁鵲，云云爾爾……我記住了扁鵲。

扁鵲，自春秋戰國時期，就成為治病神醫的統稱。所以，我一度認為扁鵲的神乎其神，更多是歷朝歷代人賦予的神話。及至，看到碑廊里一通一通的碑刻，祈愿的紅布條，森森的古樹，元代建筑的遺存，以及現代一年兩度廟會的繁盛熱鬧，始才明白扁鵲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我不由得雙手合十，深深地三拜，為醫者，參拜醫圣，也是醫道的傳承。

扁鵲廟處在太行山，西側是鵲山，史載的寒山垴、天池均距此不遠，趙簡子封地所在。扁鵲殿后方，是后土殿，供奉著三霄娘娘，財神殿里供奉的是三霄娘娘的兄長文財神趙公明。這都是封神榜上的人物。玉皇殿，供奉的是四御至尊。建筑格局為天地人融合，這是一座人間的神和天庭的神共享的神邸，道教的神居多。

《史記》載：“扁鵲者，勃海郡鄭人也，姓秦氏，名越人。”勃海郡鄭，今任丘，離我家鄉百十里。雖然是平原，但距內丘也足足有數百里路程，在古代，這是個問題。一頭毛驢踽踽而行，上面顛簸著的是年輕的秦越人，他最初的出行，也許還不是行醫，傳說秦家三兄弟均為良醫，扁鵲可能是醫者世家子弟，有一定的醫學基礎。我設想，任丘地勢低洼，鹽堿地蓬生檉柳，獨行的扁鵲，順手折下一枝，既是趕驢的鞭子，也是藥材，主治痘疹透發不暢或疹毒內陷，兼治感冒、咳嗽、風濕骨痛等。一路藥香，也權作對家鄉的思念。也許，扁鵲墓后的檉柳就是扁鵲自任丘帶來的，聽說內丘產優質酸棗，其面是饋贈親友的禮品，也有一定的藥理作用，其棗仁效果更傳奇，生酸棗仁治久睡不醒，熟酸棗仁治療失眠諸癥，是一把控制睡眠兩極的雙刃劍。藥房里的宋醫生篩簸酸棗仁的時候，總說：“生棗仁治多寐，熟棗仁治不寐。”傳說，內丘酸棗仁療效為神醫扁鵲發現使用，并傳往外地。我沒料到，我在醫院時天天見到的酸棗仁，居然和神醫扁鵲有關系，而我從事的職業，也與扁鵲有關。

在扁鵲廟最北也是最高處，是玉皇殿，牌匾為“天得一清”四字，取自《道德經》。零星雨里，站在樓上，西看鵲山云霧繚繞，一條玉帶鑲在山腰，似青山婀娜的綢帶，高高的主峰好像在不斷地吐出白云，一團一團，開始是冰激凌形狀，逐漸升高，蓬松，然后消融。恒坤兄手指著山的南端，說，看到了嗎？那有一只神鵲。我看過去，若隱若現的。山的背后，更高的峰，是太子巖，也與扁鵲有關，是傳說中的虢國太子行醫成仙處。

我催促著恒坤兄去看檉柳，這棵檉柳長在扁鵲墓后。墓依山勢，因而檉柳顯得并不太高大，樹干有七八寸粗，松柏般的樹葉顏色很奇怪，不是慣常的綠色，隱著一股藍，像綠松石色，花穗狀，淡粉色，頗似水萍花，但略小，微風中，似乎有一股微微的中藥香。檉柳的樹枝紛紛低垂著，擁到扁鵲墓邊，像一個蓬頭的人在默哀，更像致敬。

這棵檉柳有年紀。

九月份的時候，恰逢《散文百家》三十年慶，我又一次走進扁鵲廟。同行的作家圍在碑刻旁，流連、交雍誒。我步出人流，再次拜謁了扁鵲公。而后，徑直奔向西南方的扁鵲墓，忽略翁仲，一心一意要去看那棵檉柳。與廟里的其他樹不同，誰也不知道這棵檉柳來自哪里，長自何時。廟門前的回生橋都有傳說，這棵檉柳成了謎，像扁鵲一樣撲朔迷離。

這棵檉柳，還是以蓬頭的姿態護衛著扁鵲廟，猶如歡喜佛身后的韋陀。磚石結構的墓地，遠在游人視線外。這棵檉柳，本是尋常之物，因為置身于扁鵲廟，而幸運的存活幾百年，直至長成一把巨傘的樣子，為扁鵲墓遮蔽著狂風暴雨，佑護著百姓的神祇。

我一個人仰望著檉柳，浮想聯翩。

扁鵲為秦太醫李醯嫉害而死，所以，才有了神頭村，也才有了趙簡子封地的扁鵲廟。我站在檉柳前，突然有所悟。扁鵲內外婦兒五官全科醫術精湛，行走齊趙秦諸國，用醫術治病救人，當地百姓得其救治得以擺脫疾病，甚或延長壽命，對其感激涕零是肯定的事，扁鵲無辜受害，各地人起廟祭祀更不容置疑。這大概也是扁鵲的家鄉有好幾個的緣由。

扁鵲是民間的神，朝廷公祭，也許是一種手段，也許是扁鵲神應確實靈驗。在內丘，在鵲山，一草一木都關情，山水都承載著扁鵲的傳說。歷史上有扁鵲飲上池水成仙一說，據內丘專家考證，上池在鵲山東南。

鵲山，因為扁鵲的傳說成為一座名山，傳說締造了扁鵲的神話，而我相信，神話所承載的美好的意義，鵲山，讓歷史與傳說有了傳承的載體。扁鵲在此采挖桔梗、黃芪、何首烏、丹參、艾蒿等草藥，讓世間多了些溫暖。正是枚乘“原本山川，極命草木”的延展。

雖然兩次走進扁鵲廟，所見也是浮光掠影。唯有檉柳記憶深刻。

九月的檉柳，開著細碎的小粉花，凋謝的花朵掉在地上，像誰撒了一層谷糠，嵌進石縫里的干花委實不算漂亮。我翻看圖解《神農本草經》和圖解《本草綱目》，沒有發現檉柳的影子。女貞、吳茱萸、厚樸、檀香、麻黃、桂枝、杏仁、甘草，珍貴的、常見的都在，沒有檉柳。檉柳在我的家鄉，長在潴龍河邊貧瘠的沙灘上，有小孩子出麻疹高燒而疹不出，就跑到河邊，割檉柳的嫩枝子，熬湯，內服加外洗，屢試不爽。

我覺得扁鵲廟的檉柳與眾不同，或許是我賦予了它情感，把它看做扁鵲墓的守候者，有先入為主的意念。檉柳的出現也許就是一個偶然，與歷史上出現扁鵲恰恰相反。在人類文明艱難的進程中，華夏民族需要一個拯救百姓脫離疾病的神，這非扁鵲莫屬。

扁鵲時代與屈原時代有交集，一著《難經》，一賦《離騷》，均流芳千古。而我走近扁鵲廟，是以一名作家的身份，我從鄉醫院走進省會，不料陷入了尷尬的境地，無奈中棄醫從文，自我救贖。如果扁鵲生在當今，能否成為一代神醫，拯救超越時代的苦難，答案是肯定的。我和他們的共同之處是，無論醫身還是醫心，都在求索，尋找濟世度人的良方。

走在資料館，史載的扁鵲和傳說的扁鵲融為一體，變成一幅幅生動的圖畫。

我眼前，平面的扁鵲，突然立體起來，他坐在醫案前，右手食指中指，按在一名老婆婆右腕寸關尺部位，左手捋著頜下的胡須，詢問幾句，略略思索，俯首，迅速在竹簡上寫下鮮檉柳……他走出醫館，來到這棵檉柳邊，咔嚓咔嚓割下幾把帶著花穗的樹枝。眼前的扁鵲，比之我泛黃的《中醫學基礎理論》課本上的他更有溫度。

關于扁鵲的歷史已模糊不清，傳說也撲朔迷離，所幸有《難經》存世，所幸扁鵲的精神還在，在缺醫少藥，交通不便的過去，扁鵲廟是老百姓的精神圖騰。離開扁鵲廟近兩年了，它一直在記憶里，因為扁鵲活在心中。在這個瘟疫橫行的春天，武漢，不止武漢，有更多的“扁鵲”在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