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川自選詩

劉川

這個世界不可抗拒

世界上所有的孕婦

都到街上集合

站成排、站成列

（就像閱兵式一樣）

我看見了

并不驚奇

我只驚奇于

她們體內的嬰兒

都是頭朝下

集體倒立著的

新一代人

與我們的方向

截然相反

看來他們

要與我們勢不兩立

決不茍同

但我并不恐慌

因為只要他們敢出來

這個世界

就能立即把他們

正過來

己亥末，參加喪儀一例

同事之母

胖、賢、善烹飪、高壽

至九十九歲，入框

化為遺像

我去憑吊

奉上大額人民幣，五張

香，三支

鞠躬，三次

而我舌平日受惠于其廚藝

答之以念悼詞千字

忽然記起，她與我故去的二姨

重名

就又上前

加上

三個

響頭

貴 州 記

我把一雙筷子

擺在了貴州

未及吃飯

城管來了

街頭小吃攤主跑了

我也回遼寧了

若干年后

我在遼寧走路

抬起頭

仍能看見

高高的

云貴高原上

擺著

我的

一雙方便筷子

姓名簡史舉例

在深圳布吉鎮模具加工廠

她叫

第1329 號

在東莞天上人間洗浴中心

她叫

林婉兒

在天津某人流診所

她叫

姓名不詳

在河南省南陽市宛城區官莊鎮路邊墓地石碑上

她叫

張翠芬

尋人不遇

有些人還活著

或剛死不久

而他們就找不到了

于網絡上

搜索一下

結果是：

查無此人

嚴重警告

違規操作

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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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盤點個人資產

我的器官

已經越來越

老化、衰竭了

我身上的

這一整套器官

比如：一顆心臟

兩只腎

兩只眼珠

兩顆睪丸

醫院里

移植它們

巨額的費用

我幾輩子也賺不出來

因此

我還會繼續使用

這一整套舊器官

好省出

幾輩子的錢

把這筆巨款

存儲在

醫院的

報價單上

石 頭 記

可以從里面

摳出佛來

可以從里面

鑿出獅子來

當然還可以

挖出當中

最方方正正的

一塊

然后扔掉

把剩下的抱走

當作

最好用的

牲口槽子

刀

從藏區回來

機場扣留了

那把鋒利的刀

只帶回了

一只刀鞘

放在案頭

每次寫東西累了

我有意無意

都會拿起空空的刀鞘

先看看外邊

華麗的裝飾

再對著鞘口

把自己筆直的目光

插進去

仿佛插入

一把

鋒利的刀

桃

桃花開了

而我不知

千里之外

我怎能知

不是兄弟

打來電話

書齋之內

我怎能知

家父墳地

桃花灼灼

不廢春時

如同往日——

我在讀書

我父耕地

桃花紛紜

落滿牛犁

推 銷

鬧市之中

店面之內

一個青年

正向另一個學生妹

費力推薦

無比時尚的

一款紋身

荒山某處

空門之中

一個老僧

正向另一個青年

誠心介紹

一款光頭

六個戒疤

地 圖 上

從三峽段

失足落水

在宜昌被撈起

已經是骨架

而在1：100 萬比例尺的

中國地圖上

這個人的尸體

僅僅移動了

兩厘米

觀 桃 記

春季觀花

隨旅行團一百多人

進入桃園

我與其中二人

交情甚好

卻并無

結拜之意

我只為偷偷

折一枝桃花

回到城中

穿過擁擠的

八百多萬人

進入一間空屋

插入空瓶

登太古塔

縣城偏北

是太古塔

偶來一登

漸漸比人群

高出一階又一階

最后比人群

高出上百階

再下來

回到

地面的人群中去

我已從自己身上

悄悄卸下

一個太古塔的

高度

而他們

絲毫不知

懷念我的朋友老孫

他走了

他的靈位還在

每當有一支香

緩緩冒煙

插在這塊小牌子前

都仿佛他

又回來了

一聲不吭

悶頭抽煙

抽完，就又

走了

復 仇 記

怕忘了

遂將仇人名字

刻于劍上

乘舟復仇

因為激動

中流失劍

為了記住

失劍之處

舟上刻痕

至今，他抱著船板

帶著刻痕

在世間找人

鏈 條

體內白骨

若純銀打造

鏈條一副

嘩啦啦地響

遲早拽我

回到祖墳

大表姑履歷

她生的第一個孩子

留在山東

與河南的漢子

跑去了廣西

分手后，又坐火車

去新疆摘棉花

遇到了人販子

被解救出來后

已經是三個河北孩子的媽

而她戶口薄上寫著

祖籍：遼寧

那塊她的父親與母親

以及祖父祖母

曾祖父母

被埋進土地

稱為祖墳的地方

要通高速

現在正在遷移

一個雕像

它倒了

碎了

倒在路邊

我上前

拾起它的手

它的腳、它的頭

它的軀干

它的大腿

它的脖子

一塊一塊

組合起來

它看上去

還是一個

自信的形象

尤其是它

努力保持著

一身的裂痕

更讓人尊敬

人 物 記

小人物是

大人物的

粉絲

大人物是

小人物的

偶像

后來，大人物死了

小人物又推舉出

一個小人物

當大人物

并繼續

當粉絲

吃夜宵記

明明已經

在食堂吃過了

仍然想吃

名之為夜宵

明明是去吃東西

卻常只是

喝點小酒

明明是喝了點小酒

卻常大有醉意

憤憤離席

大罵著歸來

明明是生氣歸來

中途偶遇領導

卻仍然嘻嘻笑著

上前問好

明明與領導道別時

無比的歡天喜地

回家卻突然

抬手給了自己

一記耳光

陵

摸了摸

某著名太監

墓碑的背面

一個字也沒有

再摸摸

碑之正面

字跡深深

也未敢凸起

其實

那些名臣武將的碑

也是

這個樣子

空 城 計

一個棄嬰

在大城里

人們看見了

像未見一樣

走過來

又走過去

這個大城市

像在演

空城計

這個棄嬰

嚶嚶而泣

聲若細弦

城外的敵兵

始終審視

不敢貿然進入

城里的萬千人

演得太好了

就像一個人也沒有

只有一把琴

在彈

鋼 鐵

從鋼鐵上

掰下一塊

抹點糨糊

就能重新粘上

看上去

嚴絲合縫

完好如初

就可以了

不然

這么大一塊鋼鐵

我又怎么可能

掰下一塊來

上 次

上次，經過徐州

是坐火車

這次仍是

這座小城

有我認識者

不超過三人

夜半，經過徐州

有三處燈火

在我眼里一閃

比武之后

從武林退出來

他的一只手

被人砍下

留在了武林

因為，那只斷手上

還攥著一把刀

他就老覺得

他從武林，沒退干凈

無 聊

等車無聊

手機上，搖一搖

搖到一人

聊了起來

上公交車

擠了滿滿一車人

一句話也沒有

盡管我知道

剛才我搖到的那人

也在車上

小人兮，貴人哉

拂曉時

泰山腳下

算命的人

說我的小人

數以百計

又說我的貴人

亦有百名

不論這個卜者

說的真假

不論這個瞎子他自己

是在前一個名單

還是后一個隊列

兩個小時之后

我都靠自己

登上了山頂

將命中纏繞的

兩伙人

統統拋在了山下

兩個有教養的人喝茶

茶已淡

又加了一遍水

人已困

又說了一通話

直到夜深

雙方同時

打了

一個哈欠

才忍不住

笑著說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