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志剛 汪敏
自20世紀末,當城市居民的住房供給方式從主要由單位內部“福利分房”轉向為主要依靠自身購買力進行“市場購買”來實現(郭于華、沈原、陳鵬,2014),城市社會管理制度也相應從“單位為主、社區為輔”轉向為“社區為主、單位為輔”(曹志剛,2013)。近二十年中,城市社區如何承接基層社會的管理和服務,成為城市基層政府不得不回應的緊迫現實問題,也吸引了理論研究者的積極關注。
面對城市社區中井噴式增長的管理需求和服務需求,研究者對“社區管理”思維的弊端多有反思(鄭杭生、黃家亮,2012),國外文獻中的“社區治理”概念對我國城市社會管理的借鑒意義被積極弘揚(俞可平,2008)。雖然目前在“到底何為治理”的問題上學界還存在若干爭議(王紹光,2014),并且社區治理到底是否能夠成為解決我國城市社會管理的規范方向也還存在一定疑問(王紹光,2018)。但是“社區治理”相對于“社區管理”的轉變至少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首先,社區治理相對于社區管理主體的復雜化。參與社區治理的主體比參與社區管理的主體要多;其次,社區治理相對于社區管理手段的多樣化。社區治理可利用的策略、方式比社區管理可利用的策略、方式要多;最后,社區治理相對于社區管理的事務領域的豐富化。社區治理可以覆蓋的社區事務的領域范圍,比社區管理可以覆蓋的社區事務的領域范圍要豐富得多(陳家喜,2015;曹志剛,2019)。正因如此,“多中心治理”為代表的社區治理國際理論及其實踐被廣為關注(埃莉諾·奧斯特諾姆,2000),從屬于社區治理的“多元共治”逐漸成為我國城市社會管理的創新引領性思路,圍繞多元共治的價值意義和理念規范的探討也較為充分(杜玉華、吳越菲,2016)。
然而,當在經驗層次引入規范層次的多元共治價值理念后,經驗世界中更多的發現卻是社區治理的問題現狀出現了更加復雜化的局面。多元共治被構想為介入社區公共管理和公共服務等問題的有效機制,可以有效彌補單一主體決策失靈的不足。但在社區空間的治理實踐中多元共治卻面臨著眾多難題。研究者從空間與權力主體、空間與利益相關者兩種視角進行了關注:前者認為不同主體之間存在權力沖突,權力博弈導致模式未能發揮應有作用(徐琴,2010);后者則指出社區治理是利益相關者集體選擇的過程,不同主體利益取向不一致,利益沖突導致共治失效(陸穎,2017)。
從社區管理到多元共治的變革與從城市社會管理到城市社會治理的變革,共同構成了國家治理能力現代化建設的基礎性部分,二者的變革也在共頻漸進的過程中相互激蕩。變革的深層次性,決定了無論是社區層次的多元共治或城市層次的城市治理的實現遠非一日之功。而一旦關注到“空間”在當前社區治理中的關鍵性地位,空間問題的多元共治在社區治理、城市治理中的價值引申,勢必存在重新審視的必要。當前我國社會科學從“時間”到“空間”的轉向,不僅僅是在回應國外文獻提出的經典問題或順應理論路徑的發展階段(Henri Lefebvre,1991;文軍、黃銳,2012),更由于空間議題在當前所指涉的現實關切的關鍵性。在新馬克思主義者的視野中,空間遠遠超出一般物理內涵本身(林聚任,2015),物理空間中投射的權力關系、權力爭奪中所代表空間的社會內涵才代表著空間最為關鍵的研究價值(Edward Soja,2000;景天魁、張志敏,2017)。同時,空間治理也體現著當前社區治理中最為焦灼、最為艱難的、最為關鍵的構成部分(潘澤泉、楊金月,2018)。從空間治理的多元共治出發,探討多元共治的價值理念轉換為城市社區的經驗實踐中產生的遭遇,無論是加深我們對于多元共治及社區治理的價值理解,還是明確這一價值理念與中國本土實踐之間的碰撞,都具有十分必要的研究價值。
本研究立足于承認多元共治為典型的社區治理價值理念相對于社區管理價值理念的積極推進意義。在此前提下,以春陽社區圍繞空間爭奪的多元共治故事為案例,以“社區空間的多元共治”為核心線索,希望回答三個緊密關聯的問題:首先,社區空間的多元共治在現實實踐中遭遇到哪些瓶頸性制約?其次,這些瓶頸性制約對社區空間多元共治的實踐前景的影響如何?繼而,在多元共治價值理念的實踐中如何理解及化解這些瓶頸性制約?實現對多元共治的理論解釋和經驗對策的雙重貢獻。
社區空間治理的對象是充滿異質性和復雜性的社區空間,權力博弈、利益沖突充斥其中。同時,社區空間不僅僅是治理實踐的重要對象,更是治理實踐的發生場境。一旦進入多元共治的話語體系,社區中不同行為主體對空間的認知與行為之間的差異則順其自然地凸現出來,價值理念中多元共治的預期成效面臨著極大的實踐風險。已有社區空間治理的研究,較少運用空間理論對不同行為主體圍繞社區空間的主觀認知和行為邏輯進行關注。亨利·列斐伏爾的空間三元辯證理論對空間本體論及認識論進行了深入探討。從空間本體論來看,列斐伏爾破除二元思維定勢,將空間分為物理空間、精神空間和社會空間三種類型;從空間認識論來看,列斐伏爾提出認識空間的三種維度,即空間實踐、空間表征和表征性空間,這是空間三元辯證理論的核心范疇(趙海月、赫曦瀅,2012)。但該理論總體上說來較為晦澀難懂,偏向于哲學層面的解釋,從中觀層面借用該理論對社區空間進行的實證研究較少。
基于此,本研究以春陽社區中由空間爭奪引發的多元共治故事為藍本,以社區空間為線索,在空間三元辯證的分析視角下,建構一個“空間認知-空間實踐-空間理想”的分析框架,關注社區空間的物理空間、精神空間、社會空間三重面向,歸納政府主體、社會主體、市場主體的不同空間治理邏輯,揭示多元共治在現實中面臨的復雜困境,倡導從多元共治的規范研究到路徑研究的轉向。為此,課題組成員于2016年12月到2018年7月,經由街道辦事處中介,在春陽社區居委會以“實習生”的身份,采取訪談法、觀察法,對居委會工作人員、業委會成員、社區一般居民、物業公司工作人員、駐社區律師、駐社區警察等進行訪談和觀察,收集一手研究資料。
春陽社區是2002年武漢市內開發建設完成的一個商品房小區,目前居民1422 戶,約4000 人。社區臨近武漢市光谷喻家大道主干線,四面成環島型(如圖1),共有四個出入口,內部有春陽幼兒園(社區規劃配套)和托福幼兒園(由規劃的社區會所改造而來)兩所幼兒園。社區內公共空間資源極其緊張,停車和行車空間矛盾頻發,由外來車輛在早晚高峰期出入小區引發的業主投訴最多。外來車輛大致可以歸為三類:第一,接送幼兒園學生的校車及外來私家車;第二,躲避主干道交通擁堵,借道穿行的外來私家車;第三,因臨停費用較低吸引而來的外來車輛。業主對第一類車輛最為不滿,多次投訴。
春陽社區的社區治理屬于多元共治理念下的“三方聯動”這一典型模式。居委會、物業公司、業委會是社區治理的三駕馬車。其中,物業公司是開發商的子公司,在2003年小區籌備階段入駐小區。2003年至2009年物業公司一直管理小區事務,但因缺乏監管,出現物業公司將公共活動空間“小區會所”出租為托福幼兒園等歷史遺留問題。小區業委會于2009年成立,目前處于第二屆,核心成員業委會副主任XHF目前退休在家,積極參與社區事務。
從2016年初,空間爭奪矛盾日益凸顯。面對外來車輛的不斷“侵占”,針對業主的投訴,業委會采取一系列措施對社區空間進行爭奪。春陽社區空間治理故事是業委會采取空間爭奪措施應對空間不斷被侵占的問題,繼而由空間爭奪進一步引發空間失序后,社區不同行為主體基于自身對空間的主觀認知和行為邏輯展開的“多元共治”。筆者根據2016年-2018年間業委會在空間爭奪中針對的問題、采取的措施、產生的影響來概括時間軸線索(表1)。
時間軸中春陽社區的空間爭奪故事并非孤例,城市化的快速擴張和社區規劃的預見性不足,都是類似故事的時代背景。一方面,快速的城市化進程帶來汽車保有量增加對社區空間提出更多要求,人口流動又使得社區中除了業主群體之外還有相當比例的租戶群體對社區空間提出了不同要求;另一方面,社區規劃在迅猛的城市化面前預見性不足的弊端被放大,對小區車位比的變化估計不足,加上社區會所的原有規劃用途被改變,導致社區無法及時有效回應社區居民日益增長且多元化的空間需求。業委會的空間爭奪是對快速的城市化和預見性不足的社區規劃的被迫回應。
業委會先后三次采取措施,包括提高空間使用成本的空間資本化、規范空間運行秩序的空間制度化、保持空間純粹性的空間隔離化,體現了其作為空間使用者對空間資源的主動維護與爭奪。但是空間爭奪進一步激化了社區空間中原本存在的問題,觸發了社區空間的失序。首先,小區面臨著外部交通癱瘓、內部車輛無法駛出的內外擁堵的物理空間失序狀態;其次,社會空間也存在矛盾和沖突。社區外學生家長的空間使用權利被限制,給幼兒園管理者也帶來困擾;此外,社區這一共同體所構筑的精神空間更為渙散。臨停新規觸動的業主與租戶區別待遇,在人口流動頻繁的當今社會,給租戶的社區認同、社區歸屬帶來負面影響。為此,居委會、業委會、物業公司等先后多次召開聯席會議,試圖有效解決問題,但預想中的多元共治效果并沒有如期實現。

表1:春陽社區空間爭奪故事時間軸
社區多元共治的主體包括居委會、業委會、物業公司等,他們實際上代表政府、社會、市場三大力量的參與(李江新,2011)。政府在多元共治中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政府力量的作用途徑較為豐富,駐社區警務室、駐社區律師等都是居委會可以借用進行社區治理的途徑;業委會作為業主自治組織,代表業主對物業管理的日?;顒舆M行指導和監督,以維護業主的合法權益;物業公司通過市場契約成為社區重要的治理主體,承擔業委會委托的日常管理和服務(徐琴,2010)。不同主體依循自身角色和組織性質具有不同的空間認知和展開空間治理的不同行為實踐。
1.基于空間表征和跨邊界空間的空間認知
在空間三元辯證理論中,空間表征是處于優勢地位群體或組織對空間的構想。它在任何社會中都居于支配性地位,是一個由政府所占據的空間(陳薇,2015),空間表征是社會政策、政府制度在空間上的概化。列斐伏爾認為“空間是政治控制的工具”(Lefebvre H,2003)。政府主體的空間認知符合空間表征這一維度,體現在由單位轉向社區的“治理空間”。計劃經濟時期單位是我國城市治理的基本單元,在街居制下社區成為基層管理的主要場域(胡貴仁,2018)。商品房社區由于實行封閉化管理,成為政府基層管理的有效載體,是政府填補基層管理空白的重要陣地(蔡禾、賀霞旭,2014)。對政府主體而言,社區空間被視為自上而下基層治理的場所,治理空間是實現政府治理的手段。
空間界限是空間治理的影響區域,也就是空間治理的邊界問題(徐冠男,2016)。從空間界限來看,政府主體治理空間的立場是,社區空間處于城市生態系統之中,社區空間是城市空間的一部分,二者相互影響,前者的治理應該嵌入后者中,不能因為維護社區空間的有序而忽略城市空間的秩序維護。幼兒園這樣的交叉空間,不僅僅涉及業主產權,還與幼兒園校車的路權有關。因此,政府主體對社區空間的治理是跨邊界的:
牽扯到公共交通和社會秩序,說大了就是社會治安問題,小區一堵了,整個喻園大道都有影響,社會上交通都有影響,搞不好就會引起群體事件。我們民警關注的就是這個問題。我是站在社會秩序角度來考慮的,小區秩序也是社會秩序的一個組成部分,不能因為維護小區秩序影響了社會秩序。這個大環境不能受影響,大環境壞了小環境肯定壞,小環境搞不好也會影響大壞境。(C-ZHQ1901)①按照學術規則和倫理要求,文中對有關信息進行了匿名化處理。引文代碼根據引文性質、來源、獲取時間進行編碼,C 指訪談內容,M 指會議講話,ZHQ 是被訪者化名,1901 指訪談時間為2019年1月。
2.以維穩策略為主的空間行為
街道辦事處是政府派出機關,居委會是政府力量在社區的延伸。社區空間秩序的好壞衡量著政府治理的效果,也反映著城市的整體治理水平。治理空間的表征決定著政府主體的空間行為都從屬于這一底線政治任務,他們以維護社會秩序穩定為主要目標,圍繞維穩展開空間行為。
首先是居委會的協商維穩策略與街道辦事處的指導策略。居委會作為社區自治組織,是居民權利的代言人,更是上級政府的行政代理人,自治與行政的角色沖突使得居委會面臨雙重空間認知。它開展工作不只站在社區業主角度,更需要兼顧多方利益。它通過正式制度手段進行協商,希望各方表達利益訴求,尋找達到平衡點的解決辦法,召開協調會就是正式制度手段協商最好的體現,由居委會牽頭先后召開了五次協調會。與此同時,它還利用勸說、講人情等非正式制度手段進行協調,希望業委會在行動上有所讓步:
實行第一天,校車都不給進的,我們(居委會)就到業委會副主任家里,跟他溝通,講明事情利害關系,這樣校車才讓進的,只是私家車不給進。(C-CR1901)
居委會掌握的政治資源有限,但他可以依靠上一級政府做“后盾”。街道辦事處作為政府派出機關,行使政府賦予的社會管理職能,不僅能夠給居委會提供政治資源,更重要的是能夠提供政治權威,為居委會的行動提供合法性支持。這樣一來,居委會在與街道辦事處的“并肩作戰”中,以街道為后盾,完成自身的任務(楊愛平、俞雁鴻,2012)。在居委會主導的協調會中,多次邀請街道民政科Z 主任參加,對協調會進行指導:
現在小區面臨的問題,不僅僅需要業委會單獨來解決,實際上需要街道、居委會、物業多方努力共同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政府都是為了業主說話的。(M-ZZR1805)
再來看社區民警和社區律師在多元共治中的行為立場與策略。公安機關代表國家公共權力,社區民警制度是國家公共權力在基層治理的體現和政法力量服務下沉的體現。社區民警負責處理社區矛盾糾紛調解、安全防范、重點人員管控等工作,出發點是維護社會治安,空間治理行為同樣圍繞維穩開展:
他(業委會)站在小區的“井底之蛙”看不到,我(民警)必須要提醒他。一是孩子安全問題,二是公共交通擁堵,三是家長群體事件,業委會沒一個人給我回答,就開始實施。他后面搞了,那我還是要維護、疏導一下。但是并不代表我認可他的這個東西。我是考慮整個社會秩序的,我不是為了維護你小區秩序的。當然小區肯定要維護,因為我直接管理,你搞好了我巴不得。但你不能影響社會秩序。怎么把小區安定和社會治安擺正,這上升到綱的問題。(C-ZHQ1901)
社區律師是政府法治在社區治理中另一重要布局①2012年,武漢市率先嘗試社區律師服務,通過政府購買的方式,為每個社區配備一名律師。。社區律師每周四在社區坐班,為居民提供法律咨詢和服務,普及法律知識。專業律師進駐社區,出發點是維護社區和諧穩定,創建和諧社區。但在事件的協商過程中,社區律師并不是完全從法治的專業立場居中幫助各方進行事實判斷,而是偏向為居委會“獻計獻策”,社區律師與居委會就“如何扭轉業主輿論、從程序上對新規進行質疑以及新規對公共利益的影響”等多次溝通討論。究其根源,由政府買單的方式決定了其本質是政府維護基層秩序的一種手段,社區律師更多作為居委會后援力量出現在社區事件中。
幼兒園,它不僅僅是面對小區業主進行服務,還包括周邊居民,它的涉及面必然決定它的性質,不能說僅僅因為小區管理來妨礙到其他相關居民的利益和合法權益。(M-ZLS1805)
3.期待重構內外秩序穩定的空間理想
無論是街道辦事處出面指導、居委會主導協調會、社區民警動用警力維護社會治安還是社區律師出謀劃策,都是為了緩解矛盾、協調需求,從而重構一個和諧穩定的理想型社區空間。政府主體期望通過協商勸說,使業委會能夠先做出讓步,適當考慮其它空間使用者的感受,尤其是對幼兒園校車與私家車能夠適當開放,在此基礎上制定相應規則,比如發放通行證或者雨雪天抬桿方便通行,試圖達到平衡社區內部業主利益與社區外部居民關注的狀態。
1.基于表征性空間和封閉空間的空間認知
與空間表征不同,表征性空間面向日常生活,是空間居住者的空間。由于它經常出現被侵占、忽視、甚至遺忘,空間使用者往往在資源占有上居于劣勢,處于被支配地位。因此,將社會主體的空間認知歸為表征性空間這一維度,體現為基于產權的“空間治理”。《物權法》以法律形式賦予業主按照法律的手段保護自有財產的權利(郭于華、沈原,2012)。權利的賦予使得業主將社區空間視為私人領地。在業主的空間認知里,他們通過花錢購買房產,當社區空間受到外部侵入時,他們就有權利維護自身權益。因此,業主基于物權法賦予的權利,對社區空間治理進行主張。此時,社區空間是空間治理的對象。
從空間界限來看,業主眼中的社區空間就是日常生活的物理空間,是四面圍墻區隔的封閉空間。業主將治理落腳點放在封閉空間內的秩序維護,外面的狀況與他們無關。為了維護小區的純粹性,通過升級門禁、提高停車費、禁止外來車輛進入等空間隔離的方式來豎起這張保護網:
業主覺得我的面積我做主,都是我的血汗錢買的。站在業主的利益,你說業主怎么想,孩子又不是我們小區,車子進去對我們小區有損傷,又沒有交費用,憑什么要為你服務呢?(M-XHF1805)
2.以維權策略為主的空間行為
空間治理的表征決定著社會主體在空間治理實踐中以空間利益和純粹性的維護為目標。社會主體表征性空間處于被支配地位,當主體個人意識覺醒,必然產生表征性空間的反抗,即空間維權實踐。
首先來看業委會的維權立場。業委會是業主大會的執行機構,業主大會通過的決議,由業委會來執行。業委會面對居委會的調解始終保留自己的立場,希望通過物權法賦予的權利證明其行為的合理性。居委會提出的解決方案被業委會一一否決:
不是我們小區的,我們就沒有義務去擔當,不能犧牲業主利益。據我們了解春陽幼兒園把大量學位給了外面的人。業主這么多年都犧牲了自己利益,車輛多了以后我們的路壞了,壞了就要投資,我們小區的車子高峰期都要出去,就這兩個門進出。幼兒園60 多輛車子給業主增加了困難,業主沒有理由去為他們埋單。(M-XHF1805)
再來看業主的維權行為。業主就外來車輛造成的困擾向市長熱線進行投訴,希望獲得上級政府關注,共謀解決之策。但是,因為社區既往在治理資源中對法理資源和情理資源的搖擺不定(曹志剛,2019),部分業主極端性地對社區空間權利進行主張,將協商視為維權的阻礙,夸大或者扭曲居委會解決社區空間爭奪中的行動,希望引起政府科層系統對居委會的更大制約。由此形成的事實后果是居委會工作精力被牽制,協商進展被滯延。
3.期待重構封閉純粹的社區空間理想
在業委會副主任XHF 為代表的業主看來,新規實施初期,外部成員不能立刻接受屬于正常情況,但無論如何都要堅決執行新規。業委會希望通過一系列的空間維權行為,在早晚高峰期保持空間的純粹性,盡量不被外部成員打擾,重構一個封閉有序的社區空間。
1.空間表征與表征性空間并存的空間認知
空間作為商品,具有經濟價值,空間經營可以獲得利潤。物業公司作為市場主體,關注空間的獲利性,體現了市場主體在市場機制中的運行邏輯。已有研究較多表達了“物業公司侵犯業主利益,試圖獲取額外收益”的觀點(顧玫,2003)。從這一點來看,物業公司對空間的認知是處于強勢地位的空間表征。近年來業主維權意識覺醒,物業公司通過侵占公共空間獲取利益變得非常困難。在業委會的空間爭奪中,臨停收費標準上漲為物業公司獲取收入提供了有利契機。在物業公司的空間認知中,新規定是獲取更多收入的渠道,沒有理由不支持。
與此同時,物業公司基于與業主的契約關系,收取物業費為社區提供服務管理。社區空間尤其是車位、道路等,都是物業服務管理的對象。但物業公司陷入了“物業費低無法提供優質服務——無法提供優質服務物業費難以上漲”的惡性循環中。從這一點出發,物業公司的空間認知又處于弱勢地位,受到業主極大的約束。因而,市場主體的空間認知是空間表征與表征性空間并存。從空間邊界來看,物業對業主負責的原則也決定了物業服務關注的僅僅是業主所擁有的空間,它不關心社區空間之外的變化,與業委會的空間認知一致:
外面堵與我們物業不相干,我們沒有權力管這個事情,這是交警的事情,我們只管小區里面。(C-MG1901)
物業的作用就是協調和調平,不過居委會也是協調,但是居委會還帶著政府職能部門的作用,起著監督監管的作用,我們只要為小區業主服務就可以了。(C-ZJL1901)
2.以依附搖擺策略為主的空間行為
市場主體的空間治理基于市場邏輯,目的是在為業主提供服務的同時使經濟利益最大化。市場主體的依附性治理策略體現在:一方面,市場主體受到社會主體的制約,需要盡可能將業委會的決議加以實現;另一方面,在他們執行業委會決議的過程中阻力過大自身又缺乏強制權力的時候,他們又轉而尋求政府主體的幫助。
物業公司依附搖擺行為之一表現在對業委會決議的執行上。物業公司對業委會的依附有兩種原因:首先從根源上看,受限于業委會對物業合同具有彈性較大的監督權和裁量權,物業公司與業委會在看似完全平等的市場關系中并未具有對業委會的同等制約能力。例如,業委會可以以年底考核和來年續約為由對物業公司進行制約。再加上前文所述,春陽社區物業公司之前對社區空間形成了事實侵占,在法律契約中更屬于弱勢一方。甚至二者之間形成了利益聯盟,即業委會選擇不解約,以此對物業公司控制。物業公司的治理策略以執行業委會決議為主,在協調會上較少發表物業第三方獨立意見,形成物業公司對業委會的依附:
我們(物業)是為小區業主利益服務,我們的責任就是服務于小區業主,聽命于小區業主,執行業主代表大會的決策,我們就看業委會蓋的那個章。(C-ZJL1901)
物業公司依附搖擺行為之二表現在尋求居委會幫助上。物業公司對業委會負責,執行業委會決議,“見章辦事”的策略有時面臨缺乏強制權力無法完全實現業委會決議的窘境。如臨停新規在具體實施過程中面臨著各種困難與阻撓,物業公司尤其是物業門崗,作為一線的主要執行者,面臨著外來人員的不理解,經常面對口角甚至是惡意辱罵,但由于對業委會的依附,在協調會上物業公司對遇到的困難盡量閉口不談,避免因質疑業委會決定而發生沖突,以維持著表面上的良好關系。但與此同時,物業公司只能私下里主動向居委會求助,反映新規執行過程中的阻礙,希望借助居委會對業委會進行約束:
物業跟我(社區書記)說希望我能出面解決問題,他們沒有辦法去抵制業委會。我們是可以對業委會進行指導,但是決定做成了以后我們沒有很明確的東西去制約他們。(CCR1901)
3.期待重構獲利且讓業主滿意的空間理想
在社區空間的多元共治過程中,物業公司的處境是尷尬的。物業公司的空間理想是重構封閉的社區空間,以最大限度節省其花費在協調社區內部矛盾上的人力成本、物力成本、時間成本、心理成本。由此他們既可以實現業主的空間理想,同時又獲取最大利潤空間。一定程度而言,他們對自身空間理想的想象,必須將業主的空間理想容納其中。
上述案例揭示出不同主體的空間認知、空間行為、空間理想等體現的空間治理邏輯之間呈線性分散的狀態,政府主體與社會主體在社區空間中較為緊張,市場主體則在他們之間依附搖擺,多元共治的價值理念與行為實踐之間存在“間隙”,圍繞社區空間進行多元共治的期望格局并沒有形成,社區治理陷入困境。
1.治理行為的困境
案例中多元共治的治理行為是分散、充滿爭奪和緊張的。協商機制是多元共治的實現方式之一,為不同群體表達利益訴求提供了平臺。但由于各方共識前提條件未能實現,在維權、維穩與依附的不同認知與實踐之間,協商淪為了流于表面的各說各話,難以形成具有合力的行為實踐,更遑論各方能夠在空間治理的行為實踐中發揮各自優勢。例如,物業公司作為社區空間治理的一大主體,掌握著社區眾多資源,工作直面一線具體問題,但卻不能在此基礎上在多元共治的協商過程中給出獨立的專業意見。
2.治理結果的困境
空間治理行為的結果是重構出新的空間秩序,生產出新的空間,但春陽社區中的空間秩序卻并沒有朝向意想中積極的方向變化??臻g表征試圖通過協商將治理意圖傳給表征性空間,希望表征性空間予以配合。但表征性空間并不接受空間表征的看法,且通過堅決維權、市長熱線等方式將治理意圖自下而上地反饋給上級政府,形成對空間表征的壓制。原本居于弱勢地位的社會主體通過實踐進行反抗,將自己的空間構想在空間中表達出來,并占據主導地位(陳薇,2015)。原本處于支配地位的空間表征卻由于自身權力、人力和時間的限制,處于弱勢地位。最終,社會主體通過自身的實踐,重新構建了一個自下而上的空間,實現了普遍性的自我管理(包亞明,2003)。然而這個空間不是基于共識產生,看上去新的社區空間秩序形成,但實質上卻是重構出了“異化的空間”——一個充滿排斥的空間。接送幼兒園學生的車輛、租戶的車輛以及其它在早晚高峰期需要進出的車輛被嚴格地攔在了門外,表面的有序隱藏著新的沖突與矛盾。多元共治所期望達到的社區利益最大化目標并沒有實現。
在多元共治的理念想象中,不同主體之間的關系呈相對扁平網狀結構。從定義來看,多元共治有三個前提條件:一是以共識治理為基礎,多元主體是基于公共事務的共識而展開治理行為;二是圍繞平等溝通、協商、談判、合作等方式進行共同治理;三是治理成果共享,實現社區利益最大化。總結來說,就是達成共識、謀求共治、實現共享,這是多元共治不可或缺的三個前提條件,任何一個前提條件缺失都會導致多元共治成為無本之木。
1.差異的空間認知未達成共識
共識缺失要從不同主體對空間的認知差異說起。政府主體的空間表征與社會主體的表征性空間存在高度緊張,市場主體則是空間表征與表征性空間并存的復雜體。不同主體對社區空間的認知差異體現了不同主體對空間的不同需求維度,不同主體對空間的不同需求固然無可厚非,但不同主體的相對共識是他們在同一層面上進行對話與溝通的必要前提,否則,沒有達成共識的多元共治,只是形式上的共同治理,甚至會因為多元共治在社區治理中的介入,使原有較為單一的社區管理格局復雜化、碎片化。
2.沖突的空間行為并未形成真正的“共治”
空間行為是空間認知的現實反映。如果各主體達成共識,則治理共識協調著治理行為。反之,共識缺失下各個主體的行為就會充滿爭奪甚至對抗。在春陽社區的案例中,政府主體的空間認知決定了其在面對空間沖突時,將業委會視為“麻煩的制造者”,認為業委會的決議會破壞社會秩序穩定,對業主基于財產權利主張社區空間使用價值的訴求缺乏真正關切。繼而當業主對社區空間使用價值的訴求不能滿足時,業委會被當成維權的武器,城市公共利益也在對抗情緒下被有意或者無意無視。二者的空間行為出現了高度緊張。作為市場主體的物業公司,由于其對業委會與居委會的雙向依附,對二者之間的對峙,既“有心無力”也可能“有力無心”,他們共同對社區空間展開行為實踐,卻沒有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共治”。
3.空間治理后果是社區空間共享難以實現
商品房社區幼兒園的特殊性在于它需要兼顧業主、租戶、社區外幼兒園家長、幼兒園管理方的權利。他們或主張社區空間的使用價值,或主張社區空間的交換價值,或兼而有之,而社區規劃的不合理使得幼兒園位于小區內部但同時又對外招生,激化了外來車輛使用者與社區業主圍繞社區空間的矛盾,并將租戶和幼兒園管理方卷入其中。政府主體的空間理想是社區內部空間能夠兼顧社區外部的交換價值和使用價值,但社會主體則堅守社區內部空間的使用價值??臻g治理的現狀是業委會堅決維護業主利益,“一刀切”地執行臨停新規,社區空間共享難以實現。
城市社區中圍繞空間爭奪的事件已數見不鮮,空間爭奪業已成為困擾城市基層社會的一個突出問題,通過多元共治對社區空間實現有效治理,也在理論界和實務界中贏得了相當認可。本研究通過武漢市一個商品房社區——春陽社區中的“社區空間爭奪與治理”故事,發現被快速城市化和不合理社區規劃所引發的業委會的空間爭奪,及由此激化的社區事件,在社區不同行為主體參與的“多元共治”中,并沒有取得理想的結果。反倒是暫時性的生產出一個異化空間,在這個異化的空間里,居委會、業委會、物業公司所代表的不同行為主體或面對著社區秩序的失控,或面對著社區內外人群(如租戶、社區外幼兒園家長等)的質疑,或面對著新規執行過程中的高昂人力、物力及心理成本。社區空間的短暫平衡隨時面臨解體的風險。
空間包含物理空間、社會空間和精神空間三重面向,朝向空間的多元共治應該盡可能去兼顧這三重面向。然而在實踐過程中,由于形成多元共治的三個前提條件——共識共治共享缺失,導致無論是空間治理的行為,還是空間治理的結果都陷入困境。春陽社區中的社會主體專注于社區中的物理空間秩序,政府主體則更多強調社區的社會空間秩序,市場主體則根據“收益—成本”的考慮,在物理空間秩序和社會空間秩序中搖擺依附。社區空間的精神空間在多元共治中付之闕如。
春陽社區由空間爭奪引發的多元治理故事,深刻說明作為社區治理創新引入的價值理念及工具手段,在它從價值理念到操作實踐的過程中,必須具備一定的前提條件。否則,多元共治預期的治理行為和治理結果都只能淪為泡影。
共識共治共享的前提條件實現,需要社區治理中不同行為主體做出相應改變。首先,政府主體在圍繞社區空間的多元共治中,要想發揮他們在“一核多元”中“一核”的主導地位,就必須從單一強調社區的社會空間面向,邁向對社區空間三重面向的全面理解。這種要求,既是因為政府主體在多元共治中獨特位置及資源動員能力所決定的,又是社區空間問題解決的根本要求;其次,目前業委會這一制度設計,更多的體現了社會主體對社區物理空間權利主張的需要。但從各城市的實踐經驗來看,將物理空間與社會空間、精神空間相割裂的制度設計,顯然對社區空間的復雜性還缺乏足夠理解,諸如對業主尤其是業委會候選人員的法律法規培訓、社區各種專業性知識培訓,都應該納入制度設計的范疇,以使業委會這一制度工具,更好服務于多元共治;再次,市場主體在社區治理參與中的制度設計仍然需要嚴格規范,目前的相關法規、規范設計,忽視了市場主體參與社區治理中問題的復雜性,制度設計沒有跟上現實變化。制度設計應力爭使其在社區治理中既保有合法合理的利潤空間,又能在實現市場利潤的同時,兼顧公共利益(曹志剛,2017)。只有這樣,政府主體、社會主體、市場主體在多元共治中的共識共治共享才能具備充分對話和問題解決的平臺機制,多元主體承認差異、表達訴求,共同致力于復雜社區空間的多元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