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冰冰
一萬余頁日本細菌戰檔案以電子數據庫形式面向全社會免費開放及使用。9月2日,在中國人民紀念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5周年的前一天,中國國家圖書館公開發布歷時近3年時間從海外征集到的萬余頁解密檔案,這些檔案以電子資源庫和十八冊《侵華日軍細菌戰檔案匯編》文獻形式向人們還原了自1934年至2006年間與日本侵華細菌戰有關的史料。
這是一段雖然逃脫了國際法制裁,卻不會缺席歷史凝視的民族苦難史。這是一段由于美國干預和掩護,日本重大戰爭罪行并未得到全面追究的法律蒙羞史。
通過人為制造流行性傳染病獲取戰爭勝利的手段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就已被國際社會所禁止。1925年,日內瓦裁軍會議最終通過《禁止在戰爭中使用窒息性、毒性或其他氣體和細菌作戰方法的議定書》。日本政府雖派員出席了會議,但拒絕正式簽署該議定書。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軍隊違背國際公約在中國進行生物戰(細菌戰)和化學戰(毒氣戰),給中華民族造成了深重災難。二戰結束后,由于美國的干預和掩護,日本重大戰爭罪行并未得到全面追究,實施細菌戰和活人試驗的石井四郎等細菌戰禍首均在東京審判中被免于起訴,逃脫法律制裁。
如此大規模反人類罪行,在國際社會群起聲討、眾目睽睽之下究竟是如何逃脫審判的?通過對檔案進行梳理,國家圖書館民國時期文獻保護工作辦公室向讀者還原了歷史給予的答案。
1941年11月4日清晨,一架日機低空飛過湖南常德上空,空襲警報響起,但這一次日軍投下的不是炸彈,而是谷麥、紙片、棉絮和一些不明顆粒物??找u警報解除后,這些投擲物經醫院檢查顯示有疑似鼠疫桿菌的微生物存在。7天后,湖南常德出現第一例臨床鼠疫病例,繼而鼠疫在該地暴發。
次年4月9日,在重慶召開的新聞發布會上,世界衛生組織發起人之一金寶善向中外記者出示了包括《常德鼠疫調查報告書》在內的系列日本對華實施細菌戰的罪行證據,同時將文件遞交給了包括美國駐華使館在內的10個外國駐重慶大使館,正式向國際社會揭發1940年10月4日以來,日軍先后在中國衢縣、寧波、金華、常德,以及綏遠、寧夏、山西等地實施細菌戰的罪行。
這場發布會迅速引起了美國政府的關注。1942年至1945年,美國政府多次指示其駐華使館、軍事情報特工、在華傳教士、外國廣播監測處等收集日本實施細菌戰以及中國暴發疫情情況的情報。同時通過對日本戰俘的訊問,獲知了日本機構在中國南京、哈爾濱、長春等地從事細菌武器研發的情報。
1945年7月26日《波茨坦公告》發表這一天,美國戰爭部提交了一份長達32頁的《日本細菌戰》報告(美國戰爭部軍事情報局2263號文件)。
該報告全面梳理了截至1945年7月美國戰爭部軍事情報局搜集到的所有有關日本細菌戰的情報,并對日本細菌戰的能力和目標做出全面分析評估,“根據繳獲的日文文獻和戰俘供述,最有可能被日本用于細菌戰的菌種有:腸道細菌(霍亂、痢疾、傷寒)、炭疽、鼠疫和鼻疽”“有證據顯示日本至少實施了一次試驗性質的鼠疫細菌戰,即1941年11月4日的湖南常德細菌戰”。
1945年8月22日,即日本投降后一周,美國成立了“美國陸軍太平洋司令部科學技術顧問團”,分別在1945年9月和1946年1月派出細菌戰調查官默里·桑德斯和阿沃·湯普森赴日,對多名日本軍政高官和多名日本731部隊核心成員進行了訊問,初步掌握了日本細菌武器研發情況。但遺憾的是,這些訊問材料并未被用于追究日本的戰爭罪責。
1945年12月8日,美國主導的駐日盟軍最高統帥司令部組織反法西斯聯盟各國成立國際檢察局,負責日本甲級戰犯戰爭罪行的調查和起訴。
根據國際檢察局工作分工,其中關于日本在華戰爭罪證調查的部分由美國檢察官托馬斯·莫羅、大衛·薩頓負責。
1946年3月,湯普森完成對石井四郎等人審訊后返美的同一時期,莫羅和薩頓代表國際檢察局赴華取證。
其間,薩頓收集到大量有關日本在華實施細菌戰的證據材料,并向國際檢察局首席檢察官約瑟夫·基南遞交了一份長達37頁的《中國之行報告》,在報告中薩頓明確指出:“在日本侵華罪行部分最值得調查的罪行如下……違反國際法在戰場上使用毒氣;通過散播布滿鼠疫菌的各種材料實施細菌戰?!彼J為湖南常德案例證據最為完整。
盡管證實致病谷麥等物“確系日機于1941年11月4日撒落該市”的目擊證人巴牧師夫婦均“非常肯定并堅持認為常德鼠疫是日本故意實施的細菌武器實戰試驗,并出具了書面證詞”,但湯普森在5月1日發給駐日盟軍最高統帥司令部參謀二部的電報中卻稱,根據他對巴牧師夫婦的訪談情況,他認為有關日本細菌戰的證據是“非結論性的”。
最終,薩頓做出“鑒于已知現狀,謹建議不嘗試證實日本對華使用細菌武器”的結論,將這些證據材料束之高閣。
早在薩頓著手調查之前,1945年12月14日,日本共產黨就向駐日盟軍最高統帥司令部法務局情報研究分析處發出舉報信,指控石井四郎在中國哈爾濱建有大型實驗基地,在中國軍民和美軍戰俘身上進行細菌武器試驗。
在此期間,駐日盟軍最高統帥司令部陸續收到署名舉報信以及大量匿名舉報信,對石井四郎、若松有次郎等人的細菌戰罪行進行揭發,舉報日本駐哈爾濱731部隊、駐長春100部隊、日本相模原陸軍病院、新潟醫學院、東京帝國大學傳染病研究所等機構犯下大規模細菌武器研發和人體試驗的罪行。
對此,負責乙丙級戰犯罪證調查取證和起訴工作的駐日盟軍最高統帥司令部法務局進行了調查,先后形成了“九州帝國大學活體解剖美軍飛行員案”“品川醫院戰俘營虐待戰俘案”“新潟醫學院人造血試驗案”“東京帝國大學傳染病研究所細菌試驗案”以及涉及日本駐長春100部隊人體試驗罪行的“330號案”等系列案卷,并對日本細菌戰部隊核心成員增田知貞、內藤良一、北野政次、若松有次郎等進行了訊問。
就在負責此系列案件的法務局調查處調查員尼爾·史密斯雄心勃勃準備為伸張正義大干一場時,始終躲在幕后的駐日盟軍最高統帥司令部參謀二部出面了。1947年4月18日,參謀二部命令法務局“無論是訊問還是聯系,都必須先與參謀二部協調”“未經參謀二部同意,不得將本案進行起訴或以任何形式公開”。
1947年7月17日,尼爾·史密斯為330案件撰寫了最后一份備忘錄,正式宣布此案“懸?!保骸坝崋柋砻?,石井四郎將軍就是那個1936年從歐洲回國后,啟動日本軍方細菌戰研究的人,他從日本高層要人那里得到了強有力的支持。
“該案的法律程序已暫停,等到參謀二部允許重啟法律程序時,我們將繼續完成罪行調查,并以違反陸戰法規使用戰俘進行試驗的罪名將被告作為戰爭罪犯起訴?!?/p>
此時的尼爾·史密斯并不知道,從此再也沒有機會繼續他的調查和起訴工作了,而為起訴日本細菌戰罪行奔走努力卻同樣遭遇挫折的不止他一個。
1946年8月29日,舍棄日本常德細菌戰證據的薩頓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上宣讀了中國首都地方法院首席檢察官陳光虞提交的一份關于南京大屠殺暴行的證詞《首都地方法院檢察處奉令調查敵人罪行報告書》,但主持審判的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庭長威廉·韋伯判定“根據辯方的反對意見,這段有關在中國人身上進行有毒物質試驗的陳述被法庭駁回,不作為證據”。至此,國際檢察局中方代表團試圖將日本細菌戰戰犯繩之以法的嘗試全部失敗。
而同為國際檢察局成員的蘇聯檢察官并未死心。他們先在1946年9月提審了日本戰俘、前日本關東軍第731部隊生產部長川島清和前日本關東軍第731部隊成員柄澤十三夫,獲取了日本研發細菌武器、實施人體試驗和進行細菌戰實戰的證詞。
隨后,蘇聯檢察官通過國際檢察局向駐日盟軍最高統帥司令部參謀二部提出提審前731部隊長石井四郎、第一部部長菊池齊和第四部部長太田澄的要求。對此,華盛頓高層與駐日盟軍最高統帥司令部頻繁文來電往,商討對策。
這其中,美國國務院代表羅伯特·費爾里的觀點頗具代表性,他認為“日本人已經取得了大量非常有價值的細菌戰數據……”,并提出“兩年來的時間里,中國從未試圖提出起訴”,但他卻絕口不提駐東京的參謀二部如何百般阻撓國際檢察局中方代表團的舉證和起訴工作。
與此同時,華盛頓接連派出諾伯特·費爾、埃德溫·希爾等細菌戰專家赴日,與石井四郎等人達成交易,用“免于起訴”的條件換取石井四郎等人手里的人體試驗和細菌武器研發資料。
這些資料包括人體試驗報告3份,即《炭疽菌感染死亡者病理解剖觀察記錄》《鼻疽菌感染死亡者病理解剖觀察記錄》《鼠疫菌感染死亡者病理解剖觀察記錄》,病理切片8000余份,論文25篇等。
至此,通過百般阻撓中國、蘇聯檢察官的舉證和取證工作,指使美國檢察官、日本戰爭罪犯通力配合,從起訴名單中抹去了日本細菌戰戰犯的名字,美國達到了獨吞日本細菌武器研發和人體試驗數據的目的。
1949年10月19日,所有美國主導的日本戰犯審判結束,其中,只有牽涉到美國受害者的“九州帝國大學活體解剖美軍飛行員案”以虐俘罪被起訴并定罪,而石井四郎等核心細菌戰戰犯則成功逃脫了審判。
眼看通過國際審判日本細菌戰戰犯無望,1949年12月25日至30日,蘇聯在伯力單獨公開審判了山田乙三等12名日本細菌戰戰犯,這是戰后唯一一場專門針對日本細菌戰罪行進行的公開審判。
隨后,蘇聯向中國、美國和英國政府通報了審判結果,并多次照會中美英三國政府,要求將日本細菌戰戰犯裕仁天皇、前731部隊長石井四郎、前731部隊長北野政次、前100部隊長若松有次郎以及前關東軍參謀長笠原幸雄五人作為甲級戰犯進行起訴。
該提議很快得到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響應,然而美英兩國則一直拒絕答復。
此后,隨著國際關系的演變,這段歷史逐漸被國際社會遺忘,而日本右翼則利用這種集體沉默,使得日本國民很快“忘記”了日本的種種戰爭罪行,并試圖隨著時間和證據的消解,使得受害的亞洲人民也“忘記”這點,以“反抗日本被打上犯罪國家烙印的恥辱”。
當被追問日本的戰爭責任問題時,日本往往以史料不全為借口進行否認。
早在1975年日本天皇裕仁訪美時,面對記者提問,裕仁就稱“要問日本的戰爭罪責的話,我不能回答,因為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對這方面的文獻資料研究得還不夠”,以“文獻資料研究不夠”為借口回避回答戰爭罪責問題。
在中國細菌戰受害者赴日進行起訴時,日本官方也多次在日本國會聽證會上以未找到相關史料為由拒絕履行舉證職責。
往事并不如煙。正如1946年12月9日在對德國納粹人體試驗罪行進行審判的紐倫堡“醫生審判”中,首席檢察官泰勒準將在其開庭陳述中所指出的,對于那些被“連牲畜都不如”般對待的“無名死者們”來說,留下無可辯駁的證據是避免將他們遺忘的重要方式,“如此才能確保不會有人質疑它們是事實而非虛構”。
“我們希望文獻的出版,不僅能夠支撐相關學術研究,更有助于人們記住這些無名的受害者。作為他們的同胞和后人,我們有責任捍衛歷史結論不被人為篡改,縱使正義遲遲未到,至少我們應該做到‘不忘記。相關史料的再整理與再揭示是還原歷史真相、解決中日歷史遺留問題、達成歷史和解的必要基礎。”《侵華日軍細菌戰檔案匯編》編委會成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