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煜
荷,亦稱水芙蓉、藕花、芙蕖、水芝、水華、花中君子等,因其高潔無瑕的精神品質和清新自然的審美特質,自古至今受到文人雅士的鐘愛。
以圖像的形式描繪荷花的歷史,甚至早于文字的記錄歷史。在新石器時代晚期的大汶口文化遺址出土的白陶封口鬶的封蓋狀似蓮蓬,是目前已知最早的蓮花形狀。其后,春秋時期的蓮鶴方壺,其壺蓋被鑄造成蓮瓣盛開的樣子。由于蓮花寓意和形狀同佛教教義的天然共存關系,在北魏敦煌壁畫以及漢代畫像石、畫像磚中均可以見到蓮花圖案的使用,如東漢畫像磚《弋射收獲圖》上半部分出現的荷塘。
在中國畫中,較早出現荷花圖案的則是東晉顧愷之的《洛神賦圖》,因為《洛神賦圖》是對三國時期曹植的《洛神賦》文字的圖像轉譯,所以《洛神賦圖》的畫面中亦出現了洛神手持蓮瓣狀的羽扇以及身旁圍繞著的荷花。自此開始,荷花形象頻繁出現在中國畫作品中,并隨著時代思想理念的變化,形成了各具時代特色的典型審美特點。

北宋是中國藝術發展的高峰,其忠于寫生的藝術創作理念,主要來源于宋代程朱理學強調的“格物致知”理念。北宋花鳥畫極盡寫生之能事,凡作畫,必要對照實際物像進行寫生,他們認為,沒有寫生的過程,就不能表現出物像的真實面貌,所以花鳥的形象和色彩在此時期均達到了極為逼真的寫實面貌。
為此,北宋宮廷還圈養了諸多珍奇異獸、種植了各類奇花異草,以供宮廷畫家寫生創作,“皇家富貴”和“窮工極妍”的審美表達也由此形成,其中尤以黃筌及其次子黃居寀為代表。黃居寀的傳世之作《晚荷郭索圖》(北宋,絹本設色,縱23.9厘米、橫24.7厘米),就是表現荷花題材的典型代表作,雖然該作品并沒有完全傳達出“極妍”的審美特點,但是畫面“窮工”的寫實特征卻表現得淋漓盡致,附于荷葉上的蟹爪茸毛、動態十足的螃蟹形象,蓮蓬凸出的蓮子、枯黃的荷葉,都襯托出了秋季的蕭瑟和冷寂,《東齋記事》評其為“觀其神俊,以模寫之,故得其妙”。
傳為南宋吳炳的《出水芙蓉圖》,則完美詮釋了“窮工極妍”的審美趣味,畫面以寫實的手法描繪了荷花雍容的外貌和怒放的姿態,筆法工細、設色艷麗,又以暈染的手法將荷花從荷心的淡雅素凈延伸到花瓣尖端的濃烈姣妍,以嬌嫩明凈的色彩傳達出荷花干凈的氣質。
宋代在“窮工極妍”宮廷富貴氣息的核心審美趣味之外,還有“徐熙野逸”的審美表達。如原載于《宋人集繪冊》,后收錄于《石渠寶笈三編》的《枯荷鹡鸰圖》(宋代,佚名,絹本設色,縱26厘米、橫26.5厘米,藏于故宮博物院),畫面表現的是秋冬季節荷塘中仍然矗立著的一截枯枝斷莖,其上支撐著一片殘敗的荷葉,以及呈搖搖欲墜姿態站立于枯枝上的鹡鸰。此作品一反“極妍”的色彩表現,轉而以素淡的筆墨表現為主,以“墨分五色”來建構畫面的色彩構成,以此形成疏密有致、動靜結合的審美效果。
宋代中葉以后形成的這種追求素凈淡雅的趣味,逐漸延續并影響了元、明、清三代荷花表現的主要審美特征,又因為元代“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的文人自省式筆墨意趣,使得自元代開始,中國畫中荷花的表現主要以寫意水墨的形式呈現。寫實性的雕琢與工細不再是評價花鳥畫藝術的主要審美標準,“以素凈為貴”的自然天真、清潤淡雅的文人水墨意趣,開始主導元代,并成為明清藝術發展歷程中的主要審美理念。明清審美理念在受元代影響的基礎上,還主要有賴于董其昌提出的崇尚南宗文人畫藝術而貶低北宗行家畫(職業畫家)的“南北宗論”。從董其昌列舉的典型的南北宗代表畫家可知,南北宗的差異和區分南北宗的標準是“一變勾斫(一作研,乃誤)之法”,即如何從“窮工極妍”向“以素凈為貴”轉變,從筆法的精細雕琢、刻意勾摹向筆墨的精神訴求和境界營造進行轉變。
元代張中的《枯荷鴛鴦圖》(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就是用淺淡素雅的筆墨、以點染結合沒骨法的技法創作而成,畫面中荷花不再以艷麗的色彩和工細的筆觸表現,開始重視筆墨皴擦和水墨氤氳的效果,于粗簡寫意中表現出枯荷的恣意獨立。水墨枯荷的表現只為與藝術家的心境相結合,不為諂媚、不為討好,這是一種強大而自我的審美表現品格。明代徐渭的《黃甲圖》則由元代的小寫意一變而為大寫意,筆墨表現更加自由和疏朗,亦完全脫離了宋代雙鉤填色和精工雕琢的表現手法,開始通過使用大筆觸的筆墨暈染追求畫面淋漓墨跡和墨痕的自如表達效果。但這種水墨氤氳的大寫意表現手法,并不是棄荷花造型于不顧,而是不再使用線條造型而重在使用墨色造型,并在“墨分五色”的中國傳統色彩觀基礎上形成荷花的基本顏色構成。“墨荷”的表現,恰恰滿足了“以素凈為貴”的審美趣味,以及中國傳統文人畫藝術中追求的筆情墨趣的核心審美特質。
清代對荷花題材表現最有代表性的藝術家則屬朱耷,他多以荷花小鳥的形象傳達他個人的思想和情感,《荷花小鳥圖》(現藏于上海博物館)中對荷花的表現形成了一對鮮明的對比關系,從淺水露泥的荷塘中扶搖直上出幾支挺拔修長的荷柄,纖細的荷柄與露泥的荷塘之間存在著一種既相互依偎又獨立昂揚的對比關系;荷葉以大筆觸的濃墨表現襯托出寥寥幾筆勾勒出的荷苞,亦形成了一種濃淡干濕的對比關系,在對比關系中建構出一種個性化的、妙趣自成的審美感知,如朱耷所言“湖中新蓮與西山宅邊古松,皆吾景觀而得神者”。
古往今來,藝術家熱衷于表現荷花題材,不僅因為荷花是“花之最秀異者”,“有五谷的實質而不占有五谷的名義,集中百花的長處而除去它們的短處”,更是因為其“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高潔精神品格。所以,對官場清廉者以“一品清廉”來形容,對家道興旺者以“本固枝榮”來形容,對多子多孫者以“蓮花多子”來形容。總之,荷花形成了中國傳統精神信仰的典型意象。
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中認為,“漢代的銅器、陶器,王羲之的書法,顧愷之的畫,陶潛的詩,宋代的白瓷,這是一種‘初發芙蓉,自然可愛的美”,并認為“初發芙蓉,自然可愛”的審美理想高于“錯彩鏤金”的審美境界。以初發芙蓉的自然可愛形象和澄凈淡雅的精神氣質概括出自漢代以來中國文化精髓中的典型審美代表,不僅賦予了荷花意象以崇高的精神品格,而且建構起荷花形象典雅的審美品質。
愿我們都如荷花般活得純凈,開得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