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價值,幫助逝者延續生命呈現,幫助家人、社會守護生命記憶。』
——伊華
對話 伊華&安楊
伊華:中國殯葬協會專家委員會主任,中國福壽園生命服務學院院長,中國第一代時裝模特,曾就職外企,當過房地產銷售總監。1996年進入殯葬業。職業目標:把告別做美。
共祭,是社會對生命的溫柔
安:作為這個特殊行業的人,如何看待這個特殊的清明節?
伊:原來我們一直認為死亡離得挺遠,很少觸碰或者思考“死亡”這個問題,但新冠疫情讓所有人都覺得死亡離我們挺近的。也因為有更多時間靜下來去感受生命,跟生命有一次難得的對話,這或許可以讓我們在揪心中,慢慢補上生死學這一課。
安:普通百姓很少思考生死問題可以理解,但你們這個行業日常工作就是生命終端服務,也會有不一樣的感受嗎?
伊:也會。我們有可能在日常工作中習慣了常態流程,并沒有靜下心來做更深層次的思考。而且這次疫情有兩個特點:首先因為是傳染病,很多人離開的時候沒有辦法跟這個世界以及家人朋友做一個圓滿的告別,這是特別遺憾特別無奈的事情;其次,原來我們一直覺得有人去世,家人告別,我們幫助做了遺體處理、葬禮后,生命就畫上了句號,但是疫情讓我們深切地體會到,生命的離開不僅僅是句號,它還可能是省略號、驚嘆號、以及破折號。
安:“共祭”與平常的祭掃有什么不同?
伊:疫情中,有人因病毒離世,有人在工作崗位上犧牲,他們都牽動了國人,不管這些生命或長或短,或平凡或偉大,每一個生命的離開對于家庭都是一種情感的割舍,對于社會,都是一份記憶,點點滴滴的生命記憶就凝聚成社會的生命基因,它是有生命能量的,對于過往生命的記憶,是我們面向未來的能量,我們應該把它變成記憶疫苗,讓全社會都能夠有一次對生命的思考。
對待病毒,人類在尋找疫苗,對待生命,紀念其實就是精神疫苗。
“共祭”是對生命的一次大寫,共祭,給那些沒有好好告別的生命一個精神補給,是一種社會對生命的溫柔。
安:這個“生命”,也不僅僅指逝者,應該包括所有生命。人類需要向死而生,多一些對世間所有生命的敬畏和尊重。
伊:對,疫情是重大的自然災害,它給我們三點啟示:第一要敬畏自然,第二要尊重生命,第三要生態和諧。這些啟示本身也應該成為我們生命中深刻的印記。
云上的紀念,讓傳統與現代相遇
安:今年清明的另一個關鍵詞是“云祭掃”,很當代很無奈,人們會理解嗎?
伊:清明節是中國八大節日當中最具情感的,有兩千多年歷史,有中華五千多年文化背書,是一個在精神上連接生與死、現在與過去、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載體。在當下,它確實也有了更多元的改變。
我在墓園工作了二十多年,這期間,這個傳統行業從科技到人文都有很多迭代更新,但基本形式沒有實質變化。
今年推出云祭祀,原本我們也擔心大家無法到現場祭掃,會不會有情緒反彈,但是從3月1號開始,全國各地推出網絡祭掃、代客祭掃,云祭掃等等,大多數百姓都認同和理解。
而且我發現幾個特別的現象:
一,老帶少變成了少帶老。以往清明,多數是家里的長輩帶著晚輩到墓地行祭禮,但今年由于年輕人更熟悉互聯網操作,所以他們更主動地參與進來,帶動全家進行云祭掃。
二,祭掃過程傳統形式少了,但是內容更豐富了。網絡空間里,留言、評論、彈幕追思可以讓表達更豐富。很多年輕人和長輩一起整理家庭相冊,家庭故事,讓家庭記憶有了文化記錄,這些都讓祭掃變得更加有內涵。
三,云祭掃,讓特定的清明節紀念變成每一天都可以從容表達,隨時可以把想傳遞的話和圖片上傳到網絡紀念空間里,紀念本身更加從容了。
這些變化出乎預料,特別欣慰,它不僅讓大家看到清明節的生命力,更讓大家看到清明背后的文化底蘊。
殯葬是傳統行業,它連接著中國的傳統文化及習俗,對于這個行業的未來,我不太愿意用“破舊立新”的說法,因為傳統的根——我們的文化脈絡是破不了斷不了的,所以我更愿意用“傳承創新”來形容。但是如何傳承創新?如果沒有這個特殊的大背景,我們想主動去切換一些傳統的東西,其實并不容易,而這個特殊的清明恰恰促使人們做了這種切換,也讓我們看到了一種傳承的能量。
安:這不僅僅是形式的切換,也切換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獨特價值。
伊:對,其實我們2001年就開始做網絡祭掃。因為有很多的人在海外,清明節沒有辦法回來祭掃。但這次疫情,促使我們打開移動端,并豐富了網絡祭掃的形式。但是我覺得最重要的不是網絡端口,而是我們打開了情感的端口。
因為不能到現場祭掃畢竟是有遺憾的,人們的情感是需要找一個安放之處的,云祭掃可以多少彌補一下情感缺憾。
這也從另一個側面說明殯葬行業絕對不是單純地燒燒遺體埋埋死人,它是生命的終端服務。
安:你們把這行做出了想象空間。
生命終端服務是個特別貼切的詞,每個生命都是一個端口,活著的,逝去的,都是一個端口,電影《尋夢環游記》說“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一個生命離世了,但只要有人記著他,那個生命端口就在。特殊的時候,不管在哪里,通過互聯網,生命的端口依然可以連接在一起。
把告別做美
安:為什么做這行?
伊:可能跟小時候的經歷有關吧。由于爸爸媽媽工作很忙,我是外公外婆帶大的。十多歲的時候,外公外婆都因病去世了,但因為年紀小,大人們覺得墓地或葬禮陰氣重,不太愿意讓小孩子去,我就沒有參加外公外婆的葬禮,沒有和外公外婆好好告別。
這件事給我的心里留下了陰影。有時走在馬路上,看到有爺爺奶奶帶著孫子走,心里就會感到一陣難過。那時我一直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從事這行后才知道是我心理有一些缺失,因為沒有與逝者做一個好的分離,所以會留下一些印記,一旦遇到類似的場景,就會觸碰那個印記。
從事這行后,有可能是把對外公外婆的小愛變成了對很多逝者家庭的大愛,我才逐步感覺這一塊缺失慢慢被彌合了。
安:盡管有小時候的遺憾,但一個走過T臺,做過外企的人走入這行還是挺與眾不同的。
伊:二十幾歲的時候,我跟普通的鄰家女孩一樣的,成家、立業、生育,28歲就完成了這些,別人眼里已經是完美人生。那時我有兩個選擇,第一做全職太太,但這不是我要的,除了女性角色,我還需要社會角色。另一個選擇是切換一種角色,于是選擇了這個具有挑戰的職業。
安:最大的挑戰是什么?
伊:一進入這行,撲面而來的重擊讓我意識到自己可能想得多了,我挑戰的并不是職業,而是觀念。
記得1996年,我們想籌建阮玲玉紀念碑,于是我去找上海電影家協會。
那是坐落在外灘的一幢老洋房,我敲開門,門里的人問:“你哪里的?”我說:“福壽園的,”他問:“福壽園是做什么的?”我說:“是個墓地。”話音未落,那扇重重的落地柚木門啪地一下就直接甩了過來,狠狠地撞到我頭上,頓時起了個大包。
我當然沒有推門去論理,一大早去找人家,估計人家覺得很忌諱,上海話講“觸霉頭”,我也理解人家,但是痛得鉆心,眼淚不停地往下流。
那一晚,我失眠了。幾千年的傳統觀念,憑我們幾個人一己之力,能不能脫胎換骨?我都有點懷疑了。
另一個難題就是父母的反對,那次是我們家最大的一次矛盾。我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他們特別不能理解,也接受不了的。說:“以后人家問我們,你女兒在哪里工作?我女兒在墓地,我們開不出口,我們抬不起頭,你這是在挑戰我們的底線。”
所以我在福壽園工作前10年,父母從來沒有主動的問過我:“你工作怎么樣啦?”
我跟我媽媽講 :“給我5年時間,我一定要帶著這個行業的從業人員登上大雅之堂。”因為我知道14億人,56個民族,每個家庭都會面臨送別親人,從業人員與行業如果沒有被社會足夠尊重,這個行業要脫胎換骨是沒有可能的。
90年代,這個行業是招不到人的,基本都是老弱病殘,或者頂替父母的。后來我們逐漸有機會參加行業國際會議,才覺得這個行業一定要做出美感,一定要讓告別變美,大家在送別摯愛親朋的過程當中,才能體會生命真正的意義。
墓園是每一個生命永遠的家
安:您常說生命終端服務做的絕不是墓地、葬禮這么簡單,它是在為每個喪親的家庭做精神療愈,也是生命教育的一部分。但是現實操作中,殯葬工作如何從墓地、葬禮這個看得見的層面上升到精神療愈和生命教育層面?
伊:這么多年,我就想做三件事情:第一把公墓變公園,第二讓告別變美麗,第三讓傳統祭祀變成現代紀念。
雖然公墓跟公園只是一字之差,但卻是天壤之別。首先環境改變了,家屬會多一些安慰與放心。而且墓園應該是一個生命文化聚集的地方,親人離世,不是天上人間的分割,而是人生的另一次喬遷,墓園是每一個生命永遠的家。所以我一直認為,只要家庭的這一份記憶在,社會的這一份記憶在,墓園對于一座城市、一個國家,乃至于整個社會,它永遠是有生命的,是有能量的。
從公墓到公園,承載的是一種紀念和記憶,環境變了,它就不再僅僅是安葬逝者的地方,更是活著的人可以經常去走走的生命教育場所。
不管是生還是死,生命都可以呈現美感。
原來的生命告別就是30分鐘追悼會,一份悼詞,三鞠躬,繞一圈,后來我們慢慢把告別變成了人生小電影,讓至愛親朋來參加的追不僅僅是一次告別,更重要的是一次重溫。我一直認為追悼會和葬禮,代表的不是訣別,它是一種新的記憶開啟,它不是生命的句號,而是每一個生命的畢業典禮。
安:我覺得您不僅把殯葬做美了,而且做溫暖了。
當呼吸化為空氣,軀體冷卻了,但是生命本身沒有冷下來。如果三十年前的小伊華有這樣一場告別,那個小孩就不會留下人生遺憾。您現在做的事會讓很多今天的孩子不至于留下這個傷痕。
伊:對,我特別想讓更多孩子走進墓園,在他幼年時就有一次很好的生命教育。這一次疫情,對很多未成年的孩子就是一次生命啟迪,突然之間,他會體會到原來生命這么脆弱,稍縱即逝,原來死亡并不遠,他會知道生命是需要尊重的,不僅尊重自己的生命,還要尊重身邊的人,這個是特別有價值的地方。
我有個好朋友叫焦不急,他說社會上大部分的人看上去活得好好的,但一旦家人有重病,或者自己面臨死亡,突然之間就好像從來沒有活過。這句話讓我挺觸動,我們現在缺乏死亡教育,平時大部分人都疲于奔命,不斷地給自己的生命、生活做加法。但是很少有人會在快速奔跑的過程當中留一些時間,靜下心來做做減法。而我們的工作可以讓自己從點點滴滴中提煉對生命的認識,這些認識或許可以幫助到很多在奔跑當中的人,讓他們或多或少能夠接到這樣的信息,而不是一遇突發狀況就手足無措。
牽上天上人間的手
安:您經常提到“生命能量”這個詞,其實您就是一個充滿生命能量的人。我特別愛看您的朋友圈,散發著一種真實的,而非虛幻的正能量,這是您的天生特質?還是因為職業接觸了太多生死,逐步生長出這樣的陽光和力量?
伊:很多媒體問我:20多年的殯葬從業經歷,最大的收獲是什么?我覺得是——心境得到了成長!
如果我不從事這個行業,有可能也是一個大都市的普通女性,有一些都市人的通病,比方說虛榮心,比較物質化,比較生活在當下。
但是這個行業讓我每天都接觸很多家庭的生離死別,看到太多生命背后的本質,雖然我們不是哲學家,但是職業讓我們有了很多咀嚼生命的時間,促使我們不斷地去思考——生命的真正意義是什么?
安:您這個職業會接觸到很多生命,活著的,走了的,你自己內心有沒有和這些生命對過話?
伊:20多年從業經歷,我無形中牽上了天上人間的手。
原曾想50歲時回歸生活,但是到了50歲的那一年,好像沒有辦法退出了,因為無形當中已經牽了很多的手了,你已經沒有能力去選擇小“我”了,還有一個更大的“我”在等著你,有份責任,有一份使命在肩上。
2003年,因為著名導演張駿祥先生的安葬儀式,我結識了他的妻子——著名聲樂家周小燕教授。十幾年后,周老師走到生命的尾聲,住在醫院非常痛苦,但是她每天都把自己整理得很好。我去看她,就帶了幾十條圍巾,在她的iPad上下載了圍巾的100多種技法,我說:“您如果身體狀況可以的話,就學幾種打法教我”,這樣做,也是希望用分散注意力的辦法減輕她的痛苦。周小燕教授離世前囑咐家人,她的告別儀式交給我來設計。
現在福壽園里有周老師的雕像,我們員工自發地每星期給雕像換一條圍巾,不管刮風下雨,我們都讓大家看到周老師如活著的時候一樣美麗規整。
安:追悼會上的悼詞可以幫一個生命畫上句號,但是這個小小的絲巾卻讓人感到您懂這個生命,即使她離世,也依然被當作生命對待,這個太讓人感動了。
伊:對,有時候人生光環背后的生命細節才更令人動容。
安:把生命當作生命本身,而不是某些成就符號對待,這是對生命最大的禮贊。
伊:對,每一個離世的人,不管他的家人來與沒來,我們都努力讓他得到生命的呵護,一塊塊墓碑,一朵朵花、一根根絲帶,一張張心愿卡,都會讓人體會到軀體離開,但精神可以永存。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價值,幫助逝者延續生命呈現,幫助家人、社會守護生命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