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乾隆已降,岔曲單弦藝術逐漸興盛發展起來。自1795年《霓裳續譜》至1828《白雪遺音》刊行以來,可見岔曲及雜曲牌子唱詞若干,唯有【馬頭調】一曲工尺譜始見于《白雪遺音》之中。20世紀20年代,始有介紹單弦牌子曲文章見諸于報端。據筆者目前所知,較早的文章有馮式權《岔曲的沿革》一文刊載于1924年《東方雜志》之上。及至1933年李家瑞《北平俗曲略》一書出版,書中載有“百本張”岔曲之工尺譜一則。然而,以岔曲、單弦牌子曲為對象的音樂專著的出版發行,則是新中國成立之后的事情。
據筆者不完全統計,20世紀50年代出版發行的有關單弦牌子曲的音樂專著至少有如下7種。其一, 1955年1月東北軍區政治部文化部翻印出版了《單弦》一書;其二,1956年2月北京寶文堂書店出版發行了北京群眾藝術館編的《單弦音樂》(第1版);其三、其四,1956年3月音樂出版社出版的由中央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所編(楊蔭瀏等)《單弦牌子曲資料集》《單弦牌子曲選集》兩書;其五,1956年7月遼寧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由沈陽群眾藝術館編的《怎樣表演單弦》 ;其六,1958年1月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了榮劍塵著、楊大鈞記譜整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說唱團編)《演唱單弦的心得》;其七,1958年7月上海音樂出版社出版王秀卿等傳譜、于會泳編著《單弦牌子曲分析》一書。
若以正式出版時間先后來看,《單弦》(1955年)一書最早,而因書上明確印有“翻印”二字,則可知其成書時間應該更早一些。而《單弦牌子曲分析》(1958年)的發行時間則最晚。但是,若對《單弦牌子曲分析》的成書始末進行追蹤溯源,則又可再做新的歷史闡釋。下圖1可見1958年正式出版的封面。

圖1
翻看該書,首頁則見編著者于會泳于1955年4月23日撰寫的前言。前言中明確寫道:“本書原為我在上海音樂學院聲樂系的民間音樂教材。開始時,僅僅是把一個個牌子的唱腔記出譜來,供同學們在跟藝人學唱時作為輔助材料。”進而,該書補充了牌子的來歷、用途和腔詞等方面的文字材料,之后,再補充了一篇綜述。通過作者:“學唱、記譜、整理、教課、外地采訪、收集參考資料、編寫、校對和修改等,先后經過了兩年多的時間,才編成現在這個冊子。”
閱讀前言,可做兩點思考:其一,成書時間問題。于會泳在1955年4月23日之前的兩年多時間,倒推計算則應該是1953年前后,其開始著手此事。其二,作為原始教材問題,通常而言,作為教材,其從編寫至校對,需要反復修改而成。推知,該書正式出版前必然還有教材書稿存世。為此追查,可見確實早于1954年8月便有該書油印之稿作為教材而使用。(見下圖2)

圖2
由此,該書成書的時間,似乎可知在1954年8月以前。但是,仍需旁及他言加以佐證。
嗣后,查看高厚永先生的《萬古文明的見證——高厚永音樂文集》[1]中的《我所經歷的上音民族音樂研究室》一文,可略知一二。文中所記:“(筆者按:1953年)暑假以后……民間藝人王秀卿找于會泳幫她記錄單弦牌子曲,并將不同牌子的來龍去脈讓他一并記下。”“(筆者按:1954年5月初)于會泳記錄王秀卿的單弦牌子曲也基本完成。他經過整理、分析,交給吳夢非為他審閱修改,后來正式出版,書名即稱《單弦牌子曲分析》。”及至“(筆者按:1954年)9月以后,學校開學……由高厚永開設民歌課(以體裁分類),于會泳開設說唱課(以曲種分類),夏野開設戲曲課(以聲腔分類),同時又派胡靖舫到附中開設民歌課,韓洪夫開設戲曲課。”
綜上可知,1953年暑假后,于會泳開始為王秀卿記錄單弦牌子曲,至1954年5月初基本完成,經過吳夢非等人的審閱后,于1954年8月油印成冊(見圖2),作為教材于同年9月正式廣為使用。直至1958年7月由上海音樂出版社正式出版發行(僅發行650冊)。
至此,關于該書成書始末問題似乎明了。但是,該書的傳譜者王秀卿這位民間藝人則可繼續作以探究。下文則對王秀卿的情況大致梳理一二。
前文所述的《單弦牌子曲分析》一書前言次段中,于會泳對王秀卿做了大致的描述,原文如下:
“本書的音樂材料,主要是由王秀卿先生供給的。王秀卿先生是一位有著三十多年演唱經驗的盲藝人,原籍河北昌平縣。一向在北京過演唱的生活,頗受聽眾的歡迎。1951年被聘請到中央音樂學院華東分院(筆者按:上海音樂學院曾用名)擔任民間音樂教員。她為人謙遜和藹,是一位慈祥的老婆婆,最值得欽佩的是她的剛韌的毅力和蓬勃向上的事業心。雖然她的眼睛失了明,然而生理上的缺陷并沒有成為她追求事業的障礙,她的修養是很高的,為了掌握文化政治,她曾在很短的期間里先后學會了舊型及新型的盲字,用它曲記譜并經常與外界的藝人和志愿軍通信,學樂理,讀古詩,讀毛主席、魯迅先生的著作。她彈得一手好三弦,然而她并不滿足,每天像按時吃飯一樣地照常堅持練習。最近她還在動手編一本《三弦練習》的材料。她唱起來是那么悅耳動聽,然而她也并不滿足,還是經常聽唱片、訪藝人。去年暑假大家以為她到北京去休息呢!原來她卻終日奔跑著去買書、買唱片、訪老藝人、記譜、學唱和錄音。所以她會唱的腔種很多。她說:‘我們盲藝人,在唱曲兒的時候,沒有臉上和身上的本領,全憑口上的本領了!這就是說,盲藝人們是特別注重于吸收各種唱腔來豐富自己,以便憑音樂上的表現效果來滿足聽眾。她能模仿很多派別的和存在較久的牌子唱腔。所以供給了本書非常豐富的材料(關于她的其他一切,特別是演唱經驗方面,以后有機會我們另外替她詳細介紹)。”
除卻于會泳的記載,早在1942年《三六九畫報》(第13卷,第12期,第27頁)里刊登的作者聽寒的題名為《幾位瞽目藝人》一文中,便有只言片語的記載。文中所言:“王秀卿,此為女瞽目藝員,與翟少平合演,王秀卿并工單弦子,頗能與盧成科相比。殆女瞽目藝員中之優秀者也。”(見圖3)

圖3
結合前文于會泳所述及上則舊報信息,可知王秀卿為女瞽目藝人之優秀者。但是,其究竟如何優秀才能于1951年即被中央音樂學院華東分院(現為上海音樂學院)聘請為教師呢?至此,筆者再將金受申《北京通》[2]一書中的《瞽人藝術》一文的相關記述,摘引部分文字,推介給讀者。
文中提到王秀卿(原文一處寫為王秀卿、兩處寫為王秀清,實為同一人,筆者統一為王秀卿)共有三處:
其一,講述住所歸屬問題(詳見第324頁)。文中所言:“乃茲府路南三皇廟內的‘務本堂,為曲藝人才薈萃之處,此廟系在清道光年間,由瞽人購置,此堂所屬瞽人,有三十人,翟少平、王秀卿,即住廟內,王憲臣、張松山、曹雨亭、劉藎臣亦歸此堂瞽友”。
其二,講述瞽目藝人的才能問題(詳見第327頁)。文中重筆濃墨記述了瞽目藝人的才能。可見“唱曲是瞽目人的主要技能,瞽目人大都會彈弦子,所唱歌曲大別為‘細活‘大路活。‘細活有幾種:一、‘彈套,即是瞽目人的絲竹合奏……彈全了是十三套,像【將軍令】【合歡令】【海青】【普安咒】【變音板】等……要注意的是:彈套與五音聯彈不同,前者以雅名,后者以巧名,是其異點。二、‘子弟書。子弟書也分西東,‘東韻子弟書是韓小窗所編……宗旨以忠義剛烈為主;‘西韻子弟書不是韓小窗編的……宗旨以情意纏綿為主……子弟書的特點是:‘詞細‘腔長‘聲低。三、‘馬頭調,馬頭調共分為三類:第一是‘情曲……第二是‘流淚緣曲……第三是‘散曲……馬頭調調高和寡,很是難唱,須要自彈自唱,更要會唱熟一百首曲子以上,才能出以問世的。還有岔曲(也有放在單弦前面的),單支昆曲,都算瞽目曲師的細活。”
次段敘及“瞽目曲師的大路活,也有幾種:一、奉天調、樂亭調的‘鐵板大鼓,以說唱相兼講究唱整本書……二、‘木板大鼓,像梅花調、小口大鼓等,多半是單段的……三、‘快書,瞽目人的快書,目錄很少,身段表情都沒有,所以很少有人注意。四、‘單弦,瞽目人唱單弦,多半是自彈自唱……后來翟少平起來研究新詞,由唱鐵板小調,改唱單弦,又和女瞽者王秀卿女士合作,演唱‘拆唱牌子曲(牌子戲),既有王女士的專門弦子,又加以滑稽新詞,很受觀眾歡迎,不在有眼人杜貞福、果萬林以下。節目有《四個老媽開嗙》《窮逛萬壽寺》《怯太太進城》《水漫金山》《扇墳劈棺》《勸夫戒花》《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錢秀才錯占鳳凰儔》等。翟少平是名瞽曲師小曲劉(玉峰)的高足,很有改革歌曲的志愿,王秀卿唱曲孝親,都是極可嘉許的。”
其三,演唱場所新變化問題(詳見第328頁)。繼而言之:“去年翟少平、王秀卿二人,曾在各教育館演唱《叫花子立學堂》《預防虎烈拉》等單弦,對教育衛生很有幫助。瞽目人上館子撂地、電臺廣播是他二人起始的。”
縱覽《北京通》一書中,該文可窺見王秀卿才能之卓越。因此,也就不難理解其緣何在1951年便被中央音樂學院華東分院(上海音樂學院)聘為教師了。由此,就更容易理解其被名垂史冊的原因了。是故,關于王秀卿的生平簡介可見于《中國曲藝志·北京卷》第697-698頁的詞條,筆者在此不再贅述,請讀者自行查閱。
綜上所述,《單弦牌子曲分析》一書成書始末之問題,以及傳譜者王秀卿的生平問題得以領略一二。行文至此,尚存些許遺憾,關于王秀卿的照片,筆者尋問京津數位顧曲收藏大家卻始終未能找到。為此,還望大方之家麟郢、斧正拙文,并求賜贈王秀卿照片,至此方算完結。
參考文獻:
[1]高厚永著:《萬古文明的見證 高厚永音樂文集》 ,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第273-283頁。
[2]金受申著、李宏主編:《北京通》,大眾文藝出版社,1999年1月第1版,第324-328頁。
商樹利 沈陽音樂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