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園
(廣東財經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廣東 廣州 510230)
近十年來,學術界對僑批、僑匯的研究取得了長足進展,研究重點也從早期對僑匯政策的研究逐漸轉向對僑匯網絡、海外華人社會與僑鄉社會的互動關系等多方面的研究。①有關僑批僑匯的研究可參考焦建華《近百年來中國僑批業研究綜述》,載《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06 年第2 期,49-58 頁。對于抗日戰爭時期的僑匯問題,隨著對檔案文獻的不斷發掘,學術界也涌現了不少成果,這些研究成果主要是從郵政業和銀行業的角度來考察抗戰時期國統區與淪陷區對僑匯業的經營。[1-5]其中袁丁等通過豐富的檔案資料,從郵政的角度發現了國統區與淪陷區之間的僑匯流通,[6-7]進一步豐富了人們對抗戰時期廣東僑匯運營的理解。本文將另辟蹊徑,分別從政府的層面和民間僑匯業的層面來考察抗戰時期國民政府與日偽政府對僑匯的爭奪,以及此時期民間僑匯網絡的變化。由于潮汕僑匯在全國僑匯中占有重要地位,它在僑匯經營上,發展出發達的民間僑匯網絡——僑批網絡,這亦成為中國——東南亞僑匯運營的主要特色。本文將從潮汕僑匯的個案研究中,探討抗戰時期的僑匯政策及民間僑匯網絡的變化。
自1937 年7 月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后,中國大片國土迅速淪陷。到1939 年6 月,珠江三角洲、瓊州、汕頭、潮州、澄海等僑鄉地區先后陷落,從此,中國國土出現國統區與淪陷區之分。在東南亞,到1942 年5 月,中國香港、新加坡、馬來亞、荷屬東印度、緬甸和菲律賓等也相繼被日本占領,至于泰國與法屬印支聯邦,則由于與日本締結同盟條約而免遭淪陷。日本對中國及東南亞的占領嚴重破壞了中國與東南亞長久以來建立的僑匯經營網絡。那么,在戰爭狀態下,華南僑鄉與東南亞之間的僑匯流通是否能得到維持?國民政府與日偽政府分別對僑匯的經營實行怎樣的政策?僑批網絡在不同政權統治下又發生什么變化?本文將分別從國民政府統治下的國統區與日偽政權統治下的淪陷區來探討上述問題。
抗日戰爭爆發后,國民政府對各項進口物資和軍備的需要激增,對外匯的需求也隨之劇增,這時作為國家外匯收入主要來源的僑匯便更具有戰略地位,為此,國民政府對僑匯予以高度重視,制訂了各項政策措施來增加僑匯的收入,加強對僑匯的管理。
首先,國民政府對僑匯的管理服從于其外匯統制政策。1938 年3 月,國民政府財政部頒布了《外匯請核辦法》和《購買外匯請核規則》,規定外匯的收入與售出由中央銀行集中管理。1939 年7 月頒布的《進口物品申請購買外匯規則》和《出口貨物結匯領取匯價差額辦法》進一步完善了外匯統制的辦法。與此同時,為加強全國金融管理,國民政府還成立中央、中國、交通、農民四銀行聯合辦事總處(簡稱四聯總處),發揮鞏固法幣信用、管理外匯、健全金融機構和調劑各地金融的功能。1942 年5 月,國民政府又將中央信托局、郵政儲金匯業局劃入四聯總處,又稱四行二局,成為國民政府戰時金融事業的最高領導機構。在外匯統制條例及四聯總處的監控下,四行二局所經收僑匯概應售與中央銀行,由中央銀行集中辦理僑匯。
其次,統一僑匯經營,加強僑匯吸收能力。為便利僑胞匯款,財政部要求中央銀行、中國銀行、廣東省銀行、福建省銀行、郵政匯業局及廣東省和福建省的僑匯業廣泛建立僑匯金融網。1939 年1 月,財政部頒發《吸收僑匯合作原則》和《銀行在國外設立分行吸收僑匯統一辦法》,詳細規定了吸收僑匯的具體辦法:(1)吸收僑匯,應由中國銀行與郵匯局合作。中國銀行在海外如設有分支行或委托銀行的,則優先承攬僑匯,如果沒有,則由郵匯局委托其他銀行辦理。在國內,盡量利用郵匯機構代介僑匯。(2)凡已與中國銀行及郵匯局合作辦理僑匯的銀行,如果成績較好,則鼓勵其繼續合作辦理,以免影響僑匯流入外商銀行。(3)郵匯局吸收的僑匯,應通過中國銀行轉售中央銀行。[8]1003-1004由于廣東和福建是兩個主要的僑匯收入地,所以廣東省銀行和福建省銀行是轉解僑匯的重要機構,財政部要求中國銀行與之訂立合作關系,從而加強了政府的僑匯網絡。
再次,積極聯絡海外華僑與僑批局將僑匯交匯國家銀行。例如1941 年3 月,財政部致電中國銀行總管理處,要求“該行在海外廣設分支行處或廣為委托代理處,密切聯系僑胞,由國家銀行及其委托銀行辦理僑匯。[9]1341當國民政府發現敵偽企圖利用僑批局吸收僑匯時,要求中國銀行及郵政儲金匯業局加強與各僑批局聯系,并以優厚條件來加強僑匯吸收力度,以抵制日偽政權的搶奪。[9]1349
最后,解決淪陷區的僑匯問題。財政部通令銀錢業公會及海外團體執行《僑胞匯款淪陷區辦法》,要求匯款交由國營銀行及其委托銀行匯寄,或者購買當地外幣匯票或港幣匯票寄香港中行、交行或香港郵匯局辦事處,然后轉匯國內。對于淪陷區內僑批局,則設法使其從淪陷區遷出,從而可以將僑匯兌為國內匯票為淪陷區僑眷使用。[10]551-552
在戰爭的特殊環境下,由于僑批網絡不能按正常的秩序進行運營,而國民政府又推出抗戰時期的僑匯政策,在抗日救亡主旋律的影響下,民間僑匯網絡便謀求與政府政策的積極配合。當時海外僑界大都意識到通過國家銀行匯款的重要性,紛紛向華僑宣傳——讓中國銀行辦理僑匯即可增強國家金融能力,其功效相當于捐款助戰,為國效力。①例如寧陽會館宣傳,“此次抗戰為整個民族生死之關頭……諸同鄉如能出其積蓄報效國家,購備軍械,既無異于躬履疆場之民族英雄……軍械之需要愈增,金融之危機愈劇,我海外同胞辛勤節儉所得之資,如能悉由中國銀行匯回故鄉,于私人利益與由外國銀行匯回無異,而政府即可藉以收鞏固金融之功效,是僑胞匯款之功亦略與捐款助戰相等。”見廣東省檔案館藏廣東省銀行檔案,全宗號41,目錄號3,案卷號2224.事實上,當上海與香港等金融中心淪陷后,通過國家銀行來匯款也是除依靠日本銀行之外的唯一可行方式,正如1942 年2 月僑務委員會指出,戰前大部分僑匯是由港滬各地黑市匯返,“今港、滬淪于敵手,外匯黑市無形摧殘,以后僑匯端賴政府銀行經營,故其數量,必大為增加。”[9]1345
據統計,1942 年汕頭段領執照的86 家僑批局中,有23 家已遷入國統區繼續營業,以配合國民政府的僑匯政策。[11]76-79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原有的香港匯路被迫中斷,為救僑眷于水火,僑匯業者便積極探索僑匯新通路,到1942 年初,和祥莊經理陳植芳、玉合批局經理張良春和澄記批局經理佘武等,終于開辟出“東興匯路”。東興是廣東省防城縣的城鎮,屬國統區,與越南的芒街市隔岸相望,所謂“東興匯路”,是以海防與河內兩座城市為僑匯中轉站,東南亞批局將在東南亞各國收到的僑批輾轉交到海防或河內的中轉站,再經由芒街市秘密運到東興的代理處,然后僑匯和批信分別交由廣東省銀行東興辦事處和東興郵局匯交潮汕各地批局。[12]140-153
僑批從東興到汕頭也有兩條秘密通道,一條是從東興至廣西欽州,過合浦,入遂溪,過湛江,入高州,經信宜、云浮、四會、清遠、從化、河源、紫金、揭陽,轉入汕頭;另一條是從東興至廣西欽州、南寧,轉入廣東韶關,再入興寧轉揭陽,然后再潛入汕頭。[13]68這兩條秘密通道最后都是經揭陽轉達汕頭,因此,揭陽在戰時僑匯通路上占有重要位置,當時信用卓著的魏啟峰批局代轉了幾近70%的僑批,成為潮汕僑批網絡的中心樞紐。[14]由于道途遙遠,盜匪四起,廣東省銀行運送批款除了親自武裝押運外,還請準各批局員工穿著軍裝,荷槍實彈,進行解款,并委托汕頭僑批公會主席許自讓充當隊長。[15]134由此可見,戰時僑批網絡與國家銀行、郵匯局在溝通僑匯問題上的緊密合作。作為汕頭市僑批業同業公會主席,許自讓曾詳述了東興匯路中僑批局與國家銀行、郵局合作的情況。①“自敵偽勢力伸張南洋后,泰國亦完全受其控制,敵偽對我國僑批遂有淪陷區、安全區之分。屬淪陷區者照常可來,而屬安全區者敵借經濟封鎖之名嚴厲禁絕經汕進口,取締苛毒。現泰國華僑設法改由越南轉東興、麻章、赤墳等地,入國所有批款僅抄自目錄暗帶至東興、麻章等地國內郵局發寄內地郵局分發,而回批祗向僑眷取一收條寄回泰徵信而已,無直寄泰國郵局以避免倭敵稽核摧殘,惟收條寄回泰國亦祗可郵寄至東興、麻章等地由各聯號設法轉入泰國……”(1943 年2 月2 日)見廣東省檔案館藏廣東省郵政廳管理局檔案,全宗號29,目錄號2,案卷號380.
“東興匯路”的開辟,帶動了東南亞僑匯的活躍。由于馬來亞、荷屬東印度等地都被日本占領,所以經東興匯路的僑匯主要來自印支半島上的越南、老撾、柬埔寨和泰國,并形成了分別以西貢、堤岸、金邊、老撾和曼谷為中心的西堤線、金邊線、老撾線和曼谷線,最后秘密轉運到東興。到1944 年,東興除了原有的廣東省銀行外,還新增光裕銀行、農民銀行、華僑聯合銀行等,足見其時僑匯之盛。[14]31-32
在戰時,由于廣東省銀行是收解廣東省僑匯的重要機構,②1942 年東興匯路開辟后,由于廣東省銀行曾是東興辦事處的唯一銀行,因而廣東省僑匯大部分經由廣東省銀行轉匯。以下我們將以廣東省銀行所收解的僑匯來說明戰時國統區僑匯經營的狀況。從表(一)中我們可看到,抗戰期間,官方僑匯機構所經營的法幣僑匯數不斷上升,折合美元數除了在1941 年和1942 年曾有過回落外,從總體上亦呈不斷上升之勢。

表1 廣東省銀行的僑匯經營
由上可見,在抗戰時期,國民政府實行了各項吸引僑匯、積極爭取僑批局的政策,各僑批局在汕頭市僑批業公會的領導下,也由于戰時的交通梗塞、社會混亂和抗日救國的熱忱等因素而主動配合國民政府的政策,積極將僑匯交由國家機構通匯。國民政府與僑批網絡間富有成效的合作關系可從東興匯路的建立和維持上充分表現出來,從中我們可看到——戰前僑批網絡所建立的運作機制在抗戰的環境下仍然發揮重要作用,從而在一定程度上使潮汕僑批在戰時的艱苦環境下得到維系。
對日本政府而言,僑匯同樣具有戰略意義,它不但關系到其統治下的潮汕僑鄉及東南亞華人社會的長治久安,更重要的是,它是支援軍事侵略的重要財政來源,可以說是另一種形式的經濟戰。1940 年,日偽政府在汕頭召集僑批業座談會,明確指出,僑匯是戰爭時國家的重要經濟力量。日本特務機關長又指出,華僑地區的僑批關系到國家的各方面工作,“至潮汕區域內言之,各縣長、汕頭市長,對此僑務事務,均有相當責任,惟海外與國內連絡關系,僑務辦事處需要與當地政府緊密聯系,而市長、縣長須要聯絡辦事處互相推進此事務”。[2]
為加緊對僑匯的掠奪,日偽政府仿效戰前國民政府迅速建立了一套僑務、僑匯的管理秩序。1940 年,汕頭市偽市長周之幀在汕頭成立了偽僑務委員會,自任偽委員長,專門負責各項華僑事務,其中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就是恢復僑匯經營秩序。為此,偽僑務委員會又仿效戰前的僑匯業機構,將淪陷區的僑批局組織起來,成立偽汕頭僑批業公會,隸屬于偽汕頭僑務委員會的管理之下。[16-17]偽汕頭僑批業公會的會章包括以下內容:(1)加盟之公會,須誠心誠意協助東亞新秩序之建設。(2)以臺灣銀行及橫濱正金銀行為僑批業之指導機關。(3)僑批業公會受政務部之指定機關指導。(4)內地通信不能有妨礙皇軍作戰及治安上的言動;萬一有檢出違規者,按軍律嚴重處治。一切書信要受皇軍檢查,倘有會員違反者,依前條進行處罰。[9]1350由上可知,偽汕頭僑批公會的成立主要服務于日偽政府統治的需要。
為愚昧廣大僑眾,日本特務機關還別有用心地在僑批封上作宣傳,要求批信及回批在交寄郵局時必須逐封加蓋以下日偽宣傳部之宣傳戳記,如:“與日本協力,各地華僑之匯款,可以安抵家鄉。”“協力大東亞戰爭,可以復興南洋僑胞之實力。”“擺脫渝府靠外的勢力,才免作英美殖民化。”“協力東亞新秩序。毋再受渝府敲詐。”“支持渝蔣的華僑銀信,何能安抵家鄉。”“南洋華僑之協力,即成各人振興自己家鄉之力量。”“打倒美英之壓力,恢復華僑之自由。”[18]25-31日偽政府愚弄僑眾的手段真可謂無孔不入。
1942 年,隨著日本對東南亞的相繼占領和統治,相關僑批政策也逐漸推出。同年,為恢復新加坡僑匯,日偽政府制定了《關于辦理昭南島華僑匯款協議書》,對經營新加坡僑批的具體批局、批局領發僑批的手續、僑批分發的范圍等方面作了詳細規定。具體包括:(1)外交部僑務局駐汕辦事處指定汕頭僑批業同業公會為潮汕地區辦理新加坡及其他南洋日本占領地域的僑匯機構,其中包括光益等11 家僑批局。(2)臺灣銀行汕頭支行(簡稱臺銀)代此11 家僑批局在新加坡的聯號聯絡斡旋,以便恢復僑批業務。(3)在僑匯未恢復正常期間,要求這11 家僑批局免費派發批款,而僑務處也豁免其檢查證明費。(4)臺銀于僑匯抵達時將目錄送交僑務處檢查,至新加坡僑匯正式復業后,由11 家批局將批信目錄送交僑務處檢查。(5)僑務處檢查后,對非和平地區批信予以沒收,款項由臺銀退回原寄人。(6)凡向臺銀領取僑匯之批局或僑眷,應先向僑務處申請領款證明書,臺銀對照符合后發給款項。[19]32-34
1942 年底,日偽政府又在粵東報上公布《僑務會駐汕辦事處制定檢查僑批暫行規則》,詳細規定了僑批局收領僑批的手續,并重申了僑批經營是以和平區域為限。[20]37經日偽當局的審核,在汕頭準許營業的批局共35 家,其中有22 家負責經營來自泰國的僑批,11 家負責來自新加坡及荷屬東印度的僑批,另外還有4 家負責香港僑批。①經營泰國的僑批局有:泰成昌、黃潮興、陳悅記、廣順利、理元、馬合豐、馬德發、馬源豐、普通、同發利、萬興昌、許福成、協盛興、成順利、榮豐利、振盛興、義發、陳炳春、振豐發、和合祥、成昌利;經營新加坡及荷屬的僑批局有:李華利、光益裕、有信、光益、洪萬豐、永安、普通、裕大、致盛、榮成利、陳炳春;經營香港的僑批局有:容大、致盛、億豐、陳炳春。資料來源:廣東省檔案館藏廣東郵政廳管理局檔案,全宗號29,目錄號2,案卷號369,第35 頁。
日偽政府積極溝通僑匯的政策措施使中國淪陷區與東南亞間的僑匯流通迅速恢復,最早恢復的是泰國僑匯,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后的數月內即恢復。泰國僑匯主要是由各批局直接辦理,它們在收集僑批后,僑款交日系銀行匯寄汕頭,批信則由郵局寄遞,汕頭的僑批局從郵局領出批信后,送交汕頭僑務局檢查,認為可以投遞者,由批局按址投遞,否則將批信和匯款退回匯款人。越南僑匯在1943 年1 月也恢復,初時規定由中南公司專辦,匯款由臺灣銀行辦理,批信由日本公使館寄汕頭日本領事館,再轉交該公司的汕頭分行,由于此辦法與郵政法及僑批經營的有關規定相違,后經協商,“由外交部僑務局駐汕頭辦事處所指定之中國人批局代理”。至于新馬及荷屬東印度僑匯,在1943 年6 月開始通匯,第一次寄出僑批181 封,僑匯合中儲券五萬六千七百余元,由臺灣銀行經辦到汕,到1943 年底前共有6 批僑匯抵汕。[11]104-105、111-115[20]29-34在日偽統治下,中國與東南亞間的僑匯流通雖未能恢復到戰前狀態,但一定程度上使兩地間的僑批往來延續了下去。
在中國淪陷區的僑批網絡中,以黃照煌領導的偽汕頭僑批業公會起著重要作用,作為日偽政府一手培養的機構,偽汕頭僑批業公會顯然服務于日偽政權,根據1942 年6 月29 日所規定的會務概況表,偽汕頭僑批公會的“經常會務”為:調查會員每次批款到汕頭數量及每日匯入銀數,分別報告汕頭特務機關,并通過特務機關發給各批伙通行證,以便分發批款。[21]20另一方面,作為僑批網絡的領導機構,偽汕頭僑批業公會在日偽政府與僑批網絡間發揮著上傳下達的作用,并在可能的范圍內發揮其集體交涉的能力,盡量維護其屬下僑批網絡的權益。
偽汕頭僑批公會既執行日偽政府政策又盡力維護僑批局利益的雙重性質,可從其執行日偽政府禁止“非和平區”僑批政策中反映出來。1942年,日偽政府實行禁止“非和平區”僑批政策后,偽汕頭僑批公會便按政策行事,致電泰國批局不要寄及“非和平地區”批信,不過,由于泰國華僑和批局可能對國內區域劃分不甚明了,結果出現夾寄“非和平地區”批信,以致汕頭僑批局受政府責難。為此,偽汕頭僑批同業公會向偽汕頭僑務委員會提出,“批包中茍有發見抵觸檢查條例之批信,屬會員等希屬收受人,居于被動地位,當無代負責任之理,且政府方面尚可照會寄發地之政府,就寄發人提出究問,自不必使收受人蒙受責非耳”。[19]24-25又如1943 年3 月10 日,偽僑務委員會發現許福成、榮豐利等5 家批局有取巧之批信,除了對其扣留外,還要進行取締,以杜效尤。于是,偽汕頭僑批公會立即召開聯席會議進行討論,指出:泰國同業寄出非和平地區批信仍在獲悉該政策之前,“寄發在先,收電在后,泰國同業未明情形,矜原之處,應請從寬處辦。”會議決定:“由本會電至泰公會,通知泰同業以后認真單純收受和平區批信,萬不能再有取巧作弊等情事,否則由政府將寄發人嚴厲究辦。”[22]144-145
由于僑批網絡的有效性以及日偽政府對僑批網絡的依賴,偽僑批公會常常為改善僑批經營、維護僑批局和僑屬的利益而跟日偽政府作進一步的交涉。例如,自1941 年11 月實行檢查僑批以來,僑批局向銀行支領批款,須先向偽僑務處申領證明書,但辦理僑批分發的必要消費,如批腳的膳食費、路費,回批的郵費、電信費等,大約每分發批款一百元需花費十元以上,此項費用已經泰國當局許可匯出,但由于沒有證明書,未能支領,以致“數月來一切批費均由汕頭批局代墊支付,負累甚苦。”有鑒于此,1942 年4 月19 日,偽汕頭僑批公會理事長黃照煌呈函給偽汕頭僑務委員會,請準發給附加批費(十分之一)證明書,以收領此筆款項。[19]29
又如,1943 年初新加坡僑匯恢復時,日偽政府曾規定:僑批局分發僑批,每百元可扣分送費三元。后又規定:每封僑批須納郵費二元。由于華僑匯款不多,負擔加重,而僑批局也入不敷出,于是偽僑批公會向偽僑務委員會指出:“此項扣除辦法與批局營業習慣不符,批局向例系全部以額計費,寄額多者略收其利潤,而以賠補寄額少者之貧僑,取君子囊多益寡之義。”同時向偽僑務委員會擬具變通辦法:“仍照業批慣例,而效越南匯款分送辦法,以僑匯一元即分發儲券五元,其余無論任何費用,概由批局負擔,既免使貧僑重擔郵費,而批局亦免長期賠累。”[11]90
由上可見,日偽政府出于戰爭需要,對僑匯十分重視,并迅速在其占領區內恢復僑匯經營新秩序,最明顯的舉措便是在汕頭占領區強迫當地的僑批局共同組成偽汕頭僑批業公會,這使原先的汕頭僑批業公會由一裂變為二,而原來只具有一個中心的汕頭僑批網絡也一分為二,盡管這種分界并不特別壁壘分明。以偽汕頭僑批公會為領導中心的汕頭僑批網絡服務于日偽政權的需要,許多政策措施都是重新開始,這和戰前僑批網絡的運營有著極大的不同,但偽汕頭僑批公會卻繼承了戰前汕頭僑批公會的許多特性。首先,它在汕頭僑批網絡的制度化中扮演著領導中心的角色;①關于戰前僑批網絡制度化的研究參考陳麗園:《僑批公會的建立與跨國僑批網絡的制度化(1911-1937)——以潮汕為例的研究》,載《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12 年第2 期,第36-43 頁。其次,與戰前的汕頭僑批公會一樣,它在政府機構與僑批網絡中起著上傳下達的作用,一方面傳達并督促其屬下會員執行政府的政策,另一方面又代其屬下會員向政府反映有關改善意見,甚至在可能的范圍內發揮集體交涉力,以維護僑批網絡的利益和有效運轉。由此可見,以偽汕頭僑批業公會為中心的僑批網絡在許多方面傳承與延續了戰前僑批網絡的運轉機制。
本文比較論述了抗戰時期國統區與淪陷區不同的僑匯政策及僑批網絡的變化,由于僑匯是重要的財政資源,對國民政府及日偽政府的戰爭和社會統治均至關重要,所以兩者都競相推行吸收僑匯、拉攏既存僑批網絡的政策。日本的侵略與政權的更迭導致原先統一的僑批網絡裂變為兩個分別服從于國民政府與日偽政府的僑批網絡,原先的汕頭僑批業公會也一分為二。在戰時交通阻塞、社會混亂、軍事統治主導的特殊環境下,無論是單家僑批局還是整個民間僑匯網絡都難以獨立完成僑匯的全程流通,故這時期的僑批網絡都主動或被動地服從于其所屬政權的僑匯政策。盡管從僑匯政策、僑批網絡的分化及僑批網絡配合政府政策等方面,僑批網絡的運轉都表現出與戰前不同的巨大裂變,但是我們仍然可從這劇變中看到僑批網絡傳承與延續的因素。其中最顯著的一點就是:雖然偽汕頭僑批公會是由日偽政府一手創立的,但其運作的諸多功能特性及其置于僑批網絡的地位都與戰前僑批網絡無異,而日偽政府復制偽僑批公會的行為本身則又是因循僑批網絡是以僑批公會為領導核心的制度化運作機制的表現。僑批網絡在不同制度情境下所表現出的適應性說明了其內在運轉機制的有效性和頑強的生命力,也說明了其溝通近代華南——東南亞華人社會互動關系所扮演的不可或缺的動脈作用。
對僑批網絡的研究不能離開當時的國家制度情景,它時常受到國家政策的影響,并決定著其發展模式。一方面,國家政策的外部影響導致僑批網絡建立起制度化的組織——僑批公會,從而增強了僑批網絡的集體交涉力,并在與國家機構的交涉中,更好地維護自身的平穩發展;另一方面,由于民間僑匯網絡與國家金融機構分屬于不同的社會層面,它們分別在基層社會與上層建筑中發揮優勢,無法相互取代,因而也決定了它們間相互合作的基礎,這是研究不同時期僑批網絡與國家間錯綜復雜關系的不可忽略的要素之一。②關于網絡與國家關系的研究可參考廖赤陽、劉宏編:《錯綜于市場、社會與國家之間——東亞港口城市的華商與亞洲區域網絡》,南洋理工大學中華語言文化中心等出版,2008 年5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