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占山
(汕頭大學文學院,廣東 汕頭 515063)
作為潮學、潮汕文化研究的重要構成部分,潮汕古代海上絲路相關問題(實際上就是汕頭開埠之前潮州與海外國家的經貿文化交往)的研究已持續數十年。任何學術研究在經歷一定時期后,都應有必要的回顧和總結,但截至目前,上述研究卻未見學者來做相關工作,這正是本文撰寫的理由。筆者將涉及以下三個問題:
眾所周知,古代海上絲路是古代中國同東亞、東南亞、南亞以及非洲等地區交往的海上通道,而確鑿無疑的是,潮汕正處在我國海上絲路東海航線和南海航線交匯的前沿地帶,利用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本地居民自很早起就參與了這些通道的開辟,并在此后漫長的歷史歲月中始終活躍在有關航道上。學術界將對潮汕的有關研究與海上絲路問題進行對接,可以追溯到上世紀90 年代初。1994 年8 月18 日至22 日在汕頭大學和南澳島舉行“海上絲綢之路與潮汕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①這次會議的具體情況,可參考丁毓玲、吳奎信《潮汕的海上交通在中國海交史中占有重要地位——“海上絲綢之路與潮汕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綜述》(載《海交史研究》1995 年第2 期)一文。另外,杜經國、吳奎信主編《海上絲綢之路與潮汕文化》(汕頭:汕頭大學出版社,1998),是本次會議的論文集。,是做出這種對接的標志性事件。而細究起來,當時之所以會有如此動作和這樣一個會議的舉行,除潮汕文化研究正在興起,以潮人海上、海外活動在其歷史進程中的重要性自然會成為研究中的重要議題而客觀存在自行鏈接這一趨勢外,來自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有關活動的推動,也應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背景。1987 年該組織為維護世界和平,推動東西方全方位的對話和交流,制定了《絲綢之路:對話之路綜合項目》1987-1997十年規劃,隨后組織實施了一系列考察活動和學術會議②對于這個規劃,巴莫曲布嫫:《“絲綢之路”作為方法: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對話之路”系列項目的萌蘗與分孳》(《西北民族研究》,2018 年第4 期)一文,有較為細致的評介。。正是由于有著這樣一些背景和活動,一時激活國內外本來就已存在的相關學術研究熱情,之后我國許多社科人文科研機構、高校(當然也包括汕頭大學)遂群起響應。
潮汕的歷史發展,確實與海上絲路存在密切關聯。考古發掘資料顯示,利用海上交通,本地居民從很早起,就與相鄰地區、甚至海外開展貿易活動①如考古學家通過有關資料的研究分析,認為生活在距今8000 年的南澳象山文化、距今6000-5000 年前的潮安陳橋文化以及分布于粵東閩南、年代約在商中后期到春秋早期的浮濱文化時期的本地居民,已經掌握渡海技術,不僅可以在附近島嶼上活動、生息,更可以與珠江口、粵西和海南島、臺灣及東南沿海地區互相交往,進行文化交流和物資交換。見邱立誠、楊式挺《從文物考古資料探索潮汕地區的古代海上“絲綢之路”》一文,載《潮學研究》第2 輯,汕頭大學出版社,1994 年版。,從而應該同是漢代以后海上絲路的早期開拓者。不過,到目前為止,很少發現隋代以前有關本地與海外交通、特別是本地居民前往海外貿易的具體文獻記載。由此,本文對古代潮州(轄區通常大于但也涵蓋現代潮汕)海外交通主要史實的考察,將自唐代始;又鑒于唐代以后一直到明清,中央政府對海外交通(主要是海外貿易)有持續之管理,事實上已構成當時中國與海外交流不可忽略的背景。所以,接下來筆者對潮州地域相關活動的陳述,將置于國家海貿政策之背景下②這樣一個視角的研究和論述,此前唯黃挺先生《海禁政策對明代潮州社會的影響》(《海交史研究》1996 年第1 期)一文涉及明代;對于其他時期,尚無學者做過專門梳理。。而考慮到有關政策的內容以及推行的力度等,于不同歷史時期多存在明顯差異,國家海外貿易政策在潮州的執行以及所發生的實際影響,也有著不同之歷史情景。為便于論述,故分以下三個時期。
唐五代時期。顯慶六年(661),唐高宗《定夷舶市物例敕》說:“南中有諸國舶,宜令所司,每年四月以前,預支應須市物。委本道長史,舶到十日內,依數交付價值,市了任百姓交易。”[1]102開元初年,政府在廣州設置市舶使,管理當地海外貿易。太和四年(830)詔書中說,對于嶺南、福建及揚州蕃客,“除舶腳、收市、進奉外,任其來往,自為交易”[2]197。顯然,上述有關政策主要針對蕃客,但其中所說“市了任百姓交易”以及除交納進口稅、政府強行收購和向皇帝進貢部分外,“任其來往,自為交易”的部分,卻事關普通百姓。但從各種跡象看,其對遠離廣州、當時還處蠻荒之域的潮州,應無多少實際影響。而此時期潮州之海外貿易究竟是怎樣一幅圖景,文獻罕見記載。唯韓愈《送鄭尚書序》里有“蠻夷悍輕……其南州皆岸大海,多洲島,帆風一日踔數千里,漫瀾不見蹤跡”的描述,是當地土著(蠻夷)已具備非凡的海上航行能力。
宋元時期。時政府延續唐代于重要港口設立市舶管理機構的做法,在廣州、泉州等沿海城市設立市舶司,并制定“市舶條例”,對進出口船只、人員、貨物等進行嚴格管理。其中一些條目對于潮州一類偏遠州郡之不利影響,理論上說不能避免。其中最致命者,莫如商船的出海與回港手續。條例中明確規定,出海必須得到市舶司批準,只有拿到市舶司發給的“公憑”或“公據”(證書)方能成行。而且商人還要事先將舶船所載貨物種類、數量、船員姓名、職務以及前去貿易的地點等,向所在地方官府申報,“州為驗實,送原發舶州,置簿給公據聽行。回日,許于合發舶州住舶,公據納市舶司”。很清楚,是說商船的出海和回港須是同一地方,也就是限于設置市舶司的港口廣州、泉州等地。如果沒有上述公據,未在規定港口出洋或回港,便是私自出海。這種情形一旦被發現,宋朝的處置是“徒二年,五百里編管”,“并許人告捕,給舶物半價充賞。其余在船人雖非船物主,并杖八十”[3];元代的處罰是“舶商、船主、綱首、事頭、火長各杖壹伯柒下,船物俱行沒官,于沒官物內壹半付告人充賞”。[4]233研究海外交通史的專家說,宋元的“市舶條例”很嚴密,且得到嚴格的推行[5]84?!端问贰份d太平興國五年,“潮州言,三佛齊國蕃商李甫誨乘舶船載香藥、犀角、象牙至海口,會風勢不便,飄船六十日至潮州,其香藥悉送廣州”[6]14089。這條史料在相當程度上可以印證當時潮州在海外貿易中面臨的尷尬和困境。不過,更多跡象表明,時本地工商業興盛,特別是存在著頗為發達的民間海外貿易。對于后者,宋元政府實際上是默許、或長期處于失控狀態;政府有關管理條例和處罰措施,在這里應該是沒有得到落實。具體情形,因筆者從前有過論述,這里不再重復[7]81-85。
明清時期。入明以后,國家海貿政策明顯趨緊,主要是出于倭寇的騷擾以及張士誠、方國珍余部在東南沿海地區的活動,朝廷發布禁令,禁止沿海百姓私自下海,連捕魚也在取締之列。盡管這種政策的執行,在朱元璋的后繼者那里,有張有弛,但總體上除維持有限度的朝貢貿易外,其一以貫之的想法和做法是,堅決禁止百姓出海。唯萬歷初年在東南沿海武裝騷亂基本平定后,朝廷才稍稍放開海禁。入清以后,因要對付鄭成功等明朝殘余勢力,順治及康熙前期,先有海禁、后有遷海令。臺灣回歸后,海禁雖逐漸解除,但種種限制仍然不免,直到乾隆十九年(1754)發布“凡出洋貿易之人,無論年份遠近,概準回籍”之諭令,清朝政府經歷一個多世紀的反復后,才終將國內商民的出海貿易政策基本穩定下來[5]203-204。與前兩個時期明顯不同,明清時期國家海貿政策對當時的潮州發生了深刻影響。時國家一體化進程全面完成,對于潮州這樣偏遠州郡的控制已空前加強。而出于長久以來的傳統,更關乎百姓切實的求生需求,結果中央政府雷厲風行的海外貿易政策與本地民眾強烈的私人海外貿易愿望相遇,遂激起持續不斷的對抗、乃至于武裝沖突。早在正統年間就已有政府抓捕、鎮壓包括大批潮民在內的違令出海者的記載[8]。可史實表明官府的高壓并未達成預期效果,反而激起強有力的抗爭。嘉靖、隆慶年間以張鏈、吳平、林鳳、林道乾等為首的潮州武裝海商集團與倭寇糾集一起,公然劫掠沿海城鎮村寨(是為文獻所載東南沿海的“倭寇之亂”),向明國家叫板,同明軍長時期對壘,足以說明其巨大的實力和影響力。而同樣,即使在清初禁海、遷海期間,潮州本地民間強大的海外貿易活動也并未中斷。
古代潮州地域所擁有的海外貿易港口,宋元以前主要有潮州、鳳嶺等,明清時期則有柘林、樟林等,但基本上都是地區性港口。而離州境海岸不遠,位于閩粵交界處的南澳島,宋代就有“番舶”出入,明代以后則成為中外商船云集的主要場所和有關物品的集散地,在相當程度上,具有國際性大港的地位。唐宋以后直到明清,潮州海外貿易的性質基本上都是非法的民間海外貿易。這種民間海外貿易活動,是當時中國海外經貿、文化交流的重要構成部分,對于拓展海上絲路在粵東的網點、路徑及活動內容等,都有著無可替代的貢獻。
肇始于宋元①自文獻記載看,早在宋熙寧九年(1076)就有“福建、廣南人因商賈至交趾,或聞有留彼用事者”(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273,中華書局,1992 年版,第6692 頁);而南宋末年,潮州成為宋元雙方反復廝殺的戰場,本地不少人士投入宋殘余勢力,崖山兵敗后,其中一些人可能如陳宜中那樣,逃亡占城等東南亞國家居留未歸。、主要興起于明代嘉靖、萬歷年間之潮人向東南亞的移民,清代乾隆年間以后更趨加強。大批潮人因為商業活動和其他原因,落戶東南亞為僑民,成為潮州與海外、乃至中國與海外聯系的重要橋梁。龐大潮民向東南亞的移居,形成一定規模的海外潮人社會,而這種海外潮人社會的存在,對于汕頭開埠(1860 年)及此后潮汕社會的近代轉型,都有著深刻久遠的影響。
海上絲路從來都是以經貿活動為主要內容。就汕頭開埠以前的潮州地區而言,本地銷往海外的主要是瓷器、紡織品(絲綢、麻布、苧布)、生鐵、鐵鍋、煙絲、土紙等,而出口貨物換回的則主要是優質木材、香料、白銀、糧食(大米)等。經貿之外,同時也存在文化交流。海外文化、特別是東南亞原住民文化以及歐洲的宗教文化等向中國的輸入和中國傳統文化在東南亞的流播,穿行于海絲路上的中外人員功不可沒,這其中自然也包括潮籍人士。而悠久的海上、海外經濟文化活動,深刻地塑造和培育了參與其中之國人、自然也包括潮人的開拓進取精神。
潮汕海上絲路相關問題的研究,大體上開始于上世紀的最后一個十年。基于當時國內區域文化研究的方興未艾,也緣于近代以來潮人在海內外經濟、文化領域之出色表現,還因饒宗頤先生的大力倡導,汕頭大學、韓山師范學院和汕頭、潮州、揭陽三市于90 年代初相繼建立潮學研究機構,潮汕文化的研究從此便有聲有色地開展起來。鑒于古代潮州歷史發展與海洋的密不可分,而地域文化的研究必須從本地的特點出發才能富有特色[9],所以國內外有關學者開展潮汕文化研究,多會觸及古代潮人在海上、海外的歷史活動。回顧近30 年的研究歷程,已取得顯著進展。不過,因篇幅所限,下面只對相關研究所涉及四個方面的主要成果,做概要評介。
商人(或商幫)是古代海上、海外貿易的主體,這決定其在相關問題的研究中處核心地位。有關潮商、或潮州商幫研究的成果,較為集中,且研究也較為專門、深入。這方面尤以《世界潮商叢書》最具代表性①其他相關叢書也在組織撰寫、出版,如李聞海先生主編《潮商學庫》(香港:硯峰文化出版社),已推出《潮商學引論》等數種,視野開闊,頗具特色。但鑒于內容主要關注的是近現代潮商(或潮商文化),與本文基本立足近代以前不同,故暫不作評介。。這套叢書為北京潮人商會會長、《世界潮商》雜志總編張善德主編,由對潮人文化、包括對潮商素有研究的專家學者執筆,原計劃為四卷,現出版《潮商史略》《潮商人物》和《潮商文化》三卷②以上三種,均由北京華文出版社2008 年出版。?!冻鄙淌仿浴酚扇A南師范大學林濟教授執筆,林氏于2001 年就曾撰寫出版過《潮商》(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一書。相形之下,《史略》涉及面更廣,部頭也較大,論述則更為深入。大體上以時間為經,以區域(潮汕本土、香港、上海、東南亞以及歐美澳等地)潮商的經貿活動為緯,較為清晰地勾勒出潮商群體(商幫)不同時期之歷史面貌,而重點在近現代?!冻鄙倘宋铩穼楦鱾€時期、各個地區有代表性的潮商人物立傳,由多位作者分頭撰寫。鑒于“潮商精英人物眾多”,現完成撰寫出版的僅為《潮商人物》(一),共編入48 篇傳記。傳主最早是明嘉靖、萬歷間亦商亦盜的許朝光、張璉、林道乾等,清末之前人物不多,大部分傳主是近現代和當代人士?!冻鄙涛幕酚牲S挺教授執筆。黃挺近30 年一直潛心從事潮汕歷史文化的研究,是目前本領域最有建樹的學者。本書中作者運用文化人類學和歷史學的理論和方法,把潮汕商人群體的崛起和發展的歷史,置放到潮汕文化的大背景下進行研究,深切探究潮汕的地理環境、歷史變遷和文化傳統,如何塑造了潮商的觀念形態和行為方式,從而使潮州商幫得以成為一個為世人所公認的、有特色的群體。本書的核心內容、也是最多亮點的部分是潮州商人文化品格的探討和論述,具體包括:從潮汕地域的特點出發,探究“海洋的磨練與潮商的拼搏精神”(見本書的第3 章“環境因素與潮商文化精神”);透過潮汕的宗族和會館文化,探究“血緣、地緣觀念與潮商的抱團精神”(對應本書第4 章和第6 章);在民間信仰層面上,討論“多神信仰與潮商兼容南北的崇拜文化”之間的關系(對應第5 章)。綜觀全書,深厚的學養和文獻功底,使本書也如作者其他潮學論著一樣,確實踐行了作者為自己所確定“言之有據,扎實可信”的標準[10]15。完全有理由認為,《潮商文化》是目前有關研究中最具學術價值和最富現實意義的成果。
上述成果之外,杜桂芳和冷東等學者的相關論文也涉及潮商的研究。前者認為,本地自然資源不富,手工業生產發展受限,由此導致明清時期潮商經營活動一顯著特點是“眾販運,輕實業”,且高度發展的販運活動造就潮人精明、實用的文化心態[11]。后者以明清時期潮州沿海海盜的活動為切人點,剖析地方社會與中央政府的關系,認為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以及海外冒險的經歷,既激發了潮商開拓進取的活力,同時也是潮商成功的內在原因[12]。
自上評介可知,潮州商人研究目前主要是商人群體的研究。而作為一商人群體,其知名于海內外究竟始于何時,此后又有何種演變?對之,學者罕見明確的界定和概括,而黃挺指出:“潮商是一個從明清之交開始嶄露頭角,在乾嘉時期有了長足發展,自近代以來令人矚目的商幫。這個商幫的經營地域在很長時間里,一直逗留在中國沿海和東南亞地區,現在已經擴大到整個世界?!盵10]21這種概括通透清晰,有充分的史實根據,很有說服力。
海貿港口是海商揚帆的起點和終點,其地理位置是否靠近貨物集散地與是否避風,水域是否廣大,深度是否適合停泊等,都關系人們對之的選用或廢棄;而港口腹地貨源是否豐饒,貨物能否便利集結,乃至該地域社會是否安定等等,也都與港口之前途命運以及海商貿易活動之盛衰息息相關。應主要是出于上述原因,潮州海貿港口及腹地的研究,也是以往有關研究中受到普遍重視并有較多成果的一個方面。
首先,港口研究。在古代潮州地域海貿港口整體研究方面,黃挺、杜經國兩位學者著手最早,研究也最為出色。他們主要依據本地方志及文物考古資料等,從歷史地理(主要是河道)的變遷和進出口貨物等角度,揭示古代潮州商貿港口的分布、盛衰;進而自出口貨源入手,將潮州諸港與廣州、泉州等古代中國大港之經濟腹地做橫向比較,對本地古代商貿港口的地位做了頗為客觀的評估[13]。而李堅誠先生《潮州港與海上絲綢之路》一書,也主要著眼于潮州地域港口的整體研究[14]。相形之下,本地港口研究成果較多集中在單獨某一港口的研究上。其中,地理位置獨特、港灣優良,備受中外海商青睞的南澳最受學者關注。如前述1994年舉行“海上絲綢之路與潮汕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之后所編會議論文集中所收論文,除去內容中實際有大篇幅涉及但題目未用“南澳”的,僅題目中有這兩字的就有16 篇。此后,南澳得到研究者的持續關注。在南澳研究諸多成果中,湯開建、陳文源兩位學者,較為詳盡地論述了明代南澳在海外交通和對外貿易中的地位、明代東南海商集團對南澳的借重及其興衰,以及明政府于萬歷三、四年后對南澳的軍事建設和經濟開發[15]。內容關涉明代南澳核心問題,史料扎實可靠,論述細密深入。馬楚堅先生的文章自南澳在中國東南沿海之重要交通地位入手,以無可辯駁的史實揭示其之所以會成為明代“走私寇攘之跳板”,主要原因在于明代中期以前政府將之棄置于海防體系之外[16]。南澳之外,處韓江北溪出海口、位于澄??h北、興盛期主要在清代的樟林港,也是學者們關注較多的一個港口。林遠輝、張應龍兩位學者較早且長期從事樟林港史的研究,勾稽相關史料對其前世今生、特別是清代的歷史面貌做了較為細致的論述[17-18]。陳春聲主要關注并揭示樟林港為何在清代得以興盛以及其與東隴港的關系。而利用潮州歌冊《游火帝歌》和田野實地調查并結合其他相關文獻,陳氏對清代樟林街區建設、社區地域關系以及基層社會與國家政權的關系等,做了頗為深入的揭示和分析①對有關問題的研究和論述,見陳春聲系列專題文章,主要如《從〈游火帝歌〉看清代樟林社會——兼論潮州歌冊的社會史料價值》(《潮學研究》第1 輯)、《樟林港史補正三則》(《潮學研究》第2 輯)等。。
其次,港口腹地研究。主要有黃挺、杜經國對于韓江流域交通狀況、區域經濟分工以及經濟結構等的研究[19],前一作者還對16 世紀潮州社會工商業活動興起的過程做了深入的考察[20]。沈定平研究認為,明中葉以后潮州已然成為東南雄郡,而這種局面的形成,實與當時正在形成中的世界市場和國內市場商品經濟的迅速發展存在密切聯系;以南澳為中心的潮州海外貿易,已獲得并發揮了推動國內商品經濟走向世界市場的經濟職能。同時,在國際和國內貿易促進下,潮州的農業、手工業和商業呈現出欣欣向榮的景象[21]。吳二持對清代潮州農業商品經濟發展、手工業和商業相互聯動,做了較為全面細致的論述②這方面,見吳二持先生系列專題文章,如《清代潮汕商品經濟發展》(《汕頭大學學報》,2015 年第6 期)、《清代潮州手工業的發展》(《韓山師范學院學報》,2013 年第5 期)等。。詹樹榮主編《海絲之路與古代潮州航運》論文集,由多位作者撰寫。文章參考和借鑒近年來新社會史、區域社會史研究的理論及成果,對韓江為紐帶的區域作了多方面的探討[22]。杜瑜著眼于明清時期潮、汕、漳、廈港口的發展及其局限的考察,認為以上諸港口均由非法貿易港口發展起來,得不到政府支持,對外貿易活動范圍和能量都很有限。各港口經濟腹地不大,能提供給海商運往海外消費的貨物并不足夠;還有各港口多為河港,受河道變遷影響大,難以得到充分發展[23]。持論敏銳客觀,依托資料扎實可信。
包括海上交通、貿易船隊、貿易地、出進口貨物等問題。邱立誠、楊式挺利用文物考古資料,粗線條勾勒出潮汕地區古代海上交通情形,大體可以反映這一地區在“絲綢之路”中所發揮的積極作用[24]。杜經國、黃挺主要對潮州外貿港口與海外貿易地、海船與海外貿易船隊、本地出口的商品以及潮汕古代貿易的特點作了論述[25]。王元林、劉強主要關注明代潮汕地區對外貿易對象、貿易特點以及明清貿易商品(特別是糧食貿易)等問題的研究①參見王元林、劉強系列專題論文,如《明代潮州對外貿易研究》(《汕頭大學學報》2006 年第2 期)和《明清時期潮州糧食供給地區及路線考》(《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5 年第1 輯)等。。吳二持認為,清朝潮汕地區獨特的海上商業貿易活動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貿易活動也進一步帶動了潮汕地區的區域發展[26]。而陳春聲、焦鵬研究,揭示清初禁海、遷海期間和海禁解除之后到清中葉潮州以及中國其他沿海地區與琉球、日本之間繁盛的海商貿易情形,具體涉及貿易路線、開船和抵達的時間、海上航行所碰到的困難及相關情況等。[27-28]焦鵬的研究還論及清初前往日本貿易的潮州船,基本上是從本地軍事重鎮出發的。也就是說,當時控制潮州沿海的邊臣和地方豪強勢力,可以不受海禁限制。而以上兩位學者研究中,所用琉球國《歷代寶案》、日本《華夷變態》、《唐通事會所日錄》等檔案文獻資料,對于研究中國海上絲路、交通問題,具有重要價值。
包括潮州海外移民、文化交流及相關文獻研究等。潮州海外移民方面,近30 年來成果非常豐富,據筆者粗略統計,有關專著、文章不下百部、篇,內容主要包括移民史、僑居地的生活與僑居地的開發、僑居地與祖國(主要是祖居地潮汕)的關系、著名僑領(或人物)研究等方面。但潮汕移民高潮大體開始出現于乾隆時期、特別是汕頭開埠之后的近代,上述成果所研究、反映的實際上是近現代東南亞華僑史和華僑社會之狀況,與本文所關注潮汕古代海上絲路之話題明顯存在距離。由此,這里暫不置評。而專門針對早期移民研究的成果很少,主要是黃挺對1860 年以前潮州海外移民的研究,他選取本地對海外移民有記載的十多種族譜資料,勾稽1860 年以前潮州海外移民史事,對移民海外的動因、移居地以及移民的規模等問題做了論述[29]。
潮州在海外的經濟貿易和移民活動,也伴隨著文化交流。這方面成果總量不少,但內容真正涉及清末之前的不多。這里只提兩位學者的研究,黃挺自語言、民間藝術(以戲劇為例)和生活習俗(以飲食為例)三個方面,概要揭示了移民帶來的潮汕和東南亞之間的文化交流現象[30];林倫倫則通過對潮人漂洋過海、移民謀生過程中,產生和保留下來的有關潮汕方言詞進行考察和研究,涉及與“過番”有關的詞語、被僑居國語言吸收的潮汕方言詞以及潮汕話吸收自僑居國語言的借詞等問題[31]。
有關潮汕海上絲路文獻的評介和研究,除上舉陳春聲、焦鵬兩學者對琉球《歷代寶案》、日本《華夷變態》、《唐通事會所日錄》等檔案文獻的揭示外,近年林瀚對《海疆要錄》、《針路簿》等文獻作出研究和介紹②這方面可參閱林瀚系列論文:《〈海疆要錄〉所見潮汕航海史料》(《潮學季刊》,第4 輯)、《崇武大岞〈針路簿〉所見潮汕航海史料》(《潮學季刊》,第5 輯)等。。這對于擴大學者們的學術視野,進一步挖掘和利用珍貴史料具有重要意義。
綜上所述,可以看到,近30 年來學界對潮汕海上絲路相關問題的研究,已取得較大進展,有著驕人的成績。
我國區域文化研究中,潮汕文化的研究起步較晚,而其與海上絲路相關問題的研究,相較于我國其他沿海地區如廣州、泉州、寧波等地也晚近許多。研究史短,面臨問題就多,綜合來看,似主要存在以下兩個層面的問題。
一是把潮汕相關研究與海上絲路對接后所看到的“問題”。當用“海上絲路”這樣一個學科的范圍、概念、視角,去觀察、總結已有的相關研究成果時,首先會看到這樣一個現象:盡管1994 年就有“海上絲綢之路與潮汕文化學術”國際研討會的舉行,但當時和此后并沒有多少學者把他們的相關研究與這條著名的海上航道聯系起來。據筆者大略統計,在近30 年有關潮汕海外經貿文化交流研究成果題目中,有“海上絲路”幾字的當不能超過20 種。而當我們去研讀這些成果時,卻發現其中一些所涉及與國內學界大多數學者對于“海上絲路”所持共識并不一致。例如,若按照“海上絲綢之路是古代中國通向外部世界的遠洋航線,它的歷程隨著鴉片戰爭的爆發而結束”這樣的說法①龔纓晏:《關于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幾個問題》,載《海交史研究》,2014 年第2 期;又見收載于中國海外交通史研究會、福建省泉州海外交通市博物館編《海上絲綢之路綜論》(北京:海洋出版社2017 年版)33-40 頁。,則開埠之后的汕頭港,還有,潮人向東南亞的大規模移民以及東南亞潮人移民社會的最終形成等,就不應作為有關研究中的主要話題。其次,正是由于絕大多數相關研究都沒有主動去與海上絲路問題對接,所以迄今為止學界尚缺乏自整體上全面、系統論述潮汕海上絲路問題的專著、或專題論文②其實,當用“海上絲路”研究這樣一個學科視角審視一個區域的相關研究時,會促使我們反觀海上絲路這樣一個學科自身所存在的問題。筆者以為最突出的問題是,對于這樣一個學科自身的研究范圍、內容等,至今尚沒有清晰的界定。。
第二個層面的問題,是相關研究本身存在的問題。對之,似又可以通過以下一些角度予以觀察和認識。
從研究內容來看,大部分成果所勾勒、揭示以往潮人所從事海上、海外的歷史活動,給人的印象還只是遠山無皺、遠樹無枝的模糊狀態,難見細節,或細節的探討尚十分粗糙。如從有關記載看,歷史上潮人的船隊是頗為龐大的:宋元之交陳五虎兄弟的船隊,嘉靖、隆慶間武裝海上集團的船隊以及清朝乾嘉年間潮州商人的紅頭船隊都是如此。但研究成果中,絕大部分只停留在重復描述這樣一些事實,而對與這種事實相關的、更為具體細節的問題,則很少有進一步的探討。如上述時期的大批海船,究竟是在潮州境內、還是潮州境外打造的?造船的材料來源于哪里?造船的技術如何?所造船只承載量怎樣?等等。又如,對于潮汕地區海外商貿港口的研究,現有成果相對比較充分的是南澳港、樟林港等,其他港口雖在相關專題論文中屢屢涉及、甚至被作為一些專著的題目,可其歷史面貌并未能得到應有的揭示,尚缺少進一步的、扎實細致研究。還有,古代海上絲路,也同是文化交流之路,但對于這樣的話題,以往研究者中只有少數學者有所涉及。
自研究方法觀之,大多數學者對于研究地域范圍的劃定,尚過于依賴行政區劃。區域文化的研究,向來容易陷入畫地為牢。而這種情形在潮汕海上絲綢之路相關問題的研究中也沒能例外。造成這種狀況確有客觀原因:既然是區域研究,則在研究范圍上就先去鎖定某個區域,而這個區域往往又是依據當今的行政區劃。接下來,研究資料的索取和利用,也主要限于按照行政區劃編纂的當地方志??墒?,行政區劃與經濟區域、文化區域常常不能重合。就依潮汕為例,暫不去說其行政邊界自古以來就存在盈縮變化,而在經濟、文化方面,通過韓江及沿海航道,其與粵北、贛南和閩之汀、漳、泉等州存在十分緊密的聯系,特別是潮、漳二州,山水相連,比鄰而處,經濟、文化上的一體化實不能否認。由此,研究歷史上潮州海上絲路相關問題,如果無視上述情形的存在,過于拘泥于此疆彼界,就會使本來可以在更大范圍和更為廣闊視野上討論的問題,變成條塊分割后狹小天地里的自說自話。還有,一些問題的研究中,明顯缺少必要的比較手段的輔助。如從明末以前的潮商群體到清代之后逐漸崛起的潮州商幫,他們在海上、海外的活動究竟與我國沿海其他地域的商人、商幫存在什么樣的相同相近之處與迥然不同之處,因而在我國古代主導的海上絲路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發揮何種作用,享有什么地位,諸如此類,應該只有通過比較研究,方能看得清楚,說得明白。可從現有大部分成果來看,尚缺少這種研究。
從學術研究的目的和意義考慮,一絲不茍、嚴謹細致的求真求實,務求歷史之真相是重要的;同時,求新求變,盡可能回應時代關切,貫穿現實關懷,也應成為研究者的自覺追求。海上絲路話題本來就具有無比深厚的歷史文化承載,在新時代被我國政府重新提出,被學界重視、研究,其核心目的自然不止是要挖掘、還原歷史真相,而且更在于以史為鑒,在新的國際背景下,建設“一帶一路”,推進國際合作。所以,在潮汕古代海上絲路相關問題研究中,理應要有以上所說回應、貫穿,但自現有成果看,這種關懷,尚有待于加強①其實,究竟如何在古代陸、海絲路研究中,回應、貫穿現實關切,在筆者看來,應該是目前我國學界亟待解決的重大理論問題和實踐課題。而正因為這樣的問題尚未解決,或說尚沒有達成必要的、明確的共識,所以,在以往研究中實際存在許多混亂。這種混亂主要是沒有把對古代絲綢之路的研究,與屬于近現代國際關系的研究、還有當前作為戰略目標的“一帶一路”的研究,作應有的學理上的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