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宜興紫砂工藝之技巧*

周子欽

(宜興市博物館 江蘇 宜興 214221)

前言

宜興紫砂之所以獲得較高的美譽度，首先得天獨厚的礦土原料固然是先天的根本保證，而宜興有著七千多年延綿不絕的制陶歷史，歷代畢智窮工的能工巧匠以及不斷改良發展的制陶技藝，則是讓宜興紫砂藝術走向輝煌的關鍵動力。

“技者”——技術、技藝、技巧、技能也?？v觀六百多年來宜興紫砂工藝發展歷史，從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其制泥技藝、成形技藝、工具技藝、燒成技藝以及裝飾技藝在整個行業體系中的重要地位及成就。

1 制泥之技

周高起在《陽羨茗壺系》中云：“陶曷取諸？取諸其制。以本山土砂，能發真茶之色香味，不但杜工部云‘傾金注玉驚人眼’，高流務以免俗也。至名手所作，一壺重不數兩，價重每一二十金，能使土與黃金爭價，世日趨華，抑足感矣。因考陶工陶土而為之系。”這段古文的意思是：宜興陶壺可取之處在哪里呢？雖然關鍵在于制作工藝，但最根本的還是用宜興黃龍山(即本山)特有的紫砂泥制成的茶壺，能泡出茶葉原有的色香味，人們品茗時能夠體會唐代大詩人杜甫所寫“傾金注玉驚人眼”的別樣感覺，而這種品茗玩壺早已成為許多文人雅士的一種風雅脫俗的時尚。至于當時名家所制茶壺，一把壺重不到幾兩，但價值卻能達到十幾兩黃金， 確實能使泥土與黃金爭價，即使在社會日益繁華的今天，也令人感慨萬千。因此筆者決定認真考察宜興當地陶工以及陶土原料的有關情況，并將它們記錄下來。

古人尚且有如此認識，那今人更應對宜興這塊神奇的陶土原料作一番認真探究。

宜興紫砂礦乃上蒼所賜的寶物，自明以降，人們取之用之，從當初一把小小紫砂茶壺到當今百千品種，從一個小小作坊發展成今天龐大的產業集群。有人說是陶都成就了宜興這座城市，也有人說是紫砂成就了中國陶都！

1.1 紫砂陶土的成分

紫砂是一種含鐵量較高的巖質性礦土(成礦年代在2.5～3億年)，內含石英、高嶺石、莫來石和水云母，存放露天能自然風化。其原料特點是具有天然的顆粒組成(砂粒成分)以及優良的觸變性能(可塑性能)；其燒結溫度一般在1 100～1 200 ℃，但也有極個別礦料成溫超過1 300 ℃以上；燒成的器皿擁有特殊的內部晶相(團粒結構、雙向開放氣孔結構、表體分子鱗狀排列結構)以及良好的吸水性和透氣性；其礦土品種存在著多樣性(一般分為紫泥、紅泥、綠泥以及團泥等)，如圖1所示。

歷史上紫砂原料大多產于宜興丁蜀鎮黃龍山及周邊地區，不同時期，外界各地(浙江、安徽、山西、遼寧等)也有一些類似礦土發現，但其性能、品質均不及宜興地區。

1.2 宜興紫砂壺的名字由來

宜興紫砂(器物)是利用宜興當地發掘的紫砂原料，通過圍片拍打、泥片鑲接以及捏塑、堆塑等傳統成形手工藝并借助一些特別而有效的工具制成陶坯，然后經1 000 ℃以上窯溫燒制而成的陶器制品，稱之為宜興紫砂，其品類有壺、瓶、盆、文玩、雕塑等。宜興紫砂賞用兼優，廣泛運用于人們日常生活之中。這里有必要強調兩點：①宜興紫砂是陶器，不是瓷器，也不是所謂的“炻器”；②與其他新生事物一樣，“紫砂”之名也有一個發展演變的過程，明清時期還沒有“紫砂泥”、“紫砂壺”等專用名詞，這是從民國以后才在行業內有的稱謂。

(a)黃龍山礦層1 (b)黃龍山礦層2

的確，放眼世界尚無任何一個制陶產區會以一種原料材質來命名一個行業的，唯宜興紫砂獨此一家。宜興紫砂因材質而得名，因材質而獨特，因材質而神奇，因材質而讓人仰慕。所以，古往今來， 贊美宜興紫砂材質的文人雅士數不勝數。明萬歷年間進士俞仲茅在其《贈馮本卿都護陶寶肖像歌》中寫道：“何人霾向陶家側,千年化作土赭色。捄來搗治水火齊去聲，義興好手夸埏埴(埏埴，古稱陶器)?！泵髂┪娜肆止哦仍谄洹短諏毿は窀琛分袑懙溃骸扒G溪陶正司陶復，泥砂貴重如珩璜。世間茶具稱為首，玩賞揩摩在人手?！鼻宄跷娜送粑陌卦谄洹短掌餍匈涥慀Q遠》中感嘆到：“吁嗟乎，人間珠玉安足取，豈如陽羨溪頭一丸土。”而今人對這捧“富貴土”的感情亦不亞于古人，為了讓這一不可再生的寶貴資源得以可持續利用，當地政府專門立法給予保護，其目的是達到有序開采利用泥料礦(見圖2)， 讓紫砂藝術繼續傳承、健康、發展。

1.3 宜興紫砂陶的神奇和獨一無二之處

1.3.1 健康環保的化學組成

經實驗分析，紫砂礦料的化學組成以氧化硅、氧化鋁、氧化鐵為主，其中包含鈣、鎂、鉀、鈉等微量元素，不含對人體有害的重金屬元素，紫砂原料主要是用來制作日常實用器具，特別是一種制作沖泡茶具的天然環保材質。

1.3.2 巧奪天工的礦物構成

經綜合分析宜興紫砂礦屬含鐵質粘土質粉砂巖， 成礦年代距今約3.0～2.5億年。其礦物成分為水云母、高嶺石、莫來石、石英、云母屑和鐵質等。這種特別的礦物形態使得宜興紫砂既有普通陶土的屬性，也有一些瓷土的特性，所以也有人(主要是外國人)將宜興紫砂器稱為“Stoneware”，即“炻器”?！办缕鳌笔遣磥碓~，非中國本土語言，特別是“炻器”的定義為運用人工合成，通過瓷土和陶土一定配比使其兼具陶器和瓷器特性的材質制作的陶瓷產品。宜興紫砂材質并非人工合成的原料，其物理特性似陶器中的硬陶，所以宜興紫砂是陶器，不是瓷器，也不是所謂的“炻器”。

1.3.3 行業少有的單礦成器

宜興紫砂礦雖然有紫泥、紅泥、綠泥和團泥這幾種天然礦源，但在泥料加工和器物成形過程中，每種礦源通常不需添加其它外來材質就可完成整個生產過程。當然，為得到更多的泥色品種，古今也有調配原料的情況，但大多是幾種原礦之間的搭配，當代也極少用化工色素來調配，這可以說是宜興紫砂制作工藝的一個獨到之處。縱觀中國各大陶瓷產區，景德鎮瓷器原料采用二元配方(瓷石、高嶺土)、龍泉青瓷有三元配方(瓷石、瓷土、紫金土)、廣西欽州坭興陶和云南建水陶器則采用幾種以上當地陶土配制而成。就宜興當地產區而言，像彩陶、精陶以及青瓷產品，其原料也需多種材質調制而成。由此可見，宜興紫砂的單礦成器是非常特殊的。

1.3.4 表現優秀的物化性能

一是體現在紫砂泥的可塑性方面，其液限達33%左右、塑限達16% 左右、指數達17.5%左右，其屬性綜合評價為“高可塑性”。這里的“高可塑性”通俗來說就是紫砂泥比較“聽話”，具體則表現在良好的延展性(泥片可加工成紙一樣薄)和觸變性(基本沒有還原現象)， 這些特性為紫砂藝人在不借助其他模具的情況下得以隨意捏制各種造型提供了可能；二是體現在紫砂泥的結合性方面，其抗折強度可達13 kg/cm左右，其優良的結合能力為宜興紫砂特殊的圍片拍打成形、泥片鑲接成形工藝創造了先天條件；三是體現在紫砂泥的砂粒性方面，其顆粒組成可達30%，與宜興紫砂之外的另兩種陶土比對(嫩泥只有10%左右、白泥則只有2%左右)可證，紫砂泥的顆粒組成是很高的。宜興紫砂泥的顆粒特性是與生俱來的，且實踐證明不管將紫砂原料加工到多少細度，這種顆粒依然存在。這種高組成的顆粒度給燒制完成的紫砂器帶來的是較高的吸水率(4%左右)和氣孔率；四是體現在透氣性方面，其氣孔率在干燥階段可達20%左右，燒結后略有變化。經實驗室試驗分析證明，宜興紫砂泥成品不光氣孔率較高，而且呈特殊的“雙重氣孔結構”。現在許多使用紫砂壺泡茶的人都知道一個道理，用宜興紫砂壺泡茶散熱均勻、透而不漏、利茶保鮮等，這些優點其實都與“雙重氣孔結構”有密切關聯。而這種特殊結構的形成就要從紫砂泥在窯爐中，泥坯內部結構發生的變化來分析：紫砂泥在經過常規1 100～1 200 ℃高溫燒制后，首先泥料中的團粒依然存在，但增加了物體內部形成的石英、云母殘骸以及莫來石晶體等粒子，通過科學晶相分析這些團粒之間及其部分團粒內部存在大大小小的微型氣孔，這就是所謂的紫砂物相中的“雙重氣孔結構”。紫砂器皿內部這種奇特的氣孔組成，可以通過光學顯微儀器來進一步進行觀察和分析：一種是內部團粒之間的鏈狀氣孔，另一種是團粒本身內部的細微氣孔。用掃描電鏡還可觀察到鏈狀氣孔和細微氣孔的形狀，鏈狀氣孔一般包圍著原始團粒，氣孔寬度為20 μm以下，狹處<10 μm，延伸長度不等，有的相互貫通，有的斷斷續續。細微氣孔則是團粒內部各礦物之間在燒制過程中，因收縮不一而形成形狀不規則的微細氣孔，分為開口和閉口，尺寸一般在1～3 μm。通常將鏈狀氣孔和細微氣孔這2種共存的氣孔組合， 稱作“雙重氣孔結構”。

1.3.5 體現在鱗狀性方面

燒結后的器皿中結晶相較多、玻璃相較少，并且器物表現晶相呈鱗片狀排列。這也是為什么一件宜興紫砂器在日常生活中愈用愈光、常用常新的本身因素。

綜上所述，礦料是宜興紫砂工藝的根本前提和保證。首先，其具有天然、綠色的礦物構成、化學成分，優良、特殊的物化性能，內部晶像結構，這些與生俱來的先天優勢既成就了宜興紫砂獨特的制作工藝，同時也成就了紫砂茶壺在世間茶具中的地位和作為。除此之外，宜興紫砂礦料品種呈多樣化、顏色也呈多樣化，這些不僅給紫砂藝人的創作提供了更大的表現空間，同時也給使用者提供了更多的選擇范圍。

1.4 紫砂泥料的辨別和特點

“嫩泥，出自趙莊山(今丁蜀趙莊村)，能和一切色土相混合形成具有粘性的泥土，可用于制陶”，嫩泥是宜興制作一般普通陶器的摻和料之一，不屬于紫砂泥范圍。

“石黃泥，出自趙莊山，是一種沒有經過風吹日曬的礦土，用它制成的陶器呈朱砂色”，石黃泥礦層一般位于嫩泥層之下，開采出來像塊狀石塊，呈黃、紅色，這種礦泥在當代被列入紅泥的一個品種，黃龍山礦區也有紅泥產出，屬宜興紫砂系列。在此需要強調的是宜興紫砂泥是一個總稱，它包括紫泥、紅泥、綠泥以及團泥，這是一個基本常識。

“天青泥，出自蠡墅(今丁蜀蠡墅村)，燒制后呈黯肝色”。天青泥是宜興紫砂中紫泥系列的一個優良品種，在清中晚期比較流行，當今已經少見又?！疤烨嗄嗟V的夾支，有梨皮泥，燒制后呈凍梨色；淡紅泥，燒制后呈松花色；淺黃泥，燒制后呈豆碧色；密口泥，燒制后呈輕赭色；梨皮和白砂相摻雜，燒制后呈現淡墨色。另外，將礦泥中像脈絡紋路的泥塊用于制陶，在燒制過程中更會呈現出種種奇特怪異的顏色”。由于明清時期，人們是利用簡單工具且靠人力進行采礦，容易發現并區別各種稀少礦土，從而對其加以利用。進入20世紀，特別是到了七八十年代，通過大型現代化機器采礦操作，加上產業分工明確，許多紫砂藝人對紫砂泥的認識反而淡薄，甚至在一些方面反而不如古人。古籍中講到的所謂梨皮泥等，其實屬于今天的團泥系列，它們是幾種紫砂泥在自然環境中自然混合生成在一起，哪一種泥料在其中所占比重的不同，都會對這種礦泥的呈色帶來變化。所以，從古至今，紫砂器皿呈色最豐富的主要是這類團泥系列。

“老泥，產自團山(今丁蜀鎮宜興陶瓷博物館館區一帶)，燒制后則出現點點白砂，猶如珠玉一般閃亮，若加上天青泥和石黃泥，則呈淺深古色”，這里的老泥也屬于團泥系列之一，“團泥”古代指產于團山之泥，當代則是指二種以上紫砂泥自然混合生成的一些泥礦，這類泥料在宜興紫砂泥中是品種最多的一種。

“白泥，產自大潮山(今丁蜀洑東大潮山)，通常用于制作陶瓶、甕、缸、罐等器物。但此山目前未經大量開發，現在所用白泥有些產于白石山(今江陰奉望山)”，白泥自古不屬宜興紫砂系列，它主要作為“宜均”等其它日用陶器的原料。

此外，出產紫砂礦泥的山穴坑道經常有如下現象：有些礦料只產于某些坑穴中，有可能突然之間就沒有了，但某一天又在另處坑穴中挖到，因此有人認為這是山里的山神在掌管的緣故，紫砂礦泥通常都要深入地下數十丈才能挖得到(經現代地質考察，丁蜀鎮黃龍山屬“多層斷裂式”礦層，其礦脈呈不連續形態，這才是造成紫砂礦泥無規律分布的原因)。

1.5 紫砂泥的制作工藝

通常，當地制壺陶人會先將洞穴中挖出的礦土進行初步分選，然后將選出的紫砂礦料運至自家門口進行晾曬(風化)、搗碎(碾磨)、篩選(除雜)、浸泡(和泥)(制泥圖見圖3)，將軟化的泥漿做成泥塊并密閉放入較大的陶缸中一段時間，這個過程行業內叫做“養土”。至于制泥過程中有哪些竅門，這對于陶家來講是一種秘密，所謂“各有心法，秘不相授”。

(a)碾磨

古代這種采掘加工紫砂礦泥方式，一直延續到民國時期。20世紀七八十年代，宜興陶瓷公司規模擴大，成立原料總廠并負責全公司各企業泥料供應。當時原料總廠在丁蜀地區就有多處采礦點，被命名為1～5號礦井，其中最有名的是黃龍山礦區的4號井，因這里出礦的甲泥、紫砂泥品質最優。礦井從地面向下掘進，深處可達上百米，而長度則可達幾公里遠，這是一種艱辛而危險的高強度勞作。礦泥從礦井出來后被送往攤場，通過初步選礦分類，將各種礦泥按各企業需求送至工廠(泥礦采集見圖4)。當時陶瓷公司下屬企業一般有自己的練泥車間，礦泥到廠后還需進行必要的挑選、分品類工作，然后才能進入練泥工序。

(a)開采紫砂礦 (b)挖紫砂礦泥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古今匠人在取土、制泥、養泥等各個環節都非常講究，經現代科學實踐證實，這些傳統技藝是很有道理的，只不過有些已經被當今的現代采礦機械、粉磨機械、練泥機械所替代。當然現今仍有少量藝人依然堅守保留和利用這套古法制泥技術，因為他們堅信，優質的泥料是制作一件優秀紫砂作品的前提和保障。

2 成形之技

2.1 宜興紫砂陶器的成形工藝

清代浙江海寧人吳騫(1733-1813)著有《陽羨名陶錄》，書中有一篇周容寫的《宜興瓷壺記》，文章中有這樣一段文字：“今吳中較茶者，壺必宜興瓷，云始萬歷間大潮山寺僧(當作金沙寺僧)傳供春，供春者吳氏小吏也。至時大彬以寺僧始止，削竹如刃，刳山土為之，供春更斫木為模。時悟其法則又棄模而所謂削竹如刃者。器類增至今日，不啻數十事。用木重首作椎，椎唯練土，作掌厚一、薄一分，聽土力，土穉不耐指，用木作月阜，其背虛緣易運，代土左右，是意興終。始用鑐，長視筆，闊視薤；次減者二，廉首齊尾，廉用割、用薙、用剔；齊用抑、用趁、用撫、用推、凡交接深淺，位置高下，齊廉并用。壺事此，獨勤用角，闊寸，長倍五，或圭或笏，俱前薄後勁，可以服我屈伸為輕重，用竹木如貝竅，其中納柄，凡轉而藏暗者藉是；至于中豊而殺者，則有木如腎補，規萬所困；外用竹若釵之股，用石如碓為荔核形，用金作蝎尾，意至器生，因窮得變，不能為名。土色五，膩密不招客土，招則火知之。時乃故入以砂，練土克諧，審其燥濕，展之名曰土氊。割而登，諸月有序，先腹，兩端相見，廉用媒土，土濕曰媒；次面興足，足面先后，以制之豊約定足，約則先面，足豊則先足，初渾然，虛含為壺先天，次開頸、次冒、次耳、次觜，觜后著，戒也；體成，于是侵者薙之，驕者抑之，順者撫之，限者趁之，避者剔之，闇之推，肥者割之，內外等。時后起數家有徐友泉、李茂林，有沈君用。甲午春，余寓陽羨，主人致工于園，見且悉，工曰：僧草創，供春得崋于土，發聲光尚已。時為人敦雅古穆，壺如之，波瀾安閑，令人喜敬。其下俱因瑕就瑜矣！今器用日煩，巧不自恥，嗟乎！似亦感運升降焉。二旬成壺凡十，聚就窯火，予構文祝窯，文畧曰：器為水而成，火先明德功，繇土以林，木亦見材。又曰，氣必足夫陰陽，候乃持夫晝夜，欲全體以致用，庶含光以守時云云……是日主人出時壺二，一提梁卣、一漢觶，俱不失工所言！”衡懶仙云：良工雖巧，不能徒手而就，必先器具修而后制度精。瓷壺以大彬傳，幾使旊人攦指。此則詳言本末，曲盡物情，文更峭健，可補考工之逸篇。

周容(1619-1692)，字鄮山，浙江鄞縣人，曾課倌(私塾里的老師)宜興，著有《春灑堂集》等。這篇文章非常重要，因為文中許多細節是他本人親身所見，現將它翻譯如下：“如今吳中地區品茶的人，用茶壺必定選用宜興生產的紫砂壺?！睋f宜興紫砂壺始于明代萬歷年間，是大潮山寺僧(當作金沙寺僧)傳與供春。供春是誰？當時吳頤山(宜興名仕，后官至四川學憲)的僮仆。到時大彬時，制作紫砂壺的方法，已由以前寺僧僅用竹刀來修削，發展到供春的斫木為模。時大彬在實踐中領悟到寺僧制壺之妙處，于是便放棄用模做壺，改用各種竹刀之類工具制壺，后來工具發展到幾十種之多。用木頭制成的榔頭來捶打泥土，這叫練土，將泥土變得更加細膩并具有較好的粘性。掌形工具有厚后薄，根據泥土的軟硬程度來選擇。陶坯剛成形時不能拿手指去捏碰，匠人采用一種半月形的木轉盤，將陶坯置于轉盤背部虛空的邊緣，由于重心不穩它會自動產生旋轉，匠人也可幫助轉盤轉動，這樣就可以在不手捧陶坯的情況下，通過工具將泥坯拍打成所需的各種形狀，直到滿意為止。

2.2 陶坯成形后的后續加工

陶坯的基本形狀制作完成后，緊接著利用各種工具進行后續加工：首先是用一種像鎖簧片的鐵制工具(俗稱鳑鲏刀)，長如毛筆，闊如薤葉；另一種，長、闊略減些。這種工具一頭鋒利，一頭平整，鋒利的一端可用來割、削、剔加工陶坯，圓頭平整的一端可以用來壓磨、添減泥料從而使得坯體平整光滑。凡是泥片鑲接吻合處深淺部位，不管位置高低，都可用此工具進行加工處理，這是制壺過程中最常用的一種工具。一把壺制作到這里，下面就需要另外一件神秘工具出場了，這就是利用獸角制作的一種刮片(俗稱明針)，一般寬一寸左右、長五寸左右，其形狀有點像古代代表身份與權力的“圭”和“笏”，都是前面輕薄、后面厚實，這樣便于制作者掌握角度及輕重加工坯體表面，使其平滑光潔。有一類用竹木制成的貝形工具(俗稱竹篦子)，有的可裝上手柄，通過反復轉壓將坯體一些不易加工到的隱蔽部位進行處理到位。至于那種中部飽滿，兩端收攏、形狀像雞蛋的橢圓形工具(俗稱木雞子)，這是用來規整其壺身口、壺蓋口，讓其圓正端挺。另外，還有一種用竹子做成的像“釵子”的錐形股(俗稱獨果)，用于規整壺嘴；用石頭磨成的像“荔核形”的碓子(俗稱完蓋石)，用于規整壺底；用金屬做的像“蝎子尾”的彎嘴刀(俗稱挖嘴刀)，用于切挖泥片……。總之，通過以上這些人為創造的工具，可以隨心所欲地加工生產各類紫砂茶壺，以達到物盡所能、變化無窮，不可名狀。

2.3 完整的制作過程

泥土有多種顏色，細膩致密，不需要外地陶土的摻配，如果加入了外來陶土，通過窯火燒制出的器物就不一樣了。時大彬是一位敢于創新之人，他當時就打破常規，在本山礦泥中加入一些砂粒，通過仔細觀察這種混合泥料的干濕程度，然后將它們打成一定厚薄的泥片并稱此過程叫“土氈”。下面則是其正式的制壺過程：首先是制作壺身，先將打好的泥片通過工具裁成一定寬度的泥條，然后將泥條兩端相向圍成一個圓柱形，用濕泥將它們粘牢，濕泥叫“媒”(俗稱脂泥)。接下來是先拍打壺的腹肩部還是腹足部，這需要根據壺身的形體來確定，如果壺形簡單就先加工壺身，如果足部造型復雜就先加工底足。經上述初步加工完成的壺坯只能叫做“雛坯”，還有許多后續工作：加頸、開口部、裝壺把，壺嘴要在最后完成，這個程序不能亂。以上工序結束以后也只能稱之為一件茶壺的“毛坯”，還需要進行精細加工：利用上面講到的“明針、木雞子、竹篦子、完蓋石”等工具對薄弱地方要加厚、過于厚實的則要削減、認為基本滿意的地方再進行完善、對不滿意的地方要果斷去掉重做，這樣反復多次修坯，甚至從壺體表面到壺體內部都滿意為止，一件“壺坯”才算完成。時大彬以后有幾大名家，他們分別是徐友泉、李茂林和沈君用。甲午春，我客居陽羨(今宜興)，主人家請了一位制壺師傅在其園內現場制作紫砂壺，讓我看到了一整套制作茶壺的生產工藝過程。期間此藝人講了下面一段話：“最初的紫砂壺是僧人所創，供春得其法，但只是承傳其技而已。時大彬則不一樣，他為人敦厚、溫雅、樸實，所制之器波瀾不驚、令人喜愛敬仰，后人所制之器與其對比，均存在不足?，F今所制之器在使用過程中多有遺憾，‘總感纖巧有余、大氣不足啊。’嗚呼！此刻我似乎也與這位制壺師傅一樣感覺到這種盛衰變化的世風。20多天后，師傅做成了差不多十個壺坯，一起將它們放入窯中燒制，為此我特別寫了一篇預祝燒窯成功的文章，文中講到：‘器為水火而成，先明德功，繇土以立，木亦見材?！终f：‘氣必足夫陰陽，候乃持夫晝夜，欲全體以致用，庶含光以守時……’這一天，主人還特別請出其珍藏多年的兩件時大彬所制之壺，一只叫‘提梁卣’，另一只叫‘漢觶’，仔細觀看這些作品，的確如上面那位制壺師傅所述一樣，大氣而古雅。”衡懶仙說：“良工雖巧，卻不是平白無故就能成功，必須首先要反復修整加工才能達到精致、規整、氣足。瓷壺技藝因大彬得以發揚光大，這讓不少后人予以贊嘆。”此文詳細記述了宜興當地制壺工藝過程，曲盡物情，文更峭健，可以填補《考工記》中所遺留的篇章了。

(a)紫砂花盆制作 (b)紫砂花盆制作

通過對以上這篇寫于明末清初《宜興瓷壺記》的文章解讀，可以感受到其信息量是非常豐富的：它涉及到宜興紫砂從明末向清代過渡這個時間段的發展情況，也詳細描繪了當時制作茶壺的整個生產工藝過程，并且這種生產過程已經初步形成較為規范的工藝流程。這里有必要說明一件事實，那就是在《陽羨茗壺系》中所記載的供春時代僅憑一把湯匙挖泥雙手捏壺的制作方式是不真實的。因為宜興地區具有幾千年制陶歷史，可以說到明代其制陶工藝已很成熟。目前從已知的明代早期實物、陶器標本中看到，當地在日用陶(缸、盆、罐等)生產中大多是采用泥片鑲接的成形工藝?？梢哉f當代紫砂藝人通常使用的“圍片成形法”、“鑲片成形法”都源于古法，其本質工藝依然采用的是500多年前的這種傳統技法。當前，隨著對宜興紫砂歷史的深入研究，可以清楚地認識到宜興紫砂制作工藝在明代晚期已經趨于成熟，通常紫砂藝人利用圍片拍打成形、泥片鑲接成形以及捏塑、堆塑等傳統手工藝并借助一些特殊而有效的工具來制作紫砂器皿。其實宜興紫砂的這種成形工藝依然來源于史前原始制陶文明：從泥條盤筑、慢輪拍打、快輪拉坯，再到當代多元成形方式(制陶圖見圖5)。宜興地區有著7300多年制陶歷史，這里同樣經歷了各種制陶成形方法的演變。宜興紫砂陶在明代為何棄用更為先進的快輪拉坯法，而采用看似更為原始的泥片拍打、慢輪修整成形工藝，這值得紫砂藝人進一步來探究。通常認為宜興紫砂打片成形的工藝可能源于以下原因：

(1)宋代以后宜興制瓷產業逐漸淡出，日用陶器生產日益壯大，而丁蜀鎮當地產出的夾泥(甲泥)礦土其泥性不利于拉坯成形；此外，拉坯工藝也不便制作缸、盆等特大型產品，所以采用泥片拍打、鑲接成形成為宜興日用陶生產的主要方式。

(2)宜興紫砂，其泥性同樣不適合拉坯。

(3)通過拍打泥片更能展示紫砂材質優質的物理性能(向外張力、肌理豐富等)。

(4)利于方型及異型器物制作。

(5)便于器物各部件安裝及精細化加工。

(6)更有利于紫砂藝人個性化創作的發揮。

總而言之，圍片拍打成形、泥片鑲接成形這種獨特的打片成形方式，體現了天人合一的自然法則。這種有別于其它陶瓷產區的生產工藝，也是宜興紫砂地域性特征的主要表現之一。

3 工具之技

宜興紫砂地域性特征的另一個主要表現就是在制作過程中匠人嫻熟使用各種特別而有效的制作工具。當代紫砂泰斗顧景舟對其學生講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會做工具，就不會做壺?！庇幸淮晤櫨爸蹖⒆约旱囊恍┕ぞ哒故窘o徒弟們看：搭子、復子、木拍子、木轉盤、鳑鲏刀、鐵尖刀、矩車、墻車、竹拍子、泥扦子、勒子、篦子、線梗、明針、絲尺、挖嘴刀、木雞子、獨果、頂柱、印槌、水筆帚等。這些材質多樣、造型各異、功能明晰、加工精良、手感舒適的工具，讓大家感慨不已。曾經有一位作家在采訪顧老后寫到：“他日常使用的各種工具大多由其本人親自制作，看到這些件件像工藝品一樣讓人愛不釋手的工具，可以想象他在制作每一把紫砂壺時對其工藝質量的要求……記住，好壺是好工具做出來的。”

從紫砂礦泥到一件可以使用的紫砂器皿，其間需要無數道工序，除紫砂藝人嫻熟的制作技藝外，工具的有效使用也是非常重要的。以下是紫砂(壺)制作過程中所需的部分主要工具及其功用：

(1)臺櫈。紫砂人稱為泥凳，人們一般不將它列入工具范疇，因為紫砂器皿特大器型不是主流，所以這樣一件課桌大小的方寸之地，承載了紫砂藝人一生的辛勞。當代紫砂人愈來愈認識到，一套大小適中、木質良好、富有彈性的工作臺面，對紫砂作品的創作是很有幫助的。

(2)搭子。紫砂人稱其泥搭子，用檀木、棗木、紅木等硬質木材制成，作打泥條、泥片、捶泥等用。打泥條、泥片是紫砂制作工藝中一道非常重要的工序，歷代藝人對此都很重視。在以前傳統拜師學藝中，一般師傅要求徒弟在這一環節要花費很長時間學習，有的達半年甚至更長時間。一件泥料結構均勻、尺寸厚薄一致、光滑平整的泥條、泥片為后續的制作工序創造了良好條件。

(3)鳑鲏刀。以鋼鐵為材質制成，刀刃鋒利，用于切削泥片。因形似當地一種鳑鲏小魚而得名，用途多樣，每個角度皆有其功用。

(4)各種矩車。有規車、墻車及特殊規格用途的矩車，具圓規功能的工具，由竹、木、鐵釘制成。調整其固定件高低，可以裁制各種規格尺寸的泥片。手巧的藝人能自制矩車，使用起來更是得心應手。

(5)木拍子。用柏木、棗木、紅木等硬質木制作，用來拍打圓器身筒、平整口面等。圍片拍打成形工藝看似簡單，但實際操作卻很講究，因為這一過程決定了這件器物的形狀、大小及質量，這一環節是整個紫砂工藝的核心要素。

(6)竹拍子。以竹為材料，依用途需要，大小形制各異。主要用于方器拍身筒，壺內細部處理，是常備的工具之一。

(7)木轱轆、鐵轉盤。用于器物的拍打身筒及后期加工全過程的支撐工具。

(8)虛坨、瓤只。虛坨也稱凸型秤，早期用白泥、甲泥制作，現在一般用石膏材質，用于器物凸面成形的輔助模型；瓤只也稱凹型秤，材質與虛坨一樣，用于器物凹面成形的輔助模型。

(9)線梗。俗稱絲尺，由牛角、竹、木等材質按型制要求制成專用工具。一般用于清理器物上各種凹凸裝飾線，使線面挺括、勻正、光潔等。

(10)復只、勒只。以竹、牛角制成，用于泥片間交合線轉折及其處理，使其過渡自然、嚴密、光挺。

(11)明針。俗稱牛角片，由牛角刮削制作而成，用于器物表體壓實、平滑等精細化加工。是紫砂器皿制作的主要工具，特別是在紫砂壺制作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以上只是簡單介紹了一些宜興紫砂常規制作使用的工具，其實在實際操作中所用工具遠不止這些，一件紫砂壺的完成所需工具達幾十種以上。可以說，一件紫砂器皿的制作完成，工具在其中發揮著很大的作用。

4 燒制之技

有史以來，燒窯一直是制陶過程中一道重要的工序，后來隨著窯爐的不斷改良，逐漸成為了一個獨立的工種，古代在沒有當今現代化設備保障的情況下利用原始饅頭窯、龍窯等燒制，其燒窯匠人的日常經驗尤其重要，可以說一窯陶瓷產品的質量好壞在很大程度上掌握在窯爐工匠手里，這也決定了當時他們在整個陶瓷行業中的地位。那么，在明清時期宜興紫砂壺是如何進行燒制的呢？《陽羨名陶錄》中有如下記載：“壺成幽之，以候極燥，乃以陶甕(俗謂之缸掇)庋五六器，封閉不隙，始鮮欠裂射油之患；過火則老，老不美觀，欠火則稦，稦沙土氣，若窯有變相，匪夸所思，傾湯貯茶，雲霞綺閃，直是神之所為，億千或一見耳?！睂⑸鲜龉盼姆g過來就是：壺坯做好后要放在陰涼處，讓它們自然干燥，等到差不多的時候將它們裝入專門的陶甕(俗稱“匣缽”，一般精貴而體小的陶坯都要裝入這樣的匣缽內燒制)內，通?？煞胖?～6個紫砂壺坯，然后人們用泥條將陶甕密封起來，使其不留一點空隙，這樣紫砂壺坯體在高溫燒制過程不易出現開裂、沾釉等質量問題。此處需作一個說明，從前宜興丁蜀鎮窯場沒有專門燒制紫砂器的窯爐，通常是與“宜均”及其它上釉日用陶器同窯共燒，高溫階段因為“飛釉”現象會彼此影響外觀效果，所以“匣缽”的作用就是保護陶坯免受“飛釉”影響。窯火溫度過高，會使紫砂壺結晶度高，顏色老氣不美觀；而溫度過低，則結晶程度不夠，沙土氣重，外觀稚嫩同樣不美觀。但也有一種特殊狀況，就是在窯內偶然產生的某種變化時，會燒制出一些“窯變”茶壺，當用這種紫砂壺泡茶時，壺體會產生一種讓人看上去猶如“云霞閃耀”的現象，真乃鬼斧神工、美不勝收，但這種情況也許上千只紫砂壺中僅能遇見一個(燒窯流程圖見圖6)。

(a)宜興古龍窯 (b)燒窯的柴草運輸

5 結語

以上便是古人燒制紫砂陶器的情況，當然，隨著時代的進步，尤其在窯爐設備不斷更新的今天，上述燒制方式已然發生改變，但也有少數人仍堅持著古法燒制。長久以來，陶瓷行業有一句話：三分做、七分燒?？梢姛乒に囋谡麄€制陶過程中的重要性。一件陶瓷作品是否燒制成功，主要有2個標準：一是看產品是否燒結；二是看發色是否達到預期效果。在沒有人為干預的情況下，宜興紫砂制品的發色元素主要是看含鐵量，宜興紫砂礦料的含鐵量一般在8%～10%左右，極個別的品種甚至更高。這一特點成為宜興紫砂原料的一大優點而被歷代藝人巧妙利用，在長期生產實踐中他們在“溫度、氣氛、次序”3個方面探索總結出一系列宜興紫砂的燒制技法，創造出一個五彩繽紛的紫砂世界。

溫度高低法：宜興紫砂陶器燒成溫度一般在1 100～1 200 ℃，極個別品種(如黃龍山某些團泥)受溫可達到1 380 ℃左右。在其燒結溫度范圍內，器皿顏色會隨著溫度升高而逐漸變深。

氣氛差別法：“氣氛”是指窯爐內含氧、含碳的一種狀況?，F代陶瓷工藝通常將游離氧含量超過4%以上的稱為“氧化氣氛”或“氧化焰”；游離氧含量在1%以下、一氧化碳含量在2%～4%左右的稱為“還原氣氛”或“還原焰”。以前，紫砂人對“氣氛”問題還不是特別在意，通常思維是在氧化氣氛燒結溫度間取舍。隨著近代窯爐改革，各種型制、氣氛的窯爐不斷出現，當代宜興紫砂陶人不斷嘗試新的燒制工藝，取得了以前沒有過的新效果。

次序轉換法：所謂次序轉換法，是指一件紫砂作品先經高溫燒制后，再以低一點的窯溫燒成，或者反之；又指一件作品先經氧化焰燒制后再放入還原焰窯爐燒成，或者反之。通過這樣的次序轉換、反復燒制，會產生許多歷史上從未有過的色澤和肌理效果，從而受到人們的喜愛。

千錘百煉一器出，一件品質優良的紫砂作品，其優質的原料、合理的工藝終究是其根本保證。古往今來，優質的原料、合理的工藝終將要靠人來掌握。幾百年風雨歲月，一代代勤勞、智慧的宜興紫砂陶人，他們窮其一生、新手相傳，將紫砂工藝不斷傳承發展下去……，供春、時大彬、徐友泉、惠孟臣、陳鳴遠、楊季初、楊彭年、邵大亨、黃玉麟、程壽珍、范大生、顧景舟、蔣蓉等只是萬千其一之代表，他們的名字將與其作品一道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