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的記錄冊

攝影 / @阿阿阿阿阿助子

文/瘦骨銅聲

1

我不是自愿當班干的，一切都是緣于那支半新不舊的鋼筆。

班委選舉那天，同桌霽茗與我嬉鬧，她在這天出奇地活躍，不是用手指敲桌面，就是拿筆蓋戳我。我煩得不行，直接奪了她戳人的鋼筆，她往左搶，我就往右伸，她往右攻，我又往左拐，一來二去，逗貓似的，我覺得還挺有趣。

終于等來她往前撲的那一下，我直接把鋼筆高高舉起，她撲了個空，我笑得手都在抖。

“誒，后排那個女生，舉手了是嗎？”

是在說我嗎？我循著說話聲望向講臺，新來的班主任的目光直直盯著我，我再仔細迎著他的目光回望，他看著的是我握著鋼筆的手。

天大的誤會，我趕緊否認：“不是，我沒舉手。”

“哎，我們來給這位同學一點鼓勵。”班主任壓根沒理會我的拒絕，“紀律委員可不好當，這位同學能有這樣的魄力，實在是勇氣可嘉啊。”

班上霎時響起了一片掌聲，就連霽茗也在一邊憋笑一邊大力拍掌。

我摩挲著手中的鋼筆，只能暗罵一聲自作自受。紀律委員是班里最不討好的角色，極易得罪人，認真學習的人用不著監督，荒廢時光的人聽不進勸告，而紀律委員難就難在心里一清二楚，可還要裝表面功夫。

怎么偏偏卡在了選拔階段，我拿著班委人手一本的記錄冊，仍在思索該如何卸下紀律委員的名頭。

坐在后排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能將全班情況一覽無遺，盡收眼底，而且自帶隱蔽屬性，這比高了一個臺階的講臺更適合“偵察”班內情況。

霽茗如往常一樣沉默，雖然盯著課本，但目光一片呆滯，說起來也不知選班委那天她為什么一反常態，真叫人起疑。后幾排的男生不是趴在桌子上，就是交頭接耳，除了那個個子高的男生很認真地在刷題。

前排的同學倒沒什么問題，第三排的小不點又偷偷摸摸照鏡子了，第一排的同學為了躲避刺眼的陽光，身子左搖右擺，活像一個陀螺。

我沒有當班干的經驗，幾次三番往記錄冊比劃了兩下又收手，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記，這是一堂屬于滿足自我追求的自習課。

2

大概這樣過了兩三天，我仍沒有往記錄冊上寫過誰的名字，周五就要向老師交差了，如果我說班上沒人擾亂課堂紀律，他會相信嗎？

不行，這個借口太蹩腳了，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紀律委員太難當了，真想把記錄冊丟抽屜里，眼不見心不煩。

丟？我腦子靈光一現，有了好主意。

“我說，你的記錄冊可是完全空白哦，這樣沒問題嗎？”霽茗扭扭捏捏地問我，態度很奇怪。

“沒事，我有應付的方法。”

“應付？拜托，既然當了紀律委員，那就給我認真負責地做啊。”她有點生氣，語氣好像還挺憋屈。

難道她對我有意見？我尋思了半天，她對待旁人的態度確實不咸不淡，面對我時就動不動賞我一個大白眼。

“得啦，你也知道我又不是真心想當的，隨便做做就行了，最好班主任覺得我‘德不配位’把我撤掉吧。”

也許是看不慣我的敷衍，她氣鼓鼓地扭頭，嘴里嘟囔著什么，應該都是些埋怨我的話吧。

3

周五晚自習，班主任默不作聲地將我從后門拎走了，真的是拎，當他揪起我后衣領時，我還在練習狡辯的腹稿，這一下簡直令我渾身汗毛直豎。

“這周同學們的表現怎么樣？”

“都挺好的，大家都在學習。”如果聊天也算學習的話。

“嗯。”

我等了半晌，班主任沒再說一句話，出乎意料，我還等著他提記錄冊的事呢，這樣我才好聲淚俱下地講述記錄冊是如何“出走”的離奇故事。

沒辦法，那就只能我先開口了：“老師，那本記錄冊……”

“怎么了？”

“今天早上，就在我匯總報告準備作為‘呈堂證明’時，有一只蝴蝶從窗前經過，它實在是太漂亮了，我抓著手中的記錄冊，忍不住向外走去，它不停地飛，我也不停地追。”我繪聲繪色地敘述，“可惜它越飛越高，我幾乎到了天臺的位置，卻只能看著它離去，望著它漸漸淡去的蝶影，我感覺它帶走了我身上的一樣東西。”

“你的心？”

“不是，老師，是我的記錄冊！可能是跑得太快，在中途掉了，我回頭再找時什么都沒看見。”

“這樣啊……”班主任扶了扶鏡框，“挺不可思議的，像是……胡謅。”

就知道你會這么說，我在心底暗笑兩聲，面上裝出一副受盡冤屈的模樣：“老師，你相信我啊，你想想，這么離譜的事，換誰都覺得不可能，與其編這個故事，那我還不如老老實實買上一本記錄冊重新寫，這樣更有可信度。”

“嗯……行，信你信你，其實我想說，這個記錄冊其實就是個幌子，讓同學們有個忌憚，不一定真記名的。”

“你怎么不早說！”我脫口而出。

完了，我胡亂解釋：“不是，老師，我是說這種事早點說比較好。”

班主任笑得一臉老狐貍樣。

可惡，我一定是被他算計了，不愧是新來的班主任。

4

回到教室，我掏出那本空白的記錄冊，它的封面是那么威風，班主任龍飛鳳舞的簽名，還有我……字跡潦草的簽名，可誰會料到這么威嚴的本子內頁是完全空白的呢？

不管怎么說，這本記錄冊是被允許保持空白的。

我捏了捏眉心，緩解胡思亂想帶來的煩躁。事已至此，在沒有找到適合接手的同學前，我是不會拋棄這份責任的，畢竟我是一個有擔當的人啊，如果連區區一個小班干的職位我都做不好，將來又該如何接受更嚴峻的考驗呢？

我收回以上沒有半點自知之明的豪言壯語！想來還是自己太天真了，居然妄想紀律委員的工作僅限于監督班級紀律，當學生會告知我每晚輪流檢查宿舍時，我的腦袋止不住地一陣疼。

現在是晚上十一點整，我蹲在宿管阿姨門前吹著冷風，這時候我不想聽到任何諸如“為什么不進門”的疑問，你可以瞧瞧，除了應急燈，從樓上到樓下，還有哪一處亮著光？

我的手里不知為何又多了一本記錄冊，這是宿管阿姨給的，她囑咐我千萬不能因為心軟而放過那些夜里偷玩手機的同學，我點頭，畢竟玩手機和講小話可是兩種不同級別的違規行為。

然而，我這么辛勤地挨個巡查宿舍，沒放過任何一個違規的同學，結果只是去上了個廁所回來，就見宿舍大門緊閉，宿管阿姨也不知所蹤，怎么就單單“放過”了我？

冰冷的手掌，冰冷的記錄冊，隔著冰冷的不銹鋼柵欄，我縮進墻角，躲避寒風，但仍止不住地瑟瑟發抖，我不會就這樣被凍死吧？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那樣，可她還有最后一根火柴可供取暖呢，我只有一本冷冰冰的記錄冊。

“你怎么被鎖在外頭啦？”

霽茗的聲音！

不知何時，霽茗穿著雙棉拖下了樓，正隔著柵欄與我相望。

“我太慘了，出去上個廁所回來就成了這樣。”

她的出現不亞于一根正在熊熊燃燒的火柴，我的心感受到了暖意。

“太可憐了，紀律委員也不容易啊，怎么辦才好？”她歪著腦袋，很苦惱的樣子，“其實……有個方法。”

“什么？”

“就是……有同學存了宿管阿姨的電話號碼，可以打給她讓她過來開門。”

“那還等什么！趕緊打啊！”我冷得都要蜷成一團了。

她不說話，眼神直盯盯地注視我懷里的記錄冊。

我一下子全明白了，這實在是進退兩難。

“不然，你別說出是誰打的電話，那個同學會同意的。”她囁嚅著說。

我思前想后，用凍得通紅的臉貼住冰冷的記錄冊，心說抱歉。

我當著她的面將那張寫滿名字的紙張撕了下來，塞進口袋里。現在，這本記錄冊，完全是空白的了。

她很驚訝地看著我，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往樓上去了。

不多時，宿管阿姨來了，她連聲向我道歉，我擺擺手說沒事，她立刻低聲詢問我知不知道是誰打的電話，我含糊略過不提，只把那本記錄冊交到她手上。

5

不想當紀律委員。

沒想到一向心大的我也有了憂愁，班上的同學一如往日嬉笑打鬧，沒有人了解我的郁結。

除了……霽茗。

這小妮子總在我愁眉苦臉的時候偷瞄我幾眼，在我看過去后又迅速轉頭，像只別扭的貓咪。

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按捺不住心中的不滿，我終究還是和班主任坦言了，班主任倒也沒怎么挽留我，二話不說在星期五的班會宣布了重新選舉紀律委員的事宜。

周圍的同學都在悄悄打量我，有疑惑的，有明了的，有松口氣的，甚至還有……飽含譏笑的。在這么多不明意味的目光中，我深深地感受到：我被人瞧不起了。

班主任仍在講臺上喋喋不休，但班里沒有任何一個人舉手，就在氛圍陷入僵局之際，老師的視線往我這個方向射來，我心念一動，轉頭一看，果然是霽茗。她左手撫摸我的背聊表安慰，右手握著那支鋼筆高高舉起。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她那結結巴巴又磕絆的發言：“我、我叫霽茗，我想競選紀律委員，因、因為我的名字和‘記名’諧音，我會好好管理班級的。”

霽茗，記名，真是好生硬的冷笑話，可偏偏妥帖地為我解了圍。

出于愧疚，我每天晚上都會陪她檢查宿舍，她非常會拿捏分寸，是一個能夠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人，從前令我頭疼的雜七雜八的事，在她手中舉重若輕。在她身邊呆久了，我也學會了不少和同學、老師打交道的技巧，不再像原來那樣不知變通。

我仿佛是荷塘中的一團淤泥，被池水淹沒在池底，遠遠望著水面上波瀾的光影，好像永無出頭之日，她宛若經過池水洗禮的蓮花，帶著我這團淤泥窺見外面的世界。

6

不得不說，她不論是管理班級還是和學生會接觸，都很有一手，而且我從沒想過她居然能夠在班級里樹立起威信，每每輪到嘉獎班干的環節，總是不可避免有她的名字。班主任頒發獎狀時，總會非常欣慰，當然，她變臉非常快，一看到我，眼神立時轉為意味深長。

我明白她的意思：你看看你同桌，再看看你。

我看看同桌，再看看自己，我覺得很輕松，責任落到能掌管的人身上，何樂而不為？

與此同時，霽茗的性格悄然發生了改變，從原先的內斂寡言變得越來越活潑開朗，同學們都喜歡她，不過她并沒有因為跟別人關系好就冷落了我，相反，她總是會帶上我一起。毫不夸張地說，我在班上的好人緣都是靠她的人氣積累的。

我時常好奇她為什么對我這么好，直到有一天，我無意瞥見了她的隨筆便簽：謝謝你，讓我有勇氣承擔起紀律委員的職責。

難怪在競選班委那天，一向安靜的她會做出那么怪異的舉動，原來是想競選卻又不好意思舉手啊，雖然過程有點曲折，但我很榮幸成為幫她鼓起勇氣的那個人。

時隔多年，若再穿越回當初，你可以去轉轉后排靠窗的位置，找到貼著“紀律委員”字樣的桌椅，翻翻這倆人的抽屜。

抽屜里躺著兩本不同的記錄冊，寫作“霽茗”的那本密密麻麻記滿了名字，而我的這本，直到如今仍是空白，但這個空白不再是掛著幌子的空白，它擁有了另外一種意義。

等微風拂過窗簾吹開記錄冊扉頁時，你借著陽光仔細看看，這上面是不是畫著兩個打鬧逗趣的女生？再撥開下一頁、下一頁……直到最后一頁，你會發現，這上面記錄的分明是一段無需言說的友誼與相互成就，是我和霽茗三年珍貴的初中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