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才
“向死而生”是海德格爾對現代人存在和如何存在的一種本質揭示。他認為“死,作為此在的終結存在,存在在這一存在者向其終結的存在之中。”在海德格爾看來,人的死亡是必然的、確定的、不可逾越的,它是一種“與眾不同的懸臨”。人的存在(此在),一方面是無時無刻地奔向死亡,另一方面則是必然的在死亡到來之前“存在”。人的意義與無意義就產生于死亡之前的存在當中。從字面上看,海德格爾所說的這種向死而生,可能很好理解。如“人在走向死亡中存在”,應是所有人中規中矩的一個字面理解。但要將這種向死而生,當作一種積極、樂觀的生命態度和個體意義的認知前提,卻不是所有人能夠做到的。
杜涯的這幾首詩歌中,雖不能直接說她達到了海德格爾所說的向死而生,但卻展現了與其相似的生命觀和詩歌書寫特征。我把杜涯詩歌展現出的生命態度與詩寫特征,稱為“向下的向上”。“向下”即是說在“上帝死了”“重估一切”、去中心、生命虛無的文化語境和人現實性的忙碌、苦難、機械重復的日常生活當中,偶然悲傷、孤獨、失落、寂靜的人,會產生否定一切的時刻。這種接近死亡的否定,對人而言,即是向下的狀態。但對于一個寫詩的人來說,即是詩歌產生的張力時刻,是詩意、詩性誕生的建構瞬間。在我看來,杜涯的詩歌寫作就明顯表現出從這種“向下”的否定時刻、否定瞬間當中,建構其“向上”的肯定詩性、從容及寧靜。如她寫道“而我必將離去,永別現在和光華/唯有恩賜我這一切者永生,遍布群峰/其下的樹巔和人的世界廣闊而又柔情/而我將回到我的所來之地。”
“向下的向上”作為杜涯詩歌寫作的特征,在我看來,有兩個前提。第一個前提是杜涯的詩歌寫作,到了薩義德所說的具有年齡概念和智慧特征的“晚期風格”。在《論晚期風格:反本質的音樂與文學》一書中,薩義德說:“我們在某些晚期作品里會遇到某種被公認的年齡概念和智慧,那些晚期作品反映了一種特殊的成熟性,反映了一種經常按照對日常現實的奇跡般的轉換而表達出來的新的和解精神與安寧。”杜涯是60后詩人,她的這幾首詩主要寫于2017年和2019年。從年齡上看,已是“知命”之年的杜涯。我們可以想象得到,杜涯當下的詩歌創作與審美自然是進入到了知命之年的年齡特征之中。
如杜涯在寫于2017年的《致自然》中寫道:“遠方的世界又傳來莫名的溫柔呼喚/南風也吹來,輕撫我的傷心之年/遠處的蔚藍里融會事物的芬芳/大自然的永恒景象顯現,深邃安棲。”在這一首詩中,“傷心之年”及之前出現的“脆弱之心”“孤獨之年”等建構了杜涯的年齡概念和智慧。在這一時常會傷心和感到脆弱、孤獨的年紀,杜涯也呈現只有到了她這個年齡階段才會感受到的柔軟、深邃及永恒。她的這種年齡概念和年齡智慧(柔軟、深邃及永恒),使迎面而來的風輕柔,使遠處的蔚藍包容萬物、芬芳,看到大自然的永恒。
第二個前提是,建立在年齡智慧之上敏銳的時序感知。時序感知是一種“傷春悲秋”的觸景生情與敘事特征。這種敘事藉由即時的當下之感、瞬間之緒入詩,之后有可能回憶過往,也有可能遙望遠方,抑或是止步于即時的當下。其目的是在時間、時序的流轉中,呈現詩人個體生命中體現為歷史、現實及理想相混雜的困惑、信念、矛盾等。杜涯的幾首詩中,無論是直接以春、秋時序為標題的《春中》《晚秋之思》,還是以自然為對象的《致自然》,都在一種明顯的春夏、秋冬的時序流轉和生命時間的回憶、即時感知當中,表達了她對創傷情緒、時間、生命、存在及一些本質性問題的思考。如《晚秋之思》中寫道:“我時常想:我為什么會來到這里,傷心憂悒?/生命一場,我是否已深知永恒和流變?/是否懂得了持久,更高的法則、力量?/落日西沉,為何我還滯留此地,孤獨、疼痛、彷徨?”
當然,不得不提的是,杜涯詩歌表現出的時序感知、時序體驗雖然表達的是她個人即時性、當下性的困惑、彷徨、傷痛,即前面所說的一種“向下”的否定,但本質是“向上”的。這種“向上”的本質與肯定,表現為杜涯在《春中》所說的“城市的十字路口處,車水馬龍,人聲喧騰/春天中,萬物都有一種向上的力量/萬物之心的意志是向榮、生輝,是昂揚”。
質言之,對一個長期進行嚴肅詩歌寫作并形成個人的寫作風格的詩人而言,當他們思考、想象個人的詩歌寫作習慣、審美傾向之時,就會發現這樣的特征:優秀和有生命質感的詩歌作品,往往是在具有“向下”的否定情感之中“向上”的創作而出。這種以“向下的向上”形式呈現的詩歌,關于個人,也關于時代,并賦予人非常積極的生命和生活態度。這就像布魯姆所說的:“詩表面的軟弱,有時候也是它的強大,它退卻到你的內心,在底線處發出聲音,但卻能幫助你生活,讓你做個不同的人。”杜涯即是在一種具有她本人年齡特征、時序感知的“向下”之中,以詩歌的“向上”形式,在現實生活中做了一個“不同的人”。她的這種“向下的向上”,有生命、現實的即時性的悲傷、孤獨、失落、寂靜,也有朝向生命與永恒的柔軟、深邃、詩意。也就是說,她的這種“向下的向上”就是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