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珚

馬伯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名作家。其作品《風雨〈洛神賦〉》獲2010年人民文學獎散文獎;《破案:孔雀東南飛》短篇獲2012年朱自清散文獎;《古董局中局》入選第四屆中國“圖書勢力榜”文學類年度十大好書。
檢察風云:據說《兩京十五日》的創作靈感來自一個歷史細節吧?
馬伯庸:是的。讀《明史》時,我注意到了其中一段關于宣德皇帝的記載:“夏四月,以南京地屢震,命往居守。五月庚辰,仁宗不豫,璽書召還。六月辛丑,還至良鄉,受遺詔,入宮發喪。庚戌,即皇帝位。”而且史書里還特意點了一句,太子朱瞻基他叔叔還試圖半路去攔截他返回北京,但是沒攔住。我們想一想,一個太子必須在半個月之內從南京一路跑到北京,半路上可能還會有大量的居心叵測之人來攔截,這個故事本身的張力就已經非常足了。我要做的只是把這些張力給他補充就夠了。
檢察風云:作為一位以虛構為業的作家,是什么讓你調轉槍頭,開始寫《顯微鏡下的大明》這樣非虛構的歷史紀實?
馬伯庸:這完全是機緣巧合。2014年我和一位喜歡明史的朋友聊天,她講到萬歷年間徽州有一樁民間稅案,過程跌宕起伏,細節妙趣橫生,結局發人深省,引起我的極大興趣。聽完講述,我意猶未盡,去搜尋了一番資料,發現關于這樁案件的資料實在太豐富了。當時一位參與者把涉案的一百多件官府文書、信札、布告、奏章、筆記等搜集到一起,編纂成了一本合集,叫作《絲絹全書》。在中國歷史上,很少有一個地方性事件能夠保存下來如此全面、完整的原始材料。這樁絲絹案在《明實錄》里只有一句冷冰冰的記錄,但如果把《絲絹全書》里的細節加入其中,整個事件就立刻變得鮮活起來。我們老是看到帝王將相治理朝政時鉤心斗角,關于老百姓的描述就一兩句話帶過去,但這才是真正鮮活的東西,我希望大家能看到古代普通人真正的生活。或者說,就算提到皇帝,最好有一個身份低下卑賤但是人格上跟他平起平坐的形象出來。
我翻地方志找到一堆史料,譬如明代小縣城里的案子,前因后果、公文,都有,具體到每一筆銀子怎么分攤,具體到每一封狀書怎么撰寫,具體到民眾鬧事、官員開會的種種手段,具體到各個利益集團的辯論技巧,一應在目,恍如親臨。我把它們重新構成一篇大家能看懂的紀實,像小說,但每一句都是有出處的,類似的攢了七八篇。至于《兩京十五日》,這是《顯微鏡下的大明》的副產品。因為當時買了很多明朝的資料,只寫一本書也太虧了,哈哈。
檢察風云:記得您當時最先在微博上發了一篇《學霸必須死——徽州絲絹案始末》,那會兒就引起了廣泛關注。
馬伯庸:對,讀者們的熱情程度讓我始料未及。我還好奇地問他們,這篇文章到底什么地方最吸引人?他們紛紛表示,這些沉寂于歷史中的細節太迷人了。寫完徽州絲絹案,我對這個領域充滿了興趣,隨后又相繼寫了《筆與灰的抉擇——婺源龍脈保衛戰》《天下透明——大明第一檔案庫的前世今生》等幾篇紀實。這些事件和徽州絲絹案的風格如出一轍,通過豐富的細節來考察某一個切片、某一個維度。這些都是具體而微的細節,但恰恰從這些“小”中,我們才能真切地見到“大”的意義。它就像是一臺顯微鏡,通過檢驗一滴血、一個細胞的變化,來判斷整個人體的健康程度。這就是為什么我給那本書起名叫《顯微鏡下的大明》。我相信,只有見到這些最基層的政治生態,才能明白廟堂之上的種種抉擇,才能明白歷史大勢傳遞到每一個神經末梢時的嬗變。
檢察風云:如何才能從浩瀚的史料中,發掘出大量不為人知的細節,并完整地呈現給讀者?
馬伯庸:歷史上的每一件事都有一個內幕。在研讀這些資料時,我發現需要學習的東西太多了。幾乎每一處細節記錄,都會產生很多衍生的背景問題。比如,明代采用兩京制,南京同樣設有六部,但徒有虛名而無實權。在絲絹案初稿里,相關人等要去戶部上告,我下意識地認為是去北京戶部。后來在他人提醒后才知道,南京戶部要負責江南稅收,頗有實權。要搞清這些問題,確保細節無誤,你別無選擇,只能去閱讀大量的資料和研究論文。每一篇論文,都著眼于解決一個或幾個小問題,正好能回答我對某一處細節的疑問。許多篇論文匯總起來,就能在一個方向上形成突破,形成獨特的創見,讓你撥云見日,豁然開朗。在研讀過程中,能夠清晰地感覺到所謂“學術共同體”的存在,他們彼此支援、借鑒與啟發,一個學術成果引出另外一個,環環相扣,眾人拾柴,最終堆起了一團醒目的學術火焰。
檢察風云:今年您的《洛陽》也將被搬上熒屏,你的作品影視改編不少,對此有什么特別的期待或想法嗎?
馬伯庸:我其實還挺擅長將影視轉成文字的,但是卻不擅長將文字轉成影視,因此不參與任何編劇。對于影視劇這方面,我是覺得該怎么寫還怎么寫。第一,我本身寫作的風格就偏影視,不用刻意去調。第二,當你心里存了什么去做,跟你無意中做,感覺是不一樣的。比如說現在流行寫宮斗、宅斗、甜寵,我寫不出來,那我就固守在自己這塊就行了。只要故事做好,人物做好,改編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檢察風云:您也寫了一系列歷史小說,在您看來,歷史題材的小說寫作中,想象與真實的界線究竟在哪里?
馬伯庸:在這個點上,我贊成大仲馬的說法:“歷史只是墻上的一個掛衣釘,用來掛我寫小說的大衣。”我的歷史小說寫作一直保持兩個原則——第一,真實的歷史事件不能變。第二,真實歷史人物的性格和追求不能變。這兩個點定住了,中間可以盡情想象。寫小說就像是一個借口,滿足的是我想象的好奇。
檢察風云:您是怎么看待作家這個身份的??
馬伯庸:我現在覺得作家不是一個身份,作家是一個狀態,當你有沖動表達一些東西并且付諸文字,你就是一個作家,當你寫完把筆記本合上,你就不是作家了。每個人都有幾個瞬間會是作家,作家也不應該是一個職業。很多人沒有作家這個身份,但是他們寫的東西很好看。
檢察風云:您怎么考慮市場認可這件事?
馬伯庸:我覺得這件事情不用過多去思考,你寫的任何作品一定滲透著你的意識。對創作者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你誠實地創作,作品里一定會體現出你的價值觀,被讀者感受到。像2018年那本《顯微鏡下的大明》,市場銷量一定不好,但我覺得這是有意義的。
檢察風云:外人對你的評價多是“文字鬼才”,您對自己的評價是什么呢?
馬伯庸:首先我是一個作者。其次,以前我還挺想成為學者的,結果論文看多了,和學者接觸多了,我發現把一個方面從學術提煉成某種結論和規律,專業和非專業真的差很多。比起知識分子來,我其實就算知道分子。未來,我可能會想當象牙塔里的學者和普通老百姓之間的橋梁,把學術知識用相對比較輕松的方式講解給老百姓,借此教化大眾、引導他們走向小眾。
檢察風云:假如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可以且只能帶一本書去“另一個世界”讀,您會選哪本?
馬伯庸:一定不能帶自己最喜歡的,必須帶看不懂的,比如《芬尼根守夜人》,我買過好幾版了,卻連第一頁都沒看完。在“那個世界”有大量時間,可以慢慢研究這本難讀的名著。
編輯:夏春暉? 386753207@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