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題材創作方法論

杜邁南

從去年海清代表“中年女演員”發聲登上熱搜，到最近馬伊琍呼吁女性生育自主權引發熱議，近年來輿論場上的女性主義議題熱度居高不下。

“她”話題的火熱很快折射到影視產業上，以女性為敘事主體，關注“女性表達”的“她”題材內容逐漸走向臺前。今年暑期檔劇集市場更成為“她”題材的天下：《二十不惑》《三十而已》《他其實沒有那么愛你》《摩天大樓》《白色月光》《親愛的自己》等劇集接連涌現，并引發廣泛關注。根據已開機及待播劇公開信息，接下來《流金歲月》《澀女郎》《正青春》《了不起的女孩》《傳家》《盛裝》等一大批女性題材劇集將接踵而至。

在“她”題材領域競爭愈發激烈的當下，“她”題材的創作發生了哪些變化？什么樣的作品更容易獲得觀眾認可、引發觀眾共鳴？“她”題材創作目前存在哪些問題？又該如何破解，實現創新？

從“大女主”轉向“都市女性”

放眼整個劇集市場，女性題材始終是不可忽視的存在。但以往很多作品中的女性定位，或受困于一地雞毛，執著于婆媳大戰;或是在“大女主”的道路上越走越窄。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學院教授戴清表示，一度風行的大女主劇多是跨類型發展，古裝偶像劇、歷史傳奇劇、都市情感劇等多種題材類型中都有大女主的身影，“但越是大女主劇，在男女人物關系的配置上，越是經常表現為‘霸道總裁愛上我的模式。”這些劇集以“女性傳奇勵志”為宣傳噱頭，所展現出來的卻是女性如何靠著偏愛自己的男性，一步步走上人生巔峰。還有一些大女主劇，更像是大男主劇的性別轉換，背景也不具有現實性。

近年出現的一些女性題材劇，風格和視角有了明顯改變，開始逐步轉向女性現實題材創作，如《我的前半生》《歡樂頌》《北京女子圖鑒》等作品都曾獲得不小的討論聲量。但一些作品“靠愛情推動劇情”的創作習慣依舊沒有改變，“很多女性身后還是有‘霸道總裁支撐。”在戴清看來，一些劇集披著“女性勵志”外衣，內里卻是物化女性的“童話式”戀愛，“但影像有多浪漫，現實就有多殘酷。”

隨著現實題材形成創作熱潮，都市女性題材成為新熱點，并于去年迎來井噴。這些作品深入探尋女性自我成長和蛻變主題，直面現代都市女性在事業、愛情、家庭中遭遇的種種問題。骨朵數據研究院最近針對近年播出的23部都市女性題材影視劇的調查顯示，這些劇集中的女性話題主要集中于女性職場、女性獨立、原生家庭、自我身份認同、家庭暴力等;其中女性職場、女性獨立和原生家庭這3大話題出現最多，也是被普遍討論的熱點。

戴清認為，“她”題材的興盛，是當下女性審美優勢地位凸顯的重要表征，與女性經濟地位、社會地位的普遍提高緊密相關。特別是在融媒時代，女性作為受眾主體助力粉絲經濟，中青年女性編劇人數日益增長，這些因素都大大提升了“她力量”，造就了熒屏上紅火的“她”題材。表現在家庭倫理劇、都市情感劇、青春校園劇等創作中，女性群像戲就成為一大創作亮點。《歡樂頌》系列、檸萌影業今年暑期推出的《三十而已》《二十不惑》都是女性群像戲的代表作。有意思的是，這些作品中的一些男性角色的作用開始發生變化，“在今年的很多女性劇集中，男性不再對女性發揮保駕護航的作用，有些男性甚至成為女性成長的阻礙。”

愛奇藝自制劇開發中心制片人周可慧曾參與女性劇集《怪你過分美麗》的創作，她認為“她”題材創作變化的根源在于女性所面對的現實壓力加劇，“這些壓力不僅來自家庭，更來自社會與職場。情感和事業如何融合，生育、年齡等社會性話題如何面對，女性所面臨的復雜處境越來越被人關注，于是聚焦職場新女性的作品應運而生。”

觀照現實展現真實

從今年劇集市場的整體表現可以看出，聚焦都市女性的現實題材作品，憑借對女性職場、生活、家庭等方面的深入探討，收獲不俗收視成績，并引發不少觀眾共鳴。

《三十而已》編劇張英姬認為女性題材創作難度很大，新時代女性的社會角色有了很大變化，但觀眾對劇作中的女性角色依舊要求苛刻，如何平衡當下的真實感和觀眾的接受度，是劇本創作的一大難點。張英姬強調，進行女性題材創作，對生活的觀察和記錄非常重要，“比如《三十而已》里出場的搬家師傅、中介小哥，其實都是我平時生活中遇到的。他們說話的話術、身上的職業特點，我都默默記下來，再消化到作品中。”在張英姬看來，這種具有生活毛邊質感的人物和小戲，是奠定現實題材作品真實感的基石。

塑造出有時代感、有真實溫度的女性形象，也是女性題材實現突圍的關鍵。檸萌影業執行副總裁、電視劇《二十不惑》《三十而已》總制片人徐曉鷗表示，《二十不惑》花了很長時間做95后的洞察，“描摹這一代人的群像，然后提煉出人物畫像，比如她們的性格、金錢觀、價值觀、愛情觀，再放到劇情主線里構建故事。”對30+女性畫像的提煉和表達也是《三十而已》創作過程中的核心難點。徐曉鷗認為塑造角色要做到特殊典型人設與高濃度細節融合，引發真實的共鳴，即“離地半尺的人間真實”。

周可慧認為，貼近觀眾生活，切中觀眾痛點的作品更易引發共鳴，進而出圈。“以人為本，反映正向的時代精神，觀照現實生活，傳達普世共情，在展現真實人性的同時也要溫暖人心，這樣的作品才能引發觀眾的期待，跳脫本身的類型圈層，引發討論，達到出圈的效果。”在周可慧看來，觀眾不會為一個完全“與我無關”的作品去買單，“如果需要觀眾自發傳播，那作品勢必需要展示他們所共同面臨的，或是他們所期待看到的內容。”

對于女性題材創作，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學院教授楊洪濤認為，要做好三個層面的把握，“在故事層面，要藝術辯證地看待生活流和戲劇性之間的關系，要把握好兩方面互相拉扯的辯證關系;在角色層面，要實現典型性與獨特性的共謀，一定要在不同職業、年齡、境遇、地域、收入、學歷的女性形象中去捕捉一個人物;在選題層面，要更精準地擊中目標受眾，擴大它的圈層邊界，突破代際壁壘。”

繁榮背后有隱憂

“她”題材創作繁榮的背后也有隱憂。國家廣電總局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楊明品表示，近年來女性題材劇增多，出現了幾部兼具口碑和話題的優秀作品。這是當代現實題材劇的探索成果，反映當代中國社會進步和急劇變化所帶來的女性對人生價值的困惑與追尋，具有一定的價值，值得肯定;但另一方面也要看到這些女性題材劇暴露出的嚴重問題，“那就是審美聚焦失之于窄、失之于小，局限于表達某些類型女性個體的小世界，忽略了當代中國女性的大世界、大時代，社會環境的典型性不強。”

楊明品認為，一些作品盡管話題引來圍觀，但并未產生更大的鼓舞人、引領人的精神力量，其審美價值難以突破，藝術回味難以持久，“這其實也說明了一個創作現象：崇高的現實主義必然要寫出大時代深刻的變遷和昂揚向上的精神，如果忽略了時代，只能是辦公室和家庭生活的小世界。盡管寫得精致，有所創新，也難以提高精神高度、文化內涵與藝術價值，難以攀上藝術的高峰。”

戴清認為，當下女性題材創作在人物設置方面帶有一定的極端化傾向，比如有些作品設置的女性角色有著很強的物欲追求和道德感，就會讓角色充滿焦慮和張力，也容易在網上引發熱議話題。但這樣的角色設置帶有較大的奇異性，卻缺乏真正的典型性，“典型性不是傳奇性、離奇性的疊加，典型的意義要面向大眾，既有個性又具有普遍性，能讓人們在典型人物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在當下一些都市女性題材作品中，有關“綠茶小三”“手撕渣男”的戲碼總能在網絡上掀起大范圍的討論。戴清認為，在男女兩性關系的表現上，不宜一味地處理為二元對立、劍拔弩張。其實不管是甜寵戲碼，還是男女主角相互間的勢不兩立，都屬于比較極端化的處理，看起來可能很過癮，也容易引發社會話題，但終究不是一種高明的寫法;展現家的和諧、兩性和諧，傳達一種溫和、理想的倫理觀，才是劇集創作的大方向。

對于“她”題材創作中存在的問題，周可慧還提到了“懸浮”，以及劇作能否保持“女性獨立”話題探討的初衷，“女性題材創作最根本的還是要做好人設。女性面臨問題如何解決，面對愛情如何抉擇，要貼合人設及人物成長線去設置，結合現實情況去做落地和還原，如此，這個女性形象才是飽滿的，她的選擇才是有邏輯可循的，她的成長才是動人和讓人信服的。”

生活是不斷創新的源泉

任何一種題材的創作都需要不斷創新。“女性+懸疑”無疑是今年女性題材創作的一個新方向。如，年初的小成本網絡劇《危險的她》，周迅主演的《不完美的她》，以及近期播出的《白色月光》《摩天大樓》都屬于此列。90后編劇歐陽樓也關注到 “女性+懸疑”這一新類型的崛起，“之前的女性題材作品多集中在偶像、感情、家庭倫理區域，但現在的女性觀眾顯然不滿足于此，她們希望有更加豐富、新奇的方式來講述女性故事。此外，越來越多的女性受眾開始偏好刺激、復雜、燒腦的劇情模式，懸疑作品不再是男性專屬。”

優酷劇集中心總經理謝穎表示，女性題材是個硬通貨，優酷會以平臺用戶和關聯用戶為核心，持續不斷地探索與深耕女性市場，今年會推出很多不同題材的女性向劇集，也將在女性懸疑類上繼續加碼。“我們有一些新的思路，并且也在做相應的布局：一是情感更飽滿化;二是類型更多元化。也希望有越來越多的作品，在女性自我覺醒、人物成長方面引發觀眾共鳴。”除了已經播出的《白色月光》，優酷后續還有《回廊亭》《迷霧追蹤》《司藤》等劇集。在這些劇集中，女性不再是陪襯性質的功能型角色，而是劇情的主要推動者，是價值觀的主體與落腳點。

戴清希望創作者能夠進一步拓展創作思路、開闊文化視野，探討更加廣闊的女性人生問題，關注普通女性，表現不同女性群體的生存境遇;同時要將女性精神人格的獨立、女性解放與全社會的發展，和不同人群及個體的自立自強聯系起來，進行整體把握和考量，塑造出更加平實可信、豐富多樣的女性形象。她認為，《金婚》《父母愛情》《推拿》《媳婦的美好時代》《請回答1988》等眾多國內外經典劇集都可以作為創作者研習、參考的審美對象，“學習這些經典作品如何處理日常生活的漣漪，營造生活的詩意與美感，以及如何把握戲劇性的火候和分寸。生活的沃土是取之不盡的富礦，創新還是要從生活中來。”